第120章 壹貳零
福臨一歪頭, 把金花唬一跳,忙去捧他的臉,鼻尖兒對著鼻尖, 等他那口氣呼過來,她才有空滾淚珠子, “吧嗒吧嗒”,大淚珠兒落在他臉上, 順著痘根兒再往臉側躺。她看了那麽多連續劇、電影、話劇, 人死燈滅時都是一垂頭,剛他綿綿一歪,她以為他崩了。等回過神兒,忙找帕子幫他擦, 不敢使勁兒, 隻用帕子輕輕印一印, 喃喃說:“嚇我。你不能死。我這麽喜歡你, 你不能死。”
這一嚇,給她淒淒慘慘戚戚的情緒鬆了綁,她不能這麽頹,還得想法子給他治,說不定能活呢?也許就是個大波,以後還有八年的壽數。抹幹了眼淚,爬起來穿她的藍布袍子, 又把頭發結了個大辮子,一邊用手指梳頭發,一邊說:“你看, 這衣裳裏外起球, 脖子這兒剌人。你要是再不起來, 我再穿下去,等貼身的衣裳穿壞了,該剌你娃了,你舍得?”
他仍靜靜躺著不動,她語氣故作輕鬆,神色淒淒盯著他灰敗的麵色,眼眶裏淚珠兒打轉,下地去找寶音。
吳祿正在門口侍弄熬藥的爐子,寶音搬個杌子在旁邊坐著。皇後推門,風凜凜直往懷裏灌,她忙掩上門,隔著門指揮:“吳祿,你進來,我有話問你;姑姑,你幫他看下爐子。”
吳祿轉身跪著爬進殿裏,跪在皇後麵前,說:“娘娘,奴才沒伺候好主子。”
“說那些沒用的,快說說太醫怎麽說的,給開了什麽藥。”他是伺候的不好,來了多久了,殿裏還髒成這樣,他跪了兩跪,袍子上已經沾了兩身土,一動就飛飛揚揚,嗆得皇後用帕子捂著口鼻。
“太醫說這病厲害。痘症原來也沒藥醫,所以給開了養元的方子,奴才正煎著。”皇後點點頭,不說話。天花在現代也沒有特效藥,痊愈全靠人扛。先讓痘兒發起來,等破潰時沒有敗血症之類的並發症就差不多算過關。隻是起痘之前的高燒已經把人燒個七葷八素、驚厥抽風、昏迷不醒,到痘兒起來再破潰時,人的元神早耗盡了,多半要染上其他病。福臨此時應穩固根本,養元對症。
當務之急是退燒。剛他那一身熱,她包進去捂了這一會兒就從頭發頂兒暖到腳趾尖兒,連白胖白胖的腳丫兒都暖了。她跺跺腳,說:“吳祿,藥給寶音看著,我給你個別的活兒,燒熱水,然後幹幹淨淨放外頭凍著,我有用。先去打盆涼水來。”吳祿還趴在地上不動,皇後說:“還愣著做什麽,快去。”吳祿爬起來往外走,皇後想了想叫住他,“這活兒你自己幹不來,你幹爹呢?給他們帶個話兒,關鍵時候伺候對了人,以後要什麽有什麽。”
吳祿忙撲身跪倒,說:“幹爹忙了一天,剛回去歇歇。”皇後忍著冷笑,這個幹兒子倒忠心,還替他幹爹遮掩呢,“忙”了一天就剩了一天一地的土,皇帝躺在梢間兒還沒吃上藥。可是現在還要哄著他們幹活兒,於是說:“那你也去跟他說一聲,正是褃節兒,歇好了趕緊來燒熱水。”
吳祿連滾帶爬走了,皇後又去找寶音,兩手揣在袖筒裏,在杌子上坐下,閃著晶晶亮的眼睛:“姑姑,您身上帶著吊命的藥嚒?”阿拉坦琪琪格小時候見寶音用過,本來奄奄一息的產婦,吃了藥又有了一絲勁兒,也許就救下兩條命。
“那個是給生產的婦人用的。”寶音小心撥著藥盅裏的藥,另一手扇了扇盅下的火。“這藥我看了,當歸、元參,都是培元的藥,吃不壞。”
皇後抽抽鼻子,哈了口氣,從袖筒裏伸出手來,去捏寶音的袖口,說:“姑姑,是揣在這兒嗎?給我吧!那個效驗快!他現在耽誤不起,這些法子,有用沒用,隻要能想到的,都要試一試。”水蔥似的細細白白的手指,敏捷地把寶音的袖口捋了一遍,捏到一處鼓,揪著不放,“姑姑就當是我吃了唄。”
寶音沒法子,從袖口裏摳出個紙包,給她,說:“不是我不舍得,不對症。不過試試也沒壞處,研水灌下去。”她看皇後眼睛腫得像桃兒,頰上擦得皴了,蒼白細白中泛著紅血絲,好在複了精神,眼睛放光,又開始想古怪精靈的法子。
皇後打開紙包,露出一半龍眼大的蜜丸,問:“隻有半顆?”
“還有半顆你姐姐生產時候用了。”寶音仍細心攪著藥盅,“這半顆本來給你留著。你快進去,外頭冷,你再病了可不得了。這碗藥再有一刻鍾也得了。”
金花重回梢間兒,桌上茶壺裏還有半壺冷水,找個茶碗研藥,她坐在福臨身邊,手拿著茶碗,眼睛卻直勾勾盯著福臨,他一動不動,胸膛淺淺的起伏,臉色好似好了一點兒,燒得通紅,倒是比剛剛的灰敗看著讓人放心些。正對著他出神,寶音端著藥盅進來,說:“那顆藥你可不能碰,助產的。”
金花忙低頭,用袖子擦擦眼睛:“我曉得。”故作輕鬆說,“等他好了,姑姑要多少都讓他做。”
寶音伸手摸了摸她沒擦幹的淚:“姑姑怕你要用時沒有。若是萬歲爺吃了你心裏舒服,就先給他吃。姑姑不是吝惜東西,就是怕你吃苦。”
“我沒事。這半年都是白撿的。本來我早該……”她用臉蹭著寶音的手,“他對我好,姑姑對我也這麽好,都是我不該得的。”眼睛看到掩在袍子下的肚子上,“還有它。若是為了你們我死了,也算是死得其所,可能還有點兒恰到好處,再多活算是‘狗尾續貂’……”
一句話說得寶音心裏生寒,以為皇後重新有了生氣,要跟閻王爺搶人,變著法子硬救個救不活的人;結果她向死而生,盤算著等肚兒裏這個活了,她就不活了。隻是寶音不便點破她,裝傻說:“當了阿媽,你就知道了,懷裏抱著小貓兒一樣柔柔的娃娃,小臉兒不比個梨大,軟軟地抱不住,捂在懷裏怕擠著,抱在手上怕凍著,到時候你就知道無論如何得活著了。”冰天雪地裏帶著個剛出生的孩子去投靠人,每次掀開繈褓都先去探探嬰兒的鼻息,當阿媽的人有多心思細膩,百折不撓,再沒人比寶音更知道。
可皇後心裏苦,她也知道。悄悄懷著蜜糖一樣的好消息,娃娃的父親卻不知道,直到沒了性命也不知道。她有多遺憾,他們曾多麽盼著孩子來,她就有多遺憾。寶音想著這些,心裏亂成一團麻,剛皇後跟皇帝“嘰裏咕嚕”說了一堆,她在外頭豎著耳朵聽也沒聽清,這會兒她又說這些話,她真怕皇後思慮過度,傷了身子;又怕她一時想不開,做下傻事。
斟酌了半天,還是試探著說:“娘娘,萬歲爺一直想要你們的孩子,我第一回 麵聖時就瞧出來了。如今,能保住一個是一個,等有了你們的孩子,眉毛鼻子眼睛都像他,你守著這孩子就跟守著他一樣,你可千萬不能想不開。盯著星星才夠到樹梢,若是想得太窄,怕是要保住孩子也難。”委婉地說想什麽用自己的命換肚兒裏娃娃的命,或者等生了娃娃就不活了,行不通。她不好好養著,怕是娃娃也不得好。現在能拿捏皇後的,也就隻剩她肚子裏那塊肉。
金花難受了大半個晚上,終於想出來這麽個出路。若是福臨崩了,等孩子出生,她也不活了,這時代生產時死個把人還不容易。那小人兒,就托付給太後養,說不定看在跟福臨長得相似,母親又歿了的份兒上,太後能善待伊,不要大富大貴,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就好。
兩人正說著,吳祿送了盆涼井水進來,皇後手裏的藥也研好了,對寶音和吳祿說:“你們先去,我伺候萬歲吃藥。”
等寶音和吳祿出去,金花用滿語對福臨說:“你說,行的?我想的對吧?皇額娘能看在你的份上對咱們的小娃娃好。也不用太好,跟福全差不多就成,比福全少些也夠了。”手上沒停,把化開的藥一勺一勺喂到像一張倒扣的弓一樣形狀的唇上,牙關緊扣,油鹽不進,看藥汁在唇上汪住,她繼續說,“那時我就去找你,到時就隻剩咱倆,隨便說什麽話,我還是漢話好,能多說些花樣。什麽‘今天月色真好’……”
她俯身兜住他的唇,吸了唇上滲不下去的藥,舔開他的唇,往下送。
冥冥中,他鬆了齒關,吐出一口灼熱的氣,虛腫的舌頭盡力往她唇線上湊,艱難地舔著她唇齒間甘苦濃烈的藥,再往回嘬,扯著架勢要把她吸的那一勺藥一滴不剩全咽下去。他約是聽見了,寶音說金花不能碰那顆藥。渾身燒得滾燙,眼睛毫無生氣地耷拉著,嗓子裏一聲疼都哼不出來,他隻夠力氣把她唇裏的藥吃到自己嘴裏。
作者有話說:
咳咳。
一會兒我要在評論區說句話。為了不影響觀感你們先看我再說。
今天要累趴了,上班八小時生死時速就為了按時下班回家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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