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壹壹零

福臨說著要去景仁宮, 走出坤寧宮又不提,自顧自去禦花園走了一遭。

冬深了,還沒落雪, 禦花園也是一片凋敝荒蕪,枯萎的景致倒跟他的心境莫名契合。剛興衝衝去坤寧宮時心裏還一片繁花似錦, 眼下氣咻咻,就像霜打的茄子, 心裏涼, 身上涼,精氣神兒也萎頓。

等他打了兩個噴嚏,才回過味兒來,就算跟皇後不對付, 也不能去景仁宮氣她。他曾應許她, 以後都隻在她身上用心, 隻對她一人好, 剛竟說出要去景仁宮的渾話。瓜田李下,就算真的去看三阿哥也得帝後夫婦一同去,要不他孤身謁宮,指不定傳出他寵哪個嬪妃的糟心話,再遇上什麽糟心事:寧妃和謹貴人下藥的事兒還曆曆在目,他腹瀉了幾日,將將好些。

心裏想著, 不知不覺又踱回坤寧宮,他抬頭見“坤寧宮”三個大字,心裏一陣安寧, 絲毫不猶豫, 擺著長腿邁進去。

及到殿裏才發現她不在, 常見的伺候的人也都不在,一個臉生的小太監搶上來稟:“萬歲爺,娘娘已經往慈寧宮去了。”

他“嗯”一聲,繼續悶頭往殿裏走,她的胖貓兒臥在炭盆旁的錦窩上,梳子擱在梳妝匣子旁,剛梳頭的桂花油的氣息彌漫在空氣裏,她身上的甜香味兒,幽幽暗暗……她大約剛走,他軀著小太監還能趕上她。

往妝台上細看,他剛擲下的藍絨盒子靜靜擱在梳妝匣子旁。伸著細白纖長的手指,“噗”撥開,裏頭的大金剛鑽光彩奪目,她果然沒戴,如此輕巧地撇在此處。這麽想又心裏窩憋,她要是自己戴了,得意地笑著在他麵前晃就好了,這場鬧就算完了;沒戴,剛鬧了那一場說不定她往心裏去了。小兩口都委委屈屈的。

他忍不住卸了勁,歎口氣,把盒子蓋蓋好,重重頓在桌上,轉身往宮外走,一邊說:“慈寧宮,麻溜兒的。”

果不出所料,金花正在慈寧宮門口等他。一扭頭看到他,露出一個說不上是哭還是笑的笑,懷著心事,輕邁了兩步走到輿旁,等著他落地。

“怎麽穿這麽少?”他看她鬥篷頸下沒有毛峰,鑲邊也不是皮子,猜是夾棉的。剛還氣她,一看她臉被十一月底的風吹得蒼白,忍不住脫口而出問一句,又伸手去拉她的手。

她從鬥篷下送出一隻手,接住他的,說:“我不冷。剛皇額娘遣人叫我,著急,抓了件衣裳就出來了。”又掀了掀鬥篷,露出老紫色的絲綿袍子,是她病中常穿的,“貼身的衣裳也沒換。”她調皮搖了搖頭,“一會兒皇額娘嫌我穿得隨意,表舅舅幫我說兩句,擋一擋。”

看她一張笑臉在眼前晃,他心情又好了些,窩憋氣消去一點兒,可是剛剛對著她使過厲害,還捏著天子的架兒,一時半會兒放不下來,剛問她穿得少已經嫌自己嘴快,不便馬上腆著臉應她,隻含混地抓緊她柔軟的小手,拉著她往屋裏走。

帝後邁進慈寧宮殿門,蘇墨爾磕個頭,邁出殿去傳話“叫散”:“太後不舒坦,嬪妃不必進來,散了罷。”金花隨身的宮女太監隻跟進來一個寶音,其餘的烏蘭等人都被攔在宮外了。

福臨頓了頓,扭著身子朝金花那側,往外看,蘇墨爾正指揮小宮女關門。福臨看金花,她也正微微仰著頭看他,黑白分明的眸,隨著小宮女關門一縷一絲暗下來,清澈如水的。他天子的架子全然落地,拉著她說:“走。”

等進殿,太後穿著朝服端坐在上首的寶座上,皇帝清了清嗓子,說:“聽說皇額娘有恙?身子不適,穿得這麽沉重。”皇後磕過頭,爬起來定睛細看,太後穿了朝袍、朝褂、朝珠、披肩,輝煌隆重。朝服穿起來裏三層外三層,分量不輕,而且不舒服,胳膊都彎不動。若不是宮中有儀式,平日裏誰也不穿它。太後今日穿成這樣……

金花正想著,聽太後說:“今日有事,是該穿得隆重些。”她細看過太後的朝服,不敢再抬眼,垂頭垂手恭敬立在殿下,心想什麽事兒?剛蘇墨爾去坤寧宮傳話隻說皇後務必快快來,結果來了皇帝卻沒到,她隻得在寒風裏等他。

她日子淺,不怎麽吐,但是天天不舒服,腰酸。今兒福臨跟她揉搓半天,又摸又硌的,她尤其難受,站著就覺得肚子往下墜。多虧冬天穿著鬥篷,她雙手藏在鬥篷裏,一手扶著腰,一手捧著肚子,倚著寶音站著。

所以等福臨到了,她鬆口氣,看他的神情就難描難畫:高興他終於來了,再多一會兒她立不住了;身上不好受,那笑就勉強;再想到烏雲珠,他剛破天荒對她使氣性,撣著衣襟走了,多半是因為他的那位襄親王福晉的弟妹,她心裏有點芥蒂嫌隙。

等到他說她穿得少,她忙遞一隻手過去。天曉得他還會關心她多久,但是有一日,她先受著一日,沒有的那一時再說那一時的話,她有這心胸。

正在心裏雜七雜八想著,聽太後喚福臨:“皇帝,來予身邊坐。”他的涼手戀戀不舍鬆開她溫熱的手,她垂著眼睛看他的袍子角越走越遠,終於從視線裏消失了,還不敢抬頭,恭敬站在殿下。

太後威儀的聲音嗬斥一句 :“皇後,知罪嚒?”

一句把金花問懵了。抬頭看太後,太後一臉胸有成竹,話是對著自己說,眼睛卻盯著皇帝。太後問的是哪樣罪?若是問肚兒裏這塊肉……她輕慢地摸了摸肚子,再看太後,太後的神情沒變,皇後猜太後說的不是孕事,這時她才忍不住得意,孕事瞞了個鐵桶一般,除了她和寶音,沒人知道。

伸手去找寶音,一邊扶著寶音的手借力緩緩跪下去,說:“兒臣不知,求皇額娘明示。”眼睛就去求福臨救她,冰涼如鏡的地,寒冬臘月的,她跪不住。

皇帝還沒張口,就聽太後說:“蘇墨爾,把人帶上來吧。”

殿上一陣冷風,蘇墨爾領進來一個人,比福臨更高的個兒,穿著皮袍子,黝黑的臉上血汙點點,頭臉不知多少時候沒洗過,頭發沾著血粘成一大片一大片,身上一股牛馬糞的味道,熏得殿上人都忍不住屏息掩了掩鼻子。

金花先是一愣,等看清來人的臉,阿拉坦琪琪格從地上彈起來,顧不得他一身醃臢,一下撲到來人的懷裏,蒙語朗聲喚一句:“阿桂!”

作者有話說:

離完結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