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而那沈月驪好似渾然不覺。

還是三姑娘沈月芸見場麵陷入尷尬,見她站在那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似有些窘迫,忙笑著招呼道:“玉蘭妹妹,柳姑娘,你們別站著了,快快入座罷。”

亭子裏有兩個圓桌,每個圓桌四個石凳,主桌坐著沈月澶、沈月芸、沈月驪和蘇子磬四人,聽到沈月芸這話後,站著的三人沈月曦、白芷兒、白鶯兒三人便紛紛回了自己座位。

隔壁隻餘出一個空位來。

柳鶯鶯和姚玉蘭對視了一眼,以往那個位置是姚玉蘭的,如今,柳鶯鶯反倒是成為了多餘的那個人,於是,尷尬便更尷尬了。

好在姚玉蘭心細,正當柳鶯鶯與姚玉蘭要互相禮讓之際,那頭大姑娘沈月澶朝著她們這邊看了一眼,然後發話了,衝著身後婢女道:“去給柳姑娘加個座兒。”

沈月澶是這宴會的主人,到底是個體麵人,宴會是她發起的,雖是為了迎接蘇子磬,柳鶯鶯不過是捎帶的,卻也斷沒有給人難堪的道理。

婢女這才搬了張繡花凳過來,柳鶯鶯挨著姚玉蘭坐下。

這一遭小小的舉動雖無關緊要,卻是那樣毫不掩飾、直接明晃晃的將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直接挑明了柳鶯鶯的身份和地位來,同時一道來投奔沈家的人,蘇子磬是大姑娘的座上賓,坐在她最要緊的位置,而柳鶯鶯不過是淪落到次桌,還隻得了一個加凳的結局。

所以,美貌在身份地位麵前,又算得了什麽?

若是換作旁人,在這樣的場麵下,一準自卑自怯了去,又或者徹底自輕自賤了,自此化作了狗腿子,唯眾人馬首是瞻,不過柳鶯鶯非常人,她自八九歲起便在妓院裏打轉,那裏頭的爭風吃醋,爭奇鬥豔是可以到達弄出人命的地步的,相比之下,眼前的這些姑娘家家們之間的小打小鬧於柳鶯鶯而言,其實算不得了什麽。

柳鶯鶯落座後,神色如常,臉上不見多少尷尬低微。

對麵那對雙生花一直對柳鶯鶯愛搭不理的,隻時不時以扇遮麵,瞥上她兩眼,沒有要主動同她說話的意思。

沈月曦年紀尚小幾分,一直笑容可掬的招呼她吃茶吃果子,又問道:“柳姐姐是哪裏的人,這樣天仙似的人,我清遠城可生不出來,不知哪裏的風水能夠養得出來。”

沈月曦眼巴巴的問著。

自柳鶯鶯露麵起,她一雙眼時不時向柳鶯鶯麵上投來,忍不住將她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她年紀小上兩歲,仿佛一派天真可愛,對柳鶯鶯的美貌傾羨又欣賞。

可是,不過才說了兩句話,一句便引起了方才難堪的話頭,這一句嘛——

柳鶯鶯隻淡淡笑著道:“來自雲城。”

“哦,這麽巧,原來柳姐姐也是打江南來的,我記得雲城就挨著元陵城不遠,磬兒姐姐是來自元陵城,玉蘭姐姐也是來自元陵城,沒曾想柳姐姐竟也是打那兒來的,到底說還是江南好風光,江南的山水從不養閑人,如今一瞧,果真不假,沒想到咱們沈家跟江南這樣有緣,竟同時住了三位江南來的美人兒。”

沈月曦一臉巴巴的,活脫脫似個小話癆。

隔壁桌的蘇子磬聽到柳鶯鶯來自雲城後,下意識地朝著柳鶯鶯方向看了一眼。

沈月驪順著蘇子磬的視線跟著瞥了去,嘴上卻忍不住高聲讚歎道:“嘖嘖,瞧瞧,柳姑娘一出現,整個月湖畔怕都直接失了顏色,看來,打從雲城來的,跟元陵城來的到底還是不同的。”

沈月驪似笑非笑的說著,刻意拱著火,挑撥著離間。

片刻後,又忍不住衝著左手邊的蘇子磬道:“對了,磬兒姐姐方才說起的元陵城第一美人,不知比之柳姑娘又如何?”

沈月驪忽而饒有趣味的問著。

今兒個宴會的貴賓是蘇子磬,這個宴會是大姑娘特特為蘇子磬辦的,不想,中途被這小門小戶來的給搶了風頭。

這一眼,沈月驪還以為蘇子磬心生不滿,故而忍不住替她嗆了嗆聲。

方才才得知元陵城的第一美人出自風月場所。

這會子沈月驪拿她同柳鶯鶯作比,分明是不懷好意。

沈月驪這話便又再次挑起了個話頭。

她以為柳鶯鶯沒有聽到她們方才關於元陵城第一美人的討論,不過,顯然即便是聽到了,她也並不在乎,小門小戶的,小地方來的,除了那張臉,又有哪一樣入得了她的眼。

蘇子磬卻淡淡蹙眉:“我不曾見過那元陵城的第一美人,自是無從比較,想來……各有各的美。”

蘇子磬淡淡說著,仿佛並不想加入這個戰局。

沈月驪卻盈盈笑著,又遠遠抬著眼,再度將視線投放到了柳鶯鶯麵前,仿佛不打算放過她,繼續好奇問道:“對了,雲城距離元陵城那樣近,不知柳姑娘可有去過元陵城?可聽說過那位傳聞中第一美人的大名?”

沈月驪滿臉的不懷好意,非得將她同一名妓、女扯上些關係。

柳鶯鶯聽到元陵城和第一美人這樣的字樣,心下隻覺微微一突,沒想竟是這般湊巧,蘇家兄妹竟是打元陵城來的,也沒想到姚玉蘭竟也是來自元陵城,真真是相約都約不到這般整齊的。

柳家擔心她在雲城,身份泄露,不想來了清遠,相隔千裏,竟依然還是躲不過元陵城的這些話題。

柳鶯鶯深知自己這張臉實在太過招眼了,不想大家太過刨根究底,又見這沈月驪這般尖酸刻薄,隱隱一副要抓著她立威逞能的做派,心知世人皆是欺善怕硬的。

一時淡淡笑著,卻是雙目直接毫不退縮的迎上了沈月驪的目光,沒有回答她眼下這個問題,而是直接回答了上頭那個,隻淡淡笑道:“比的過又如何,比不過又如何,皮囊乃父母所賜,哪裏由得人選擇,這世間之事多是兩麵,女子的命運向來身不由己,豈是一張臉能夠決定得了的。”

柳鶯鶯說著,端起手中的茶盞慢條斯理的飲了一口,又再度看向沈月驪道:“我這張臉若出現在十娘子臉上定是錦上添花,畫龍點睛,可是出在我柳鶯鶯的臉上嘛,焉知是禍是福,倘若有的挑選,我倒希望生得跟十娘子一般,倒省了許多清淨來。”

柳鶯鶯慢條斯理淡淡笑著說著,說這話時,她嘴角一直噙著淡淡的淺笑,語氣溫和,一本正經,可細聽之下,話中的鋒芒竟也毫不相讓。

話一落,果真隻見那沈月驪臉色微微一變。

又見餘下各人眼中浮現出各種神色來。

其中要數柳鶯鶯這桌的沈月曦,雙生花姐妹最為幸災樂禍,跟看戲似的。

沈月驪相貌本就尋常,又加上不過是庶出二房的庶女,雖二房如何還算發跡,可她的身份到底矮了一大截,大姑娘沈月澶自然不提了,從未曾將她放在眼裏,三姑娘沈月芸又乃嫡出,就連四房的沈月曦,雖同樣是庶房,卻到底是嫡出的,唯有她的身份不尷不尬,無人真心瞧得上她。

她唯有腆著臉在大姑娘在三姐姐麵前巴結著,才能占得一席之地。

如今表姑娘來了,她依然得要費心費力的討好。

好不容易來了個身份低賤的,卻不料竟是個絕色,美得晃瞎了她的眼。

感情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優勢,唯有她一人不上不下,丟在人群中撿不出來。

本以為這個小門戶的是個柔善可欺的,卻不料竟是個針紮不進的刺頭,竟還敢明晃晃的落她的臉麵。

奚落她相貌尋常,這句話生生打中了沈月驪的七寸,也刺痛了她那顆敏感又自卑的心。

便是她相貌普通,卻也從來沒有人敢當麵這樣刺過她,這個商戶之女,哪裏來的膽子。

沈月驪被柳鶯鶯這話刺得麵目通紅,當即便要發作來,可是對上隔壁桌看戲的目光,又一對上柳鶯鶯那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目,沈月驪當即心頭微微一跳,隻覺得有種預感,她若繼續刁難下去,對方好似也定會奉陪到底。

不想,竟捏到了個硬柿子。

沈月驪心中惱火,卻也不想被個小門戶的當眾奚落,當即忍了忍,忍了再忍,一雙似冷箭的目光冷冰冰射到了柳鶯鶯臉上,隻冷笑一聲道:“柳姑娘好利的一張嘴!”

又道:“你們雲城那小地方的,都跟柳姑娘一樣能言善辯麽。”

沈月驪淡淡譏諷著。

卻不想那柳鶯鶯跟團麵團似的,捏不碎,搓不癟,依舊染著一張笑臉,卻也寸步不讓道:“十娘子謬讚了。”

又道:“雲城的姑娘們是否個個能言善辯鶯兒不知,不過許是皆會像鶯兒這般與十娘子投緣的。”

柳鶯鶯繼續笑盈盈的說著。

話一落,一旁的沈月曦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聲兒來。

沈月驪臉一脹,忍不住黑臉氣結道:“你……”

偏生這柳鶯鶯臉上依然笑盈盈地,絲毫沒有任何懟人的痕跡,好似就是正常的交談,沒有旁的任何深意。

沈月驪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柳鶯鶯見好就收,話一落,忽見她抬起目光,視線越過沈月驪,又一一掃過眾人,忽而盈盈笑道:“鶯兒也是此番探親路上途經清遠時才偶然得知家中竟與沈家還有些舊交的,若非身子實在贏弱,坐不得商船,經受不住長途跋涉,母親也不會舔著臉過來打攪,鶯兒此番在沈家借住兩月,雖母親說回程時會來接,可冷不丁的住了進來,原本還多有些彷徨,不過如今見府裏還有這麽多同齡的姐妹們,便瞬間安了心,能夠與幾位姑娘們相識,我非常高興,我打小地方來的,沒有什麽見識,希望在這幾個月裏能夠多交交朋友,多開開眼,他日回去時也能跟幾位妹妹們跟前多顯擺顯擺,便也不虛此行了。”

柳鶯鶯笑著說著。

她直言不諱,落落大方,毫不回避自己的微末身份。

這番話是說給沈月驪聽的,也是特意說給在座所有人聽的。

本意是想告訴大家,第一,自己不是來打秋風的,更不是來沈家打哪些旁門左道的主意的。

第二,柳家也不過是途徑清遠時臨時想起了沈家,並無任何攀附之意。

第三,自己住幾月就走,沒必要爭鋒相對,相護刁難。

話一落,果然隻見亭子裏幾人各自交換了幾個神色。

沈家每年前來攀附之人舉不勝數,柳家這麽個從未曾聽過的冷不丁過來投奔,打的是什麽注意,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尤其,她生得這樣妖豔,可謂直接明晃晃的向沈家告知,她就是來博姻緣前程來的。

還有,今兒個是什麽日子,來了好幾日日日不挑,偏挑著今日去老夫人跟前晃**,一大早的,方才大家已奚落過好幾遭了。

自然,沈月澶等人輕視她幾分。

方才才給了她幾遭下馬威。

這會兒見她落落大方,直言不諱,沈月澶原本要提點她的那些話,一時稍稍止住了。

雖分辨不出她話中的真假來,不過見她說話進退有宜,美人都蠢,眼前這個倒也不像個蠢的,看著像個不受人欺,也不欺人的,倒也合她的胃口。

恰逢柳鶯鶯話一落後,忽又見她這時朝著亭子外頭看了一眼,亭子外正在等候的桃夭便托著個托盤緩緩走了進來。

柳鶯鶯起身,從桃夭手中將托盤接了過來,複又衝著大家道:“鶯兒此番本是前去山東給外祖母賀壽的,故而給山東的幾位表姐表妹們備了份薄禮,不曾想,機緣巧合竟來了沈家,小小禮物恐拿不出手,不過是鶯兒親手所做,也算是一份心意,想來想去,還是厚著臉皮給大家送來了,姑娘們若不嫌棄的,可挑著順眼的把玩下。”

柳鶯鶯說完,將托盤上的絹布揭開,赫然隻見上頭整整齊齊的疊放了一疊蠶絲手絹。

手絹看著尋常,麵料也並不見名貴,不過上頭針腳綿密,每一塊手絹上頭繡著淡雅的花朵,有玉蘭,臘梅,芍藥等,每一朵花栩栩如生,如同真花再現,倒也別致清新。

對麵雙生花見竟是幾塊破爛帕子,不由麵露嘲諷,這樣的帕子竟是見麵禮?竟也拿得出手?前兩日表姑娘送的自製香料才令人眼前一亮,今兒個她們都搽了,就連大姑娘都成搽了呢。

姚玉蘭卻十分友善道:“這帕子針腳真真精湛,可是妹妹親自做的?”

姚玉蘭話一落,便見身後的桃夭冷不丁道:“這帕子不單單是我家姑娘親自做的,便是這做帕子的蠶絲也是我家姑娘親自養的蠶寶寶吐出來的絲,這蠶絲手絹雖不算名貴,卻是我家姑娘熬了大半年親自養蠶,親自喂蠶,親自抽絲剝繭做的手帕。”

桃夭在身後解釋著。

姚玉蘭聽聞頓時雙目微瞪,她就說,這柳妹妹看著心思玲瓏,怎麽送塊如此尋常的帕子來,原來竟還有這樣的出處,當即忍不住眼前一亮,看向柳鶯鶯道:“妹妹竟還會養蠶,這手絹竟是妹妹親自抽絲剝繭做成的,妹妹真是厲害。”

姚玉蘭當即忍不住挑了塊帕子,左右相看了起來。

而在世家大族裏,各位貴女們真正比的從來不是什麽綾羅綢緞,金銀玉器,真正比的從來皆是一手巧手,一雙煮茶泡茶的手,一雙琴棋書畫信手拈來的手,一雙針線繡品穿針引線的手。

沈家,以沈家大姑娘技能最為豐富,她煮茶品茶,繡花,養花的手藝都是一等一的大師親自教的,例如今日她設的花茶宴,從茶花,到茶點,全部皆是她親自親手做的,這便是她手藝上最大的展示,可比外頭得來的名貴茶點長臉多了。

隻要有錢,外頭什麽東西買不到?可親手做的,展示的卻是那份技能,那份體麵,那份優雅能幹和排麵!

故而,前兩日蘇子磬給府中丫鬟的賞禮是金釵金飾,給幾位姑娘們送的卻是親自製的香。

無一不向眾人展示著自己的一雙巧手。

於是,聽到桃夭這話後,隻見隔壁桌的沈月澶竟坐不住了,隻見她率先緩緩起了身,道:“哦?柳姑娘竟還生了這樣一雙巧手。”

頓了頓,又道:“我前年也想要養蠶,不過養了兩年,蠶寶寶就是長不大,死的死,瘦的瘦,到最後才吐了幾個參差不齊的小蠶繭來,柳姑娘是如何養的?”

說話間,沈月澶竟主動從主桌走到了次桌方位柳鶯鶯身邊來。

一旁的沈月芸見狀,考慮日後嫁去婆家後的生活,一時也忍不住好奇的起了身跟隨。

蘇子磬麵不改色的坐在了原處,待飲完手中的半盞茶,見大姑娘沈月澶挑了塊帕子拿在手中細細研究了起來,瞧得認真,瞧著麵上仿佛是個滿意的,踟躕片刻後,也緩緩跟著起了身來,剛站起來,便見那柳鶯鶯親自拿了個托盤,送到了蘇子磬麵前,朝著盈盈笑道:“蘇姑娘要不要挑一個?”

蘇子磬看了柳鶯鶯一眼,挑了個繡有芍藥花紋的淺粉色手絹,拿到手裏不由有些驚訝,沒想到這位柳姑娘不僅僅自己養蠶,自做手絹,竟還懂得染色工序。

蘇子磬也會,不過見這帕子顏色純正,又見手中這抹淡粉綿密柔軟,這工藝通常要大型布商裏頭的老夥計才能染出效果,怪道連大姑娘都麵露滿意,看來,這位小小縣令之女不同尋常。

蘇子磬收了帕子,朝著柳鶯鶯麵上看了一眼。

兩人對視一眼,淺笑點頭,並無多話。

最後托盤裏隻剩下最後一塊。

徒留在原座上的沈月驪臉色一時發黑一時發脹,她一言不發的坐在原地,險些要將手中的帕子給絞爛了。

最終見大姑娘和表姑娘都收了,這才不情不願的收下了最後那被人挑剩下的一塊。

柳鶯鶯的手絹都相繼送了出去,也算勉勉強強摸到了這個貴女圈的門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