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壹壹玖
紋絲不動。
福臨闔著眼睛, 輕緩的鼻息,寂寂的睫毛,灰敗的臉色……金花再使點力推他, 他就朝裏倒過去,寬肩裹著被子一起覆向前, 錦被拉開了,露出藏在錦繡下花花麻麻的背。以前她手摸著撓著的背, 每次摟著都心裏安定, 現在一片狼藉,看得她一陣暈。
握著他肩上的峰把他拽回來,躺平了,他像個沒有生氣的布娃娃, 軟綿綿, 甚至連分量都輕了, 不像個身長八尺足身量的男子, 給她輕易推著搡著。
“萬歲。萬歲。”她伸手去頜下撓他,他的癢癢肉,萬試萬靈,一撓就笑得喘不過氣,多勇往直前的時分都瞬間倒架,每次她被欺負狠了就撓一撓。
他仍死了一樣,眼珠靜靜陷在眼眶裏, 顫都不顫。指尖觸著微微帶著胡茬的皮膚,滾燙的。被她揉撥地露出一截肩,南苑時她咬的印兒還隱隱約約, 後來結痂又被她摳了, 終於落了個淺色的疤。說好了, 萬一失散了要用做記號相認,隻這一片沒有斑也未生痘,全身上下,僅餘這“一口”之地,閃著他原本的玉白膚色。
她伸著一根兒指尖纖纖的手在這一小片肌膚裏打個轉,說:“你怎麽……就這麽賴著不理我。一天不見,我都想你了,你也不看看我。難道你不想我?要不就是你還生我的氣?”
“阿桂,那是了阿拉坦琪琪格的那段情,她來了京裏一直後悔,小時候跟阿桂一處吃一塊玩兒,結果到了兒,她都沒拉拉他的手、抱抱他,她一直為了這個難受。我懂她,就跟今兒,我聽說你‘遇喜’了,急著來見你一樣。”都是來了心願的。
“所以你不能怨她,更不能怨我。經過這一抱,阿拉坦琪琪格的魂兒大約能安生了。”這幾句話,除了金花和阿拉坦琪琪格能聽懂,旁人聽了都以為皇後心慟錯亂,胡言亂語。她故意用滿語說,除了他和他能懂,外頭的寶音和吳祿都懵懵擦擦,就算間或聽懂幾個字兒,也聽不全語兒。
淺淺的呼吸,金花用手去探了探,福臨還在。她緩口氣,摸了摸身上,剛從外頭帶來的一身寒氣還沒散,屋子裏也不暖,腳冷地生疼,這身衣裳,不知是靜妃宮裏哪個宮女的,洗得發白,還磨得起了球兒。
她小心解了鈕兒,脫下來,又細心疊好了,搭在床沿兒上。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這就是她僅有的一身衣裳。
隻穿著貼身的中衣兒,她滾進他被窩裏:“外頭把人的皮都凍掉了,你發燒,借著熱度暖和暖和我。”想著他正渾身起斑起痘,她不敢貼著他,隻把他的手摸過來,小心托到自己臉上,“摸摸,是不是冰的。多虧睿親王府近,再遠點兒,我拖著這副身子,也走不到了。”
話說到這兒,她終於心裏清楚一點兒,他身上的高熱把她烙醒了,還有這身沒發透的痘兒,她終於承認了,他病極危重,太後已經棄了他,讓他搬到廢園裏,周圍伺候的人也這麽寥落,她才能如入無人之境,沒遮沒攔地一路走到他身邊來。
她跟他說了這半天,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往常她在他身邊一挨,他早湊過來,渾身沒有一處老實,把她箍個牢。這次,除了把手探在他鼻下有一絲緩緩的氣兒,他跟死了也沒二般。
煞時被眼淚鼓得眼眶疼,心裏揪著,她臉對著他,眼睜睜看著他,眼淚順著尖尖的眼角往下滴,落在枕頭上,隻一會兒工夫,就把枕頭沾濕了一大片。
沒見他時,她想他,總覺得見了他就好了;等見了他,他無聲無息躺在這兒,她心裏疼,卻什麽都做不了,幫不上,陡然生出一種幻滅感,是兩輩子都沒有過的體驗,即使上輩子失戀了又失戀了,也從沒心疼到不想活著了。
若是她也死了呢?應該不會再穿越回去,或者再穿越到另外一個時空罷。總覺得這次動了真情,又生出這麽深的羈絆,她一身累贅,穿不動了。
拽著袖子擦擦淚,輕輕托著他的頭把枕頭換了個邊兒,挪著他的後腦勺躲開她那一片眼淚滴出來的水印子,瞪著他瞪了半晌。
他還不知道呢,什麽都不知道。他最想要的小娃娃,偏偏他一無所知。他始終靜靜守著她,被她蒙在鼓裏,看她猶豫糾結、無盡的擔心。她昨兒終於放心,他跟她不是親戚,肚兒裏不是近親孕育的小孩兒,可她隻高興了一個晚上一個白天,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他就……
“表舅舅,不知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猜你想知道,不過,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兒。你子孫緣重,所以你看我嫁給你,這幾個月,沒斷了幫你照顧有孕的嬪妃。”這幾句說得帶著淡淡的醋味兒,像是小時候,一到冬天的流感季,教室裏就總是熬醋,熏得小同學們都一身酸溜溜,浸透了。
小心拉著他的手,摸到她滑溜溜的緞子中衣上。臨出永壽宮,靜妃連皇後身上那身老紫色的絲綿袍子也要,她隻能脫了,一邊脫,一邊使勁吸著肚子,生怕小肚子鼓著垂順的衣料,露了痕跡,節外生枝。就如此,一晃仍能看清她乳脹肚凸一把細瘦的小腰兒,她忙忙脫了又速速換上宮女扔過來的藍布袍子,夠寬鬆,若是就此穿著,應當能穿到好大月份。
他手心裏也生著痘,隔著衣裳,高熱的手掌汗涔涔地暖著她:“昨天……都是因為伊,想著再過七個月,這小人兒該出來了,我跟姑姑正給伊選料子,順手給你也做一身,到時候你們穿一樣的,親子裝。也不知道是女兒還是兒子。”
找了他的另一隻手,一起捂在自己身上:“你摸過好幾回,隻是蒙在鼓裏。現在你再摸摸,是不是摸起來不一樣?”
“是你想要的嚒?”她湊到他臉上,想親一親,可是原本俊朗的臉上滿臉痘,沒處下口。她不嫌他醜,她隻怕親一下給他親壞了。滿頭滿臉的痘兒,正往外冒,破了如何?膿流出來怕不好。感染?她隻能躲著痘兒伸著翹鼻尖兒在他耳廓上蹭蹭,鍥而不舍問他,“是你想要的嚒?萬歲,醒醒,看看我,剛說的,你都聽到嚒?”
撅著厚厚的紅嘴唇,柔柔嘬他的唇,他鼻下幽幽的熱氣噴在她柔軟粉紅的唇珠上,她盯著這張醜臉,小時候看漫畫,總覺得畫的天花太誇張,等到自己親眼看,才覺得漫畫克製,真人更可怖。若不是他,她早“嗷嗚”一聲跳出八仗遠。可現在是他,紫的斑珍珠樣的痘兒,是他。
她目不交睫盯著他,他仍躺著,一動不動。她心裏幽暗糾纏。為什麽是他,幾個主子裏就他得了,還有幾個染病的都是太後用老了的宮女,所以才傳著是說蒙語的人。他累壞了,他從入冬就病歪歪的,傷風、瀉肚子,他一直沒強健起來;若不是他這樣,她早想法子給他種痘了。她對他惦記的就這點兒事兒,怎麽千防萬防,給天花搶在了前頭。
“咕嚕”,她肚子暗叫一聲。她躺回去,對著他嬌聲嬌語:“你看,本來吃飽了來的,走了兩趟,又餓了。”手摁著他的掌,在肚上揉一揉,“都是伊,一吃就飽,一會兒就餓。以前還能三頓五頓叫小廚房送來吃,現在?今兒就吃了兩頓,沒有你護著我,怕是有飯吃就阿彌陀佛了。衣裳也沒得選,今兒晚上那麽冷,靜妃隻讓我穿小宮女的夾棉袍子,首飾也都給她短下了,要不她不放我出來。可我洗了頭,姑姑攢的炭,都給我洗頭了,你聞聞,香的……”
她哆哆嗦嗦伸手解了頭發,一頭烏發泄在枕上,淡淡的桂花香。他愛玩兒她的頭發,撿一縷繞在手指頭上,一圈一圈,繞指柔。她學著他的樣兒,繞了一縷頭發送到他鼻下:“在我們那兒,有的人是洗了頭才能見的,還有的人,是洗了頭也不想見的,你知道什麽意思嚒?你醒了我告訴你。”
小心把他的手放回去,她鑽到被窩裏,掀了衣裳細細看她的小肚子。等再枕在枕上,她鄭重對他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活著,想著法子找好吃的,穿的嘛,凍不著就成。自從有了這個小東西,我特別抗凍,要不是剛剛穿太少了,我根本不覺得冷。”說著,她轉個身,背對著他,不敢看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要不是有伊,你去哪兒我就跟去哪兒。活著有什麽趣兒。沒有媽,有個爸,就是個擺設,隻會給錢;爺爺奶奶是好的,愛我,可是總覺得像缺點兒什麽。再沒有人像你這麽愛護我。愛人容易,被人愛卻不容易,能讓人愛也很難,三十多年,盡是苦頭。夠了夠了。”她在枕上搖頭。
“可是既然有了肚兒裏這位,我得活著。你不是一直想要,幾回叨叨要小娃娃,那催生勁兒,比婆婆還婆婆媽媽。從個第一回 就‘有了’‘有了’,現在‘真’有了,你倒好,撇下我不管。懷孕多苦,生孩子多疼,你就忍心讓我孤零零地自己?現在醫療水平又低,出一點兒岔子我肯定就活不成了。你瞧瞧佟妃,那會還有我守著。等到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誰護著我們的小娃娃?誰能護得了他,剛出生的小嬰兒那麽可愛、那麽小、那麽香軟。”她猛地翻身回去,推著他的肩,“不成,你得起來,沒了你,我們娘倆活不下去。”
他在她手下晃,闔著眼睛,頭綿綿地歪到一旁。
作者有話說:
啊呀熱鬧的評論區,感恩!
從今天開始,上班是我的副業了,寫文是我的主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