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壹壹柒

寶音聽是天花, 驚詫後鬆了鬆。阿拉坦琪琪格小時候種過痘兒,有效沒效的,大大小小的痘疫她都安然無恙。

阿桂那小子, 阿拉坦琪琪格“種痘”時他害怕得緊,在旁邊上竄下跳、鬼哭狼嚎, 寶音想著“種痘”不是壞事,便拉他一起種, 兩個小孩兒作伴兒。這麽想來, 他也沒事。慈寧宮裏說蒙語的?再有就是皇帝、太後,還有幾個宮女。

怪不得今兒早上小太監在外頭禦道上撒白灰,萬歲爺又一天沒來,原來是忙著應對時疫。這麽想著, 又覺得皇帝心思縝密, 慈寧宮裏傳出天花, 外頭人心惶惶, 又鬧亂。皇後住在永壽宮側宮,小是小了些,勝在安靜;隻有一個老奴伺候,也不跟外頭人接觸,又幹淨又清淨。

隻是慮得已經這麽周全,為何不遣人來遞個話,也好讓屋裏那位安心。寶音歎口氣, 皇後眼巴巴盼皇帝來接她,從天還明晃晃亮,一直盼到現在, 暮色四合, 墨黑的夜悄然籠過來, 罩得人喘不過氣。

“皇後娘娘和老奴都種過痘。”寶音鎮定地看了一眼靜妃和她身後那幾個小宮女,她們正探頭探腦,怕得大氣兒都不敢喘。幽幽一瞥,傲然笑了笑,“等時疫消散,春暖花開,天兒好,主兒身子也強健的時候,想種痘時來尋老奴,就不必這樣疑神疑鬼,驚弓之鳥似的了。

一句激得靜妃臉上赤紅,惱羞成怒地跺腳,尖聲說:”那倒是可惜了,還以為帝後一對鴛鴦,一個得了另一個一定要得,誰想竟是一個得了,一個免了。不過皇後僥幸逃過又如何?沒了皇帝給她撐腰,還被貶到這冷清清的宮裏,活著也不過是受苦。“後頭這幾句說得同喊也無異。

從大婚就一直不得意,堂堂蒙古親王的格格,又是皇帝的表妹,先是兩人見麵就吵,針尖對麥芒,三兩句話就能掐起來,後來廢後、謫居,孟古青總自嘲,這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際遇。大約因她是蒙古格格,太後的外甥女兒,皇帝的表妹,皇帝忌憚著蒙古四十九旗才娶她,又因為跟母親的關係忽近忽遠,對母親做主選的人總有些莫名的隔閡,所以才牽累著不喜歡自己。

熬到皇帝新娶,仍是蒙古來的格格,照舊的博爾濟吉特氏,自己的表外甥女兒,跟皇帝還差著輩兒!聽聞皇後總嬌滴滴喚皇帝“表舅舅”,孟古青在旁邊等著看熱鬧,可別打起來抓破了臉,若是再廢一後,人人都去關注那個新廢的,自己這個靜妃大概就不惹眼了。孟古青連廢後的封號都想好了,“默妃”……

結果意外的,兩人如膠似漆,皇帝對新婦疼愛有加,甚至還鬧起專寵那一套,惹得後宮怨聲載道。二婚後,後宮的女子就再沒見過**的真龍。

靜妃才猛醒,他不是不愛蒙古女人,他隻是不愛她;他也不是不會愛護人,他對表外甥女兒的愛護寵愛就是後宮的女人都沒見過的,兩人心心相映、惺惺相惜,那膩歪勁兒,看得後宮女人麵紅耳赤又無可奈何:等皇帝對著她們,就重又變成塊石頭,麵無表情,還冷冰冰。

說不嫉妒,假的,靜妃嫉妒得發瘋,所以才幾次三番跟皇後鬧別扭,被罰著去聽書抄經也不消停。皇帝得了天花?太好!拍手稱快,駕崩一個,拆了鴛鴦,或者幹脆歿了一雙,對她都是好消息,以後,日頭下再沒有那對人。

一席話,再加上靜妃那副張牙舞爪的表情,驚得寶音一激靈。還有,靜妃剛說什麽?寶音忍不住問:“誰得了?”

“還有誰,萬歲爺。”靜妃猛地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也被唬住了,剛那個聲音是誰?是她?那麽尖細、絕望,又幸災樂禍,像個奸佞小人。她平了平氣,仍壓不住自己的尖刻,清晰地說,“他,得了天花。”

寶音渾身顫,電光一閃突然想起來她為晚膳來的,皇後還在側殿等著她領膳回去,剛就喊餓了,結果她又在這兒耽擱了這一晌。皇後的身子……不禁餓。她埋頭往前走,提了宮女擱在當地的膳盒重往回走,心裏隻惦記著,她不禁餓。

剛轉個彎,就看皇後站在牆邊,見到自己的乳母她笑了笑,說:“姑姑讓我好找,餓得心慌,出來迎迎你。”

寶音上去扶住皇後,忍不住回頭看剛跟靜妃對峙處,離著皇後不過轉道牆,剛剛靜妃的尖嗓子,皇後是不是聽到了?還沒開口,就聽皇後說:“姑姑,咱們的炭還夠幾日?”

寶音盤算,若是隻夜間睡前暖暖屋子,還夠三回,於是說:“兩三日,要是日夜點,那就隻夠一日。”昨夜今晨沒省著用的話,早沒了。

“姑姑給我洗洗頭?”寶音摸到一隻軟軟的手,小巧,柔弱無骨的,平日總是溫乎乎,現在涼得像塊兒冰。黑漆漆的天,兩人深一腳淺一腳互相攙扶著往回走,寶音不敢看皇後,低著頭說:“天涼,還是等回坤寧宮再洗。”

冷冷的手緊緊攥著寶音的腕子,央求著:“姑姑,咱們多點兩個炭盆。不就不涼了?”話說完,她鬆了手,自顧自往前走,還說,“才一天沒見他,我有點想他,怎麽回事?姑姑。”她轉臉朝寶音送過來個笑,“姑姑,你聽過那個說法嚒?見喜歡的人要洗頭……”冷冷的手又來拉寶音,仿佛什麽都沒發生,嬌聲說,“姑姑快些走,吃了膳早收拾,早去見他。”

寶音在黑暗裏也能看見她的眼睛,彎彎如月,尖尖的眼角,眸子閃閃像星。搖搖欲墜。她忙上前護住她,說:“好孩子,你都聽見了?別心急,那病……也有治好的。為了他,你也要把自己的身子護著,他想什麽你最知道。”寶音看她仍舊笑意盈盈的,隻是臉上越來越沒有血色,慘白的小臉,在暮色裏格外晃眼。

她還在笑,抓著寶音的手,說:“我知道。姑姑放心。隻是不知道他現在住哪兒,你說靜妃知道嗎?一會兒去問問她。順便求她放我出去。”

晚膳比早膳更潦草,想是宮裏鬧天花,人心惶惶,主子又病了,禦膳房的奴才也沒心思。皇後卻吃得香,鼓著腮嚼餑餑,撅著厚嘴唇吃膩著油花的冷爐鴨。寶音食不下咽,吃了兩口就住了手,覷著眼看皇後,她卻吃個不休,據案大嚼。吃到後來,寶音拉著她的手,說:“娘娘,好孩子,夜裏容易積食,這頓就這麽多罷。”

皇後攥著筷子不撒手,撐著架兒去夠寶音眼前的菜,說:“姑姑,別攔我,不多吃,它怎麽長呢。我還能做什麽……”

“姑姑給你燒水,洗頭。好孩子,咱們洗頭。”寶音從皇後手裏奪了筷子,搶到皇後身邊,摟著她,像哄小娃娃一樣搖她,“好孩子,醒醒。天塌下來,姑姑陪你。”

皇後雙手抓住寶音的袖子,又挪到她腰上,把臉埋在寶音胸上。拱了拱,喃喃說:“姑姑,天塌不下來,他還等著我。咱們帶暖色豔色的衣裳了嚒?他喜歡。”捋了捋身上這件絲棉袍子,雙宮絲,一個一個的繭結,剌手。越看越不順眼,“這件老紫色,穿著舒坦,不好看。”

靜妃第一次說“天花”,金花就聽見了,本意是催著寶音早回去,誰想聽到這一段。疑心聽錯了,隻能扶著牆站定不動,豎著耳朵聽,靜妃的聲調兒,一段蒼涼,一陣尖刻,一會兒幸災樂禍。

金花還是不能信,她也不願意信。比著他得天花,她寧可他去愛烏雲珠。她搓著衣裳垂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兒,上次他跟烏雲珠有機會,結果被自己攪黃了;最近他重新不服氣,下午跟她鬧性子,硌了她的肚子,擲下那顆大金剛鑽走了,晚上又由著太後圈禁她。福臨大約起了異心,想跟烏雲珠好,嫌她礙事兒。曆史又重回原先的軌道上,注定的,福臨要搶弟弟的福晉,福臨要冷淡皇後。這麽算著,那麽多曆史上的事兒還沒發生,他怎麽會得天花?

金花急糊塗了,近似瘋狂的念頭在心裏飛快的轉,豆大的淚珠兒斷了線似的往下滾,“噗噠”落在她衣裳上。她硬扶著牆才沒倒,腿軟得動彈不得。他能活著就成,是不是她的,愛不愛她,她都能容,隻要他還活著。

他怎麽這麽急匆匆得了天花?他才多大?康熙八歲登基,現在佟妃生的三阿哥還不到百天,他原本最短也還有八年的壽數。

她驟然下了決心,等他好了,隻要他說一句,她馬上放下身段,求烏雲珠進宮。隻要他能活著,她願意溺愛他,予取予求,拱手讓人。

慢慢往回走,她心裏才有點明白,真是天花。心裏疼極了,臉上的笑就跟凝住了一般,她搖搖欲墜,多虧姑姑一把護住她。等姑姑猶猶疑疑說“也有治好的”,她的笑又變了,她生怕自己見到他就哭,先練一練,就算眸子裏都是淚,也是彎彎的眉眼,打眼看跟笑似的。

他還什麽都不知道。無論如何,她得去見他,他什麽都不知道。本來再見一次她就把一切稟給他,千回百轉捂著藏著的好消息,可他偏偏病了,太後又把她圈在這兒,她身上有什麽是靜妃看得上的,她拿去換,換她去守著他。

作者有話說:

這是真愛!能放棄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