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壹壹壹
被喚做“阿桂”的那人身上的味道一衝, 金花心思晃悠,無數的念頭在心裏噴湧,阿拉坦琪琪格深埋心底的往事沉渣泛起, 她像是剛穿越來時一樣,腦仁兒疼。
無數的畫麵在眼前飛馳, 她一會兒看到福臨的臉,一會兒又仿佛是阿桂, 都是寬肩膀, 高高的個兒,喁喁的蒙語,她羞澀地頭抵在“他”胸上,溫厚、瓷實, “他”給她無限的愛護、憐惜。“他”跟她說:“吐了吧。”穿越來時聽的第一句話。
腳軟得像是在馬上顛, 站不住, 搖搖欲墜, 回頭看,她也分不清幫她勒著韁繩的是福臨還是阿桂,大約兩人都有,他們都同她騎過同一匹馬。她突然悟了追青不願意給福臨騎,大約因它認舊主,阿拉坦琪琪格和阿桂是它的舊主。
金花讀到阿拉坦琪琪格剛抵京時鬱鬱寡歡的那一段思緒,嗬, 原來如此,是一呼一吸間忍不住的心疼、懊悔。阿桂觸手可及的好,原本已經攥在手心兒裏, 又被阿拉坦琪琪格糊裏糊塗地一片天真地推了, 等她回過神兒來, 已經遙不可及。過後每每想起來,都是喘不過氣兒的難受。隻得不再想。
所以金花從來沒從阿拉坦琪琪格的回憶裏讀到他。隻影影綽綽的,是阿桂跟阿拉坦琪琪格一起馴服了追青,也是阿桂同阿拉坦琪琪格一起在草原上騎著馬飛馳。隻是那時候他倆都還小,一人一張曬得紅黑的臉,日日夜夜,坐臥行走一處。仍都是孩子,不通人事,什麽都沒說。或者阿桂說了,阿拉坦琪琪格沒聽懂。等她終於想明白,她人已經遠遠離了蒙古,囿在京城,高高的宮牆,圍出四角的天。宮中嬤嬤天天耳提命麵,教她學規矩,她鬱鬱寡歡。遲了。一切都遲了。她養得白胖,心卻枯瘦。
死了。行屍走肉。
剛看到阿桂,阿拉坦琪琪格重活過來,以往遲了的,她又有了補救的機會。金花頭疼,手卻不自覺揪住那領髒汙的皮袍子不放。扭頭看福臨,他正陰沉著臉盯著她。
炯炯的丹鳳眼,閃爍不定的光,高鼻梁,薄嘴唇,下巴隱約的胡茬,描著他的頜線……從小到大,活了兩輩子,父親之外,對她最好的男人。她忍不住苦笑。那麽多男人,隻他沒辜負過她,不管以後如何,烏雲珠、第一子……到此時此刻,他沒辜負過她。下午使了性子走了,一見她還是要握她的手,問她穿得暖不暖。
還有這個肚兒。眼睛從他臉上挪到自己身上,又暖又軟的絲綿袍子下,藏著他的娃娃。終究還是遲了,金花做主,從身到心都給了福臨,再沒有另一個身子,另一顆心,哪怕另一個念頭容阿拉坦琪琪格給阿桂。
金花鬆了拽著阿桂袍子的手,剛從地上彈起來那一下使盡了渾身的力,現在渾身綿綿的,沒勁兒,要是福臨來接著她就好了,她想窩在他懷裏。可再看他,他的臉比先前更陰沉,陰得像裹著疾雨暴風的雲……她柔柔笑一下,摜倒在地,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捂著胸口,芯兒是金花,身子卻是阿拉坦琪琪格,如今金花占了,可這芯兒和身子都被阿拉坦琪琪格的遺憾折磨,心裏揪著疼,一下喘不上氣來。
耳朵裏像灌了水,嗡嗡地響,所有的人聲都從十萬八千裏外傳過來,輕飄飄的。寶音拉著她喊:“娘娘。”她顧不上,使勁抬頭看福臨,殷殷的眼神碰上他冷冰冰的利刀子似的眼風。她忙著捧著胸口喘口氣,終於沒等到他的反應,垂下頭,兩手撐在冰冷的地上,她才穩著沒伏下去,她要等著聽太後治她的罪。
沒想到太後幽幽的聲音說:“底下何人?”
阿桂帶著全身的牛馬糞氣味撲倒跪下,用蒙語說:“稟太後……”
剛起了個頭兒,太後端著蓋碗茶撇了撇沫兒,漫不經心地說:“皇帝還在殿上坐著,稟給大清的皇帝吧。”眼見著兒子氣得臉色鐵青,皇後歪在地上他也不理不睬,她硬摁下臉上的笑,遮掩地飲一口茶。
“稟皇帝和太後,奴才阿桂,是親王的家奴,自小,自小跟阿拉坦琪琪格一起長大。”
“繼續說。”太後又飲口茶,撂了茶碗。殿裏靜悄悄,僅餘的幾個人見皇帝麵色不豫,連大氣兒都不敢出,隻有太後存著心“哐啷”一聲把蓋碗兒輕巧地擲在桌上。
“阿拉坦琪琪格不是親王的女兒,親王欺君。”阿桂伏在地上,從牙縫裏硬擠出這一句。
金花聽完,伸手去揪阿桂的袖子,喃喃說:“阿桂,你說的,當真?”
先是震驚。不是父親的女兒,那她是誰,從何處來?顧不上想自己的身世,她竟然先忍不住笑,彎彎的眉眼,紅豔豔的唇幾乎咧到耳朵上,寶石核一樣眼睛,晶晶亮閃著光去看福臨。不是父親的女兒,不姓博爾濟吉特,福臨就不是她表舅舅?往上數五六七八代,他們沒有同一個祖宗。不是親戚,也就沒有血緣關係……他十八,她十六,雖說比現代人早育,在古代也算不得多不成熟的硬生。她火速在心裏盤算定了,伸手把虛撐著的袍子摁實了,兩個多月鼓一個這樣可觀的肚兒,伊多半在她腹中好好的。
“萬歲,我有……”“喜”字弱弱地送出口,正巧太後怒斥一聲:“放肆!哪有你說話的份兒。阿桂,你繼續說,把你知道的都說給皇帝聽。”那個“喜”字連金花自己都沒聽清,福臨還是一張烏雲密布的臉,坐在上首垂著頭不動。他大約也沒聽清,甚至沒瞧見她壓著舌尖念出的那個“喜”。
不等阿桂再開口,先聽到福臨深沉的聲線,聽不出情緒的,幽幽說:“皇後,鬆手。”說完這四個毫無氣勢的字兒,他趕緊閉上嘴,胃裏一陣一陣往上翻湧,喉頭布滿了鹹腥氣,他怕自己再張嘴先吐一地。可是皇後筍尖樣兒細嫩的手指正抓著那人的袖口,他不能不管……長吸一口氣屏一屏,她常這麽抓著他的袖管,求他、撒嬌,春花樣的臉,葇荑般的手,抓著他搖一搖。眼下她竟抓著別的男人的袖口,那人還是跟她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太後帶來個不知道哪裏來的野人,金花竟然想也不想一下撲到他懷裏,他簡直疑心他眼睛壞了。那真是他的小媳婦兒?最近兩月身子不爽利,動輒病歪歪的,他穿身沾了點兒香的衣裳,湊近了聞才覺得出的,她都嫌棄得吐,推著他去沐浴換衣裳,結果他傷了風,咳咳喘喘,鼻涕噴嚏泗流;反觀她對來人,想也不想就撲上去,手抓著他的髒袍子,臉貼在他身上,那味道,一丈遠也聞得到,是漚了些日子的牛馬羊糞。
心裏先怒到暴跳。隻是他是太後教導長大的,輕易不展露情緒和心思,他隻攥著拳,垂著頭坐著不動,一抬頭就見她拽著臭奴才的衣領,又用那雙溫柔的桃花眼看自己。像春水,微微的水波,含著隱約的瀲灩,有時映著夕陽,有時照著燈,多數時候都投著他的臉,一雙眼睛裏隻有他,蜜糖那樣甜地凝視著他。每次看都心動不已,恨不得把世間所有的好都給她,予取予求。
可她那雙小手……他的眼神重變得像刀子,鋒利地掃過她。
等聽到臭奴才說她不是親王的女兒。他心裏“咯噔”一下,不動聲色的臉上忍不住擰了擰眉。太後千挑萬選,選中她,相貌人品學識都不論,隻因她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選定了就急吼吼把她宣進京,在紫禁城住了大半年,找了幾個老嬤嬤教她,規矩倒在其次,主要是教她學著取悅他。
太後的算盤,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子做正宮娘娘,以後生了嫡子女,仍由蒙古血脈的人繼承大統。結果,她不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
福臨原想跟她做假夫妻,亦是因她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子。母親母族的女子,年紀相仿,可跟他終究差著輩兒,原該喊他一聲“表舅舅”,他深受中原儒家漢人文化影響,總覺得娶自己的表外甥女兒別扭,“一表三千裏”又如何,背德。
可等他大婚那會兒見了她,總也把持不住,一顆心專意在她身上,身子也不聽使喚,英明神武的少年天子,連脾性都改了,癡漢似的,搖擺不定間皆是往她身旁湊……早知道她不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子,他從起頭就寵她,蒙古、滿清、血脈的憂慮都是杞人憂天,庸人自擾,從根兒上沒影兒。
不過,金花不是博爾濟吉特氏,太後會不會逼他廢後?重新選個“真”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子,再一次逼著他娶旁人,然後催著舊帝新後生育子女?想到這兒,他心裏說不出來的高興還是失落。他答應金花不產育,大約也有跟太後別苗頭的意味,順水推舟,偏不讓太後如願,不生育博爾濟吉特和愛新覺羅血脈的小娃娃。可是撇開姓氏,隻要她願意她敢,他想生她和他的小娃娃,就像她說過的,“不要三阿哥的塌鼻梁”,可真是塌鼻梁他也不嫌棄,她生的。
她雙手撐住坐在地上,撫著胸口猛喘氣,她又不舒坦?他心裏刺喇喇地難受,想去扶她,捧著,賜座,或者自己摟在懷裏。可太後還在繼續問阿桂,底牌沒亮全,他隻能低著頭不看她,聽阿桂還能說出什麽來。
她喚他,有氣無力的柔聲,她說了什麽?他抬頭看她,她竟沒被阿桂的話嚇到,滿臉喜色望著自己,小圓臉因為笑都紅潤了,含情脈脈的。可她竟然還繼續扯著阿桂的袖口?!
他為何沒發覺她終於放心,鬆了口氣,一手捂在小腹上,老紫色的袍子貼著身子,袍子下那個輕緩的突越發明顯。
作者有話說:
終於碼了一章,睡一覺繼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