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壹壹捌
慈寧宮裏一片紅。皇後看著眼熟, 扶著寶音的手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是她穿越來時, 周圍也是這麽紅彤彤的一片,殷殷的, 壓得她喘不過氣,多虧他在身邊, 好聽的磁性聲線說:“吐了吧。”
眼淚一下湧上來, 她用帕子印了印眼角,湊到寶音耳邊,說:“姑姑,我跟他結婚那會兒, 屋子也是這麽紅。”說著說著哽住了, 她跟他的樁樁件件, 她都記著, 以為來遊戲人間,誰想到她斟了最濃的情,一身一心,全身全心都給了他。所以剛剛被靜妃趁火打劫的那些反而不值當念叨了。
“皇額娘。”找到東暖閣,終於尋見太後,胳膊肘支在炕桌上,頹然托著頭, 麵孔隱在胳膊的影兒裏,看不清。一身朝服,胸前還垂著一條豔紅色的綢巾。皇後喚了一句急急收了聲兒, 阿拉坦琪琪格不是博爾濟吉特家的人, 太後必不想看她以皇後兒媳自居。
太後抬臉, 她驟然滄桑了十歲,現了老相,眼角嘴角往下垂,臉上的八字紋越發明顯,被恍恍惚惚的燈光一打,刀裁斧刻的。皇後對上太後的眼神禁不住心裏慌,太後深潭水一樣的眼睛變得渾濁,以往的平靜幽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洞和肮髒。太後看她時,她忙走幾步到太後身前,艱難地跪下去。現代人的她,小時候過年祭祖也不願意磕頭,可是要找福臨,她顧不得了。
到處都是紅,厚厚的猩紅地毯,她伏在地上:“太後娘娘,聽說萬歲爺‘見喜’,奴才想去伺候。”
太後看了眼伏在腳下的人,她倒乖,頭發梳得齊齊整整,卸了釵環,細嫩的手叩在地上,光禿禿的,不著一件金銀珠翠;衣裳也換了,一身宮女的藍布袍子,裹著寒氣凍得哆哆嗦嗦,寬寬的肩窄窄的脊背。她本來豐腴,今兒這個角度俯視下去,怎麽就莫名地細腳伶仃,抖得像片枯葉。又去了首飾,換上宮女的衣裳,自稱奴才。不用人費事兒,她先自損自貶。
“孽障,你倒好好的。”太後皺著眉瞪了她一眼。
“奴才小時候種過痘兒。”她膝行到太後腳邊,抬起瑩瑩如玉的小圓臉對著太後,“太後娘娘,以後奴才都聽您的話,等他好了,奴才剃了頭當姑子去。”
太後默著不吭聲,她重新趴回地上,小聲說:“他沒有宮女兒,就那幾個毛手毛腳的小太監,誰伺候他。”還想說幾句,說不下去了,剛去求靜妃放她出來,靜妃幸災樂禍,說他發高熱,人事不省,渾身起團團的斑疹,病勢又急又凶,京裏親貴已經在預備白事要用的各樣白綢、白布、白麻、白蠟、草紙……她不知道他還要不要人伺候,她急著見他。才一天不見,她想他了。
“抬起頭來。”夜裏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太後這一聲,震得皇後一哆嗦,慌張地抬起頭,眼裏的淚珠子撲簌簌連著串兒滾,金花伸手去拽太後的袍子:“太後,您讓奴才去見他,我……”她不知道該不該把肚兒裏的孩兒說出來,吃不準太後想不想要她生的娃娃。
太後乜斜一眼她籠著黃氣的臉,唇上是咬的牙印兒,眼角紅紅的,黑白分明的眸如今布滿了血絲,太後莫名地心軟了,這張似曾相識的臉。太後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隻因著熟悉消減了對她的憎惡。本來太後輕賤她是不知出自何處的孽子,若是有名有姓人家堂堂正正生的女孩兒,怎麽會不明不白寄在親王家,多半是親王的狐朋狗友的私孩子。
想起那年多爾袞在喀喇河屯病了,自己也想去看他,為著福臨,為著皇位,她終於沒去……是了,這丫頭分明跟那時的自己一樣,沒有血色的臉,失神落魄的眼睛。這丫頭還惦記著伺候他,她不知道他現在用不著人伺候……那就讓她去送送他罷,她屢次忤逆自己,“真愛”皇帝?那就讓她去瞧瞧自己的“真愛”如今什麽樣子,再眼睜睜看著他油盡燈枯。
阿拉坦琪琪格的後位,福臨活著時沒廢,等他崩了,自己也不便做主廢黜。大清的皇後竟是個出身不明的“野孩子”,這樣的醜事自然不能宣揚,可是不廢後,福臨崩了,阿拉坦琪琪格就是太後,想到以後要在後宮跟這個女人朝夕相對,太後止不住地憋屈。不如送去福臨處,等龍歸大海,就手處置了她,隻說是一同染了天花,薨了。也可對外說她自裁殉葬,隻是殉葬的女人身後的哀榮不同,太後不想讓她占這便宜。
心裏計較定了,太後厭惡地說:“去吧,龍駕在睿親王府。”自從皇帝“見喜”,宮中諸人知道皇帝移駕,但唯獨太後知道龍駕移至何處,所以金花把衣飾釵環都給了靜妃,也隻換了個出永壽宮,要知道福臨在何處還要來求太後。
金花叩了頭出來,迎著風,眼淚止不住地流。多爾袞的睿親王府,自從多爾袞去世,已經荒蕪多年,太後讓福臨去“廢園”養病,大約在她心裏福臨已經是“廢人”一個。皇後不知道,自從皇帝斑疹發起來,太後見病勢凶猛,想到愛新覺羅家族被天花詛咒的命運,心裏已經敗下陣去,淨忙著跟議政王大臣會議商議攝政的人選。太子隻有二阿哥福全,三阿哥被福臨抱了抱,過到病氣,回去景仁宮也高燒不退。
寶音扶著皇後,掏帕子給她擦淚:“好孩子,冷不冷。”金花身上穿的是靜妃的宮女扔給她的一身宮女的藍布袍子,薄薄的一層夾棉,一陣風就能吹透。花盆底兒踩在凍得冷硬的青石板上“咯咯”作響,金花縮了縮脖子,腳下卻沒停,說:“姑姑,今冬出奇地不怕冷,這會兒就是渾身寒浸浸的。”
怎麽會不冷,十一月底的京城,將下雪了,風跟刀子似的,吹在臉上生疼。可金花顧不得,從慈寧宮到睿親王府要橫穿皇城,從圈禁時起,太後就不準她傳輿,她心急,身子卻急不得,穿著花盆底兒走不快,還要護著這個肚子。一陣風猛吹過來,她兩手疊著捂上肚子身前,再轉過身,寶音也摟上她,替她擋著風,問:“快到了吧?”
睿親王府,後來改成普度寺。金花在循著記憶往普度寺的方向一氣走,低頭笑,若不是從小在北京長大,故宮博物院年卡用戶,穿越後連路也找不到。還盤算著穿得寒磣,仍要拿出皇後的氣勢,太後也沒給她個信物,等到了睿親王府,她怎麽說服那些奴才放她進去?
誰想多慮了,睿親王府根本沒人。
黑鴉鴉的一片房子,雅雀無聲,寶音疾步在前,皇後跟在後頭,寶音跑前跑後找有亮兒的屋子,皇後就站著歇口氣,等寶音喚自己再上前。終於一次寶音喚她,不等皇後開口,聽一個亮嗓子壓低了聲音問:“誰?誰在外頭?”
皇後問:“吳祿!萬歲爺在哪兒?”
“吱呀”一聲,身旁的大殿打開一扇門,從縫裏透出來一線光,小太監吳祿撲身出來,跪在廊下哭著說:“皇後娘娘。”
皇後提步往上台階,一邊走一邊說:“吳祿,萬歲爺在這兒?怎麽外頭一個人都沒有。”等皇後進殿,吳祿依舊跪著,爬進殿,磕個頭,說:“萬歲爺就在梢間兒。”寶音跟在後麵“吱呀”關上殿門,一陣塵揚起來,寶音用手當扇子扇了兩下:“這麽大土,你們怎麽伺候的……”一眼看吳祿磕在地上不起來,寶音收了話。怎麽伺候的,除了吳祿,還沒看到第二個伺候的人。
金花踩著花盆底兒往梢間兒走,“噗篤”“噗篤”,次間兒沒點燈,走著走著陷進一團黑影裏,梢間兒跳著一豆亮,她扶著腰,追著那一豆亮匆匆行過去,腳底不知踢到什麽,“哐啷”一聲,黑影裏看不清,她不想看,她更不關心。她腳步沒有一絲猶豫,越走越快,三步兩步奔到福臨床邊。
他朝裏頭臥著,被子蓋得嚴嚴實實,隻露著個後腦勺。
她彎下腰輕輕探身,終於看到他的側臉,濃濃黑的眉毛,長長的睫毛垂著。往常他睡著了,胸仍起伏,現在他靜靜躺著,紋絲不動。她伸出凍得通紅的手到他鼻下,熱息緩緩噴著掌心,還帶著幾分潮氣。他活著。
她才猛醒自己也還活著。從進了殿,她就屏著氣,他在哪兒,他可還好?等他的鼻息拂進她手心兒,她才驚覺自己前胸貼著後背,身子裏沒有一絲活氣兒,支持不住,在他身邊的床沿坐下,她喘了一陣,柔柔伸手去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
額頭上仿佛摸到一顆痘,她湊過去看,臉上大塊的斑疹,還有正在冒頭的痘兒,花花麻麻。眉毛下也是影影綽綽還沒起頂的痘。她皺著眉輕輕掀開被子,隻瞥了一眼他寬闊的後背,她匆匆掩了被,輕輕推他:“萬歲。”
作者有話說:
啊!!!不能崩心態,我要好好完結!
太感謝各位看到這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