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壹壹叁

圈禁?金花抬頭, 隻來得及看福臨的背影。頎長的身形一閃,寬肩蜂腰,袍子下遮掩不住的長腿。她心裏糊塗著, 想不明白。最近被他寵過頭,事事護著, 她樂得在後宮的事上極鬆懈,身子這情形, 也沒精力想那些, 甚至連太後都應對得敷衍,專心專意隻在娃娃身上。

身世。本來規矩跪著,皇帝走了,她緩緩坐在腳丫子上, 抻抻袍子, 坐得舒服, 她才得空想想身世。對金花, 這具肉身是誰的骨肉都大差不差;可是對肚兒裏的娃娃,她不姓博爾濟吉特,他不是她表舅舅,娃娃就不是近親育的孩子……心裏酸溜溜的,眼角疼,眼淚一個勁兒往上湧,她差點兒喝落胎藥。一邊滾淚珠兒, 一邊又低著頭笑,手柔柔摸上鼓鼓的肚兒:“多虧為娘大膽,也多虧你爹爹對娘好, 但凡他有一點兒二心、壞脾氣或是今天愛這個明天愛那個, 都沒你了。”

正想著, 太後在上頭看著,皇後在殿下若無其事又旁若無人,還歪著身子舒舒服服坐下了,分外紮眼。本來這天大的身世秘密揭出來,該如個驚雷炸裂,把皇帝皇後這對小夫妻都擊懵,由著她做主要廢要殺才對,結果兩人,一個拈酸吃醋,說罰舍不得罰,讓個在宮裏幾乎沒有地位的廢後看管現後,一個幽幽怨怨變做滿臉含喜。皇帝倒好算盤,算準了靜妃平日裏也就逞口舌之快,沒有做下狠毒之事的膽量。真要敲打皇後,還是要自己動手,於是說:“蘇墨爾,把皇後送去永壽宮,跟靜妃說,好生看著。”說著對蘇墨爾使了個眼色。

寶音看蘇墨爾要來扯皇後,先伸過手護著她,又慢慢扶她起來。皇後跪了一陣又團身坐著,腳早麻了,腿上軟綿綿,抓著寶音的手,嬌聲說了句:“腳麻了。”趁著寶音給她揉腿的功夫,她想起來些什麽,轉頭對阿桂說,“阿桂,你的心事,阿拉坦琪琪格知道;她來了這兒,仍難受了好些日子,隻是現在……過去了,你也忘了阿拉坦琪琪格吧。”這是替阿拉坦琪琪格囑咐阿桂的幾句,他若是能放下,從頭開始好好過日子,想是阿拉坦琪琪格樂見的。

沒想到阿桂跪在地上,仍舊是那個頭磕在涼磚上的姿勢,他從牙縫兒裏擠出幾個惡狠狠的字兒:“遲了。”

金花聽了這句,遍體生寒,忍不住往後退一步,靠在寶音身上,朗聲叫了一句:“阿桂。”還要再開口說什麽,蘇墨爾在一旁冷冷說:“娘娘早些動身,老奴送了娘娘過去還要帶話給靜妃。”

阿桂抬起頭,紅彤彤的眼睛定定瞪著蘇墨爾:“姑姑答應的,都不做數了?”

蘇墨爾看也不看他,語氣淡淡的,傲慢招呼侍衛:“來人,萬歲爺讓帶去西苑押著,怎麽拖拖拉拉的還不動手?”等侍衛把他從地上拖起來,她又乜斜一眼,說:“如今,人家二人你也看到了,一個變了心,一個不願意撒手,你若搶得過……”

話還沒說完,阿桂猛地朝皇後衝了一步,嚇得金花急忙往寶音身後躲,一邊喊:“姑姑。”阿桂見阿拉坦琪琪格如此,愣在當地,她竟是真的變心了。不過就算她變心,他也帶了極大的殺招來,想著,他臉上露出一個詭秘的微笑,厚唇下一排白淨的牙。看阿拉坦琪琪格嬌俏地從寶音身後探出個頭來,那張熟悉的鵝蛋臉,不像以前吹多了草原的風,黑紅黑紅的,現在白裏透粉,滑膩得像羊尾巴上的脂,油光光軟糯糯。那雙眼睛,也跟以前不一樣。她不再是那個眼神清澈沒有一絲波瀾的小姑娘,她眼睛裏有他看不透的生疏。

阿桂抖了抖身上臭烘烘的皮袍子,大搖大擺跟著侍衛出門而去。

*

永壽宮現在就是座冷宮。

先是孟古青廢後,立為靜妃,謫居永壽宮側宮,當時寧妃就悻悻的,總覺得皇宮那麽大,非把個廢後指到她宮裏;後來不知為著什麽緣故,寧妃又惹了禍,礙著二阿哥福全的臉麵,寧妃沒有廢降,但是吃穿用度都從妃降為庶妃。從此,對永壽宮,人人得而踩一腳,宮中的主子奴才都繞著走。一來,不知道寧妃做下何等禍事,惹得皇帝和太後都不痛快,人人怕牽連,避之唯恐不及;二來,宮中人迷信,永壽宮的兩位小主接連出事,眾人唯恐惹黴運邪祟上身。於是永壽宮門可羅雀,儼然冷宮。

皇後踏進側宮,先打了個噴嚏,一向疏於打掃,瞧著沒有灰塵蛛網,瞧不見處蓄著經年累月的灰,一開門,飄飄搖搖,淨往人嗓子眼兒裏灌。又是間背陰的小屋子,入冬後就沒生過火,早凍透了,冷窩冷炕。金花倒不畏寒,唯對灰塵和氣味格外敏感,又帶著現代人的狷介,總覺得這灰裏指不定藏著什麽明朝的病清朝的菌,連打了兩個噴嚏之後,從屋子裏退出去,在廊下坐著,撒嬌:“姑姑先打掃打掃我再進,這味兒。”說完用白白的小手當扇子拂了拂鼻下,又捂著胸口要吐。

寶音看了眼如墨的夜色,十一月底,北風呼呼地吹,天上濃厚的雲,一顆星也看不見。夜裏廊下都能凍梨了,眼看要下雪。皇後這一身吹彈可破的嬌嫩骨肉,可經不住這風,於是順著她的背,哄她說:“娘娘,夜了,不能在院子裏坐,你現在這樣,受了寒可了不得,叫她們灑灑水,先進屋。”話是這麽說,跟皇後來永壽宮伺候的隻有寶音,小宮女和小太監都叫蘇墨爾送回坤寧宮看管起來。寶音想收拾收拾屋子也隻能自己動手。給皇後拉拉鬥篷,摸摸她的手,熱乎乎的,寶音才稍稍安心些,勸,“娘娘寬心,這就是個臨時局,萬歲爺也是一時氣頭上。”

皇後累了,兩把頭的翅兒抵在柱子上,閉著眼睛說:“瞧他,看著聰明,原來是個假的,跟他說當要的就聽不見。人家現在這樣,下午給他鬧得怪不舒服……”她的手又往肚子上捂,“他又把人攆到這冷冷清清的地方,還不讓人伺候。”睜開眼睛,歉意地盯著寶音,“姑姑,往常我肯定幫你收拾,現在我可一根手指頭也動不了了。”這也是上輩子帶來的脾性,看別人忙一定要搭把手,可她現在有氣無力。本來精神好,下午還在坤寧宮給娃娃選料子,誰想晚上就是冷宮廢後的“階下囚”,精神頭也耗盡了,渾身綿軟,肚裏“咕嚕”一聲,她還餓,“姑姑,有吃的嚒?餓了。”

寶音一拍手:“可不是,娘娘下午不舒服,什麽也沒吃,想著去請安能有多久,去去就回,誰知忙到這時辰。娘娘可不禁餓。”她忙進殿轉了一圈,竟是連口水也沒尋來,茶壺茶碗上一層薄灰。寶音說:“老奴去靜妃處看看,老奴給她嫂子接生過,她進京前兒還來老奴這兒求過多子的方子,討口水總該給的。”

皇後淡淡笑,伸手拉著寶音的衣裳角:“姑姑白去碰釘子,靜妃不來欺負我就罷了,現在紫禁城裏指不定傳什麽,說不定在她們嘴裏,萬歲爺已經廢後了。”人餓的時候世界觀不同,她現在又餓又累,情緒就忍不住悲觀,她跟他不是血緣親戚的高興淡下去,他跟烏雲珠的老故事的擔憂在心裏盤桓,所以由著太後把她圈禁永壽宮,算是順水推舟,給烏雲珠讓路?剛他臉陰得要下雨,她看了他幾次兩人都沒對上眼神兒。

她又被阿拉坦琪琪格的勁兒鼓噪著撲到阿桂懷裏,現在回想起來忍不住“騰”地臉紅,對金花,阿桂算是陌生人,怎麽撲過去的……就算是上輩子,她不古板,也不是那麽開放的人。這麽想著,福臨生氣又大約情有可原。先是左推右擋的,他一碰她,她先哭,不情不願;又一下撲到別的男人懷裏。就跟她“身在曹營心在漢”似的。所以再見他,非要把身子的事兒跟他談開了說,她擔驚受怕這些日子,左右為難地保到眼下,往後要麽他護著她,要麽他跟別人好去,等他種好痘,對他,她真的盡了全力了。

可是想到他跟別人好,眼淚止不住撲簌簌往下滾,又聽寶音說:“怨不得萬歲爺生氣,娘娘跟阿桂再要好,也不能當著那麽多人的麵……”皇後還嘴硬,捏著袖口說:“誰讓他下午撣衣襟走了,還要去景仁宮看三阿哥,存心氣我。大婚那夜就是他解衣袢去了景仁宮,今天又是。心裏煩,身上這小東西又鬧,一會兒惡心一會兒吐,擔驚受怕唯恐伊盲的聾的啞的傻的少根手指頭……這麽些心事都是我,他倒好,又對著襄親王不服氣罷,又要圈禁罷。把人打發到這個鬼地方,缺吃少穿的,不幫忙就算了,還淨添亂……”

皇後一席話,纏七纏八,有的事兒寶音知道,還有好些寶音聽都沒聽過,給她聽了個整頭霧,正懵懂著,有人舉著燈籠走過來。黑暗裏看不清來人,寶音一下緊張起來,伸手護著皇後,又怕皇後說出什麽抱怨的話來,截住金花的話頭說:“娘娘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