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壹壹貳

寶音趕上來扶住皇後, 把拽著阿桂袖管的那隻柔軟的手拉回來,扶她跪正,揉揉她的背, 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地尊稱一聲:“娘娘。”再跪下,把皇後跟阿桂隔開, 生怕這對被拆散的“青梅竹馬”在皇帝和太後麵前再闖下禍。

她最知道阿拉坦琪琪格跟阿桂的那一段情。

小時候是貓嫌狗也嫌的兩個孩子,阿拉坦琪琪格念書, 阿桂就在外頭追狗攆雞, 等師傅放學,帶著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來逗她樂,兩個小人兒在草地上一處滾。

等長大一點,阿桂看阿拉坦琪琪格的眼神先欲語還休, 可阿拉坦琪琪格還跟個孩子似的, 黑紅的臉上一雙眼睛閃閃亮, 捧著臉湊到寶音跟前, 說:“姑姑,我生的好看嗎?”不等她答,又翻身躺在炕上,手攥著自己的大辮子,用辮子梢兒掃著臉,若有所思地說,“阿桂說我好看!”

寶音看著兩個孩子玩在一處, 心裏淨是擔心。太懸殊,一個是親王家名義上的格格,一個是真真兒家生奴才, 再要好也不匹配。兩個孩子一天一天大起來, 她看阿拉坦琪琪格看得越發緊, 圈著她在氈房裏讀書寫字,遠處不能去,太晚不能去,若是隻兩個人出去,多半也不能去,後來阿拉坦琪琪格和阿桂出門總帶著自己的小弟,小尾巴一樣。為了兩人不出岔子,寶音操碎了心。

寶音沒想到,更讓人操心的還在後頭。

京城一道旨意,阿拉坦琪琪格就補了表姑孟古青的缺兒,預定成皇後的人選。親王大喜之下全是驚懼。這個女兒的來路……從小悉心教養,表麵上是預備以後到京裏尋個好婆家,實則為了報恩,他的恩人的女孩兒,他務要精心教養,長大嫁個滿蒙貴族,以阿拉坦琪琪格的身世堪配;可要當皇後,他知道太後想選個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可這女兒不是他們家的人,他認下這個女兒就是欺君。但凡太後跟他商議一句,他都力攔著不讓阿拉坦琪琪格入宮。

阿拉坦琪琪格聽說皇帝選自己當皇後,震懵了似的,看不出來高興不高興,每天木呆呆的。自從定為皇後的人選,平常日子過起來就不平常,她的閨房已然華貴,仍搬了更華麗的新氈房;吃飯也是天菩薩似的,供著單吃;輕易不能見人,偶然見一見父母和兄弟,他們先跪在地上叩頭;阿桂已經成年,又不是血親,斷斷不能見;唯有乳娘寶音是她用慣的老仆,一直陪著她。

阿桂受的打擊最大。困獸一樣,紅著眼睛在阿拉坦琪琪格的氈房外頭晃,血氣方剛地要發瘋。寶音拉著他說:“好孩子,這就是命。”阿桂眼睛血紅,甕聲甕氣說:“姑姑,這怎麽是命?我阿媽說,阿拉坦琪琪格不是親王的女兒,她跟我一樣!”話音未落,臉上吃了寶音一記響亮的耳光,他耳朵嗡嗡地響,牙齒碰著唇肉,嘴裏是血腥氣,還沒回過神兒來,寶音“撲通”跪在麵前,說:“旨意已經到了,她馬上上京,親王不樂意也改不了。為了她的平安,不能亂說。這事兒,真的假的都隻能爛在肚子裏。你對她的心意,姑姑知道,你的苦,姑姑也知道。”若論苦,寶音心裏最苦,她的孩子,從小到大都叫她“姑姑”,及笄嫁人,仍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母親是誰。

所以寶音沒跟著自己的奶姑娘進京,不是為著那些編出來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全是為了看著阿桂。若不是寶音死死拽住阿桂,他幾乎沒去劫送嫁的隊。往後的日子,寶音去哪兒都帶著阿桂,出門行醫也要阿桂趕馬,不過是怕他衝動之下做出荒唐事兒。終於過了約一年,寶音看阿桂雖然鬱鬱寡歡,但是行事不若之前那麽毛躁,她才稍稍安心,應了親王夫婦的托,上京城照料哈斯琪琪格,順便瞧瞧阿拉坦琪琪格。

剛看見阿桂進來,寶音心裏先叫不好。無論是揭出阿桂和皇後的“青梅竹馬”,或是戳穿皇後的身世,都是不得了的大事。阿拉坦琪琪格也果真中了套兒,一個挺身撲到滿身醃臢的阿桂懷裏。寶音忙去看皇帝,一張臉鐵青,陰得要下雨,寶音這樣老辣的人也慌得手抖,如此禦前失儀,皇帝頭頂已經隱隱生草,綠油油的一片……等皇後自己鬆開手,柔弱倒地,又對著皇帝殷切把孕事說出來,她慌搶上來,硬穩著心神去扶皇後,再把皇後和阿桂隔開,兩人萬萬不能再有一點親近。

皇後終於露了有孕的喜信兒,隻是殿上混亂、太後嗬斥,竟然隻有寶音一個老婆子聽到?寶音趴在地上,扭頭看阿桂。腦門磕在冰地上,他弓著身,全身的重都壓在頭上。細看寬後背還在不停地顫。相必阿桂也聽見皇後的喜信兒了。寶音重趴好,順手把皇後身後的袍子捋了捋。皇後跪著,寶音心疼,可是這萬分緊急的情形,她隻能護著皇後別著涼,萬一皇帝震怒,降下萬般責罰,她願以身代之,或者把阿拉坦琪琪格真正的身世說出來,隻要能護著皇後,她什麽都能,怎麽都行。

如今皇後多脆弱,兩個月的雙身子,下午又跟皇帝揉搓了半下午,傍晚來慈寧宮時還揉著腰嚷不舒服,所以她才寸步不離跟著伺候,直跟進慈寧宮殿裏來。也多虧她跟進來了。寶音跪在皇後身後,權衡了半晌,想來想去都覺得皇後這次危險,多半要吃苦,忍不住又怕又委屈,眼眶裏湧上淚,細瘦的背趴在地上劇烈地顫,她極力忍著不哭出聲來,默默伸手去摸皇後柔軟滑膩的袍子,袍子裏裹著她護了大半輩子的人,她最寶貴的人。寶音生怕這次護不住她。

太後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她的兒子她了解,皇後不管不顧直身撲到那奴才懷裏的時候,太後預料自己這招棋必殺,強忍著才沒“籲”出聲。她這個心思深沉的兒子,從小浸**儒家漢學,在男女大防上最是古董刻板,光天化日、眾目睽睽,皇後跟個奴才摟摟抱抱,還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太後微微笑著又去端茶碗,隻要皇帝斥一聲,她馬上順水推舟,頒懿旨廢後。怪不得皇後入宮後行事乖張,還不聽自己這個長輩的話,原是不知哪兒來的“野孩子”,頂著一張狐媚子臉,還不如四貞生得像博爾濟吉特氏家的人。自從蘇墨爾查出皇後的身世,她就懶得跟皇後計較,堂堂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愛新覺羅的媳婦、當今天子的母親,她跟個“野孩子”較勁豈不是自降身份,所以皇後專寵、“裝病”不來請安,她都由著去,隻等今兒一擊中!廢後,重新選兒媳婦。

至於阿拉坦琪琪格,專寵的劣跡在前,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太後需提防著皇帝氣兒消了再念往日的情分,以後翻回來禍害,小命兒是留不得了,趁著皇帝盛怒,無論是賜綾還是賜酒,給她留個全屍算是自己仁義。

皇帝一開口,太後忙接話,說:“皇後身世這般,舉止如此,難堪鳳印,依予……”話還沒說完,皇帝也端了個蓋碗茶,閑閑呷一口,說:“皇後對個奴才……更何況是個背主的刁奴,朕替皇後不值。皇後的身世,不過是個刁奴隨口說一句,又關著表姐和親王,事關皇額娘的母族,若皇後的身世如刁奴所說,親王全家欺君,犯的是株連全族、掉腦袋的大罪,不可不明察;退一萬步,皇後的身世如這奴才所言,傳揚開,議政王大臣會議必有議論,蒙古四十九旗的世家尚且如此靠不住,以後蒙古女子入宮怕是難了;再追究起表姐和親王的罪狀,朕想保他們怕也難。”

一席話,說得太後心頭陣陣膽寒,她隻想著要廢後,千方百計尋了皇後的不是,想著自己的表外甥女兒和親王終究是蒙古顯赫的貴族,不過是遮掩一句責罰兩句便罷,忘了皇家無家事,愛新覺羅家的事,件件是國事;再牽上蒙古四十九旗,越發盤根錯節。太後明白,急切間是不能如願的了。於是順著皇帝的話茬,給兩邊都留了餘地,說:“那還是要細細查訪,查明了皇後的身世再做打算。至於皇後,圈禁在永壽宮側宮,著靜妃看管。”太後睇了眼殿下眾人,“今日的事,不準走漏一個字兒,予在外頭聽到一個議論,你們就都是死人了。”

福臨聽說要把金花圈禁,心裏老大不願意。但是想到剛剛她撲到阿桂懷裏,又醋溜溜的,心上說不出來是嫉妒或是生氣,總之極不爽快。永壽宮簡樸些,倒不至於凍餒,讓她吃點苦頭、寒夜裏靜思一晚也成;而且總要給太後個台階下。於是沒反駁,說:“今兒先這麽著,朕這就安排人去查皇後的身世,幹脆把表姐和親王也一並‘請’進京問話。”特意用了個“請”字,輕描淡寫的,更顯得他全不信阿桂的胡言亂語。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望著金花,她規規矩矩跪在下頭,垂著頭,看不到那張枝頭桃花一樣鮮泠泠的臉。也不急在這一刻,最晚不過明日下朝,他就去永壽宮接她回坤寧宮。

手掩著嘴,輕咳了兩聲,眼光掃到阿桂身上:“這個背主刁奴,送去西苑看起來,你們都仔細著,事情沒查清楚,他死了你們都陪葬。”皇帝說完,站起身一甩袖子走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