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葬禮

◎「生活與死亡」◎

就這樣, 他們的關係似乎進入穩定期。

雖然誰也沒有刻意去約定好。

見過這樣的人,楸楸一時很難找到替補,或是比他更要好的人,想著幹脆就這麽算了, 人活著也就那麽幾萬天, 說不定哪天她就意外去了。快樂麽,快樂一天少一天的, 她決定不忍了, 放任情緒自由。

也無所謂裵文野怎麽想, 如果他要結婚,要談戀愛, 遇到適合戀愛結婚的人,她再離開也不遲。

經過裵文野的開解,再加上算盤打得很美,於是接下來兩天楸楸一身輕鬆, 閑下來時就去看他的日記, 和他試日記裏一些有的沒的,把自己弄得一塌糊塗。

次日回內地參加他的朋友的一個葬禮, 楸楸覺得很是唏噓, 明明前天才參加過他一對朋友的婚禮。

更讓楸楸覺得唏噓的是,這位朋友比裵文野大三歲, 據說是前幾年得過艾滋,雖然沒死, 不過多年抵抗力下降, 上周得了一場感冒, 便輕易帶走了她。

他們到達現場時, 教堂外麵很熱鬧, 有幾個小孩在追著蝴蝶跑,其中一個撲到裵文野腿邊,似乎很驚喜,笑著問:“First叔,你也來了。”

裵文野沉默了一陣,抱起他來,說了一聲是啊。又說他長高了,重了。

小孩驕傲地說他有四十斤了,媽媽都抱不起來了。

裵文野給他介紹楸楸。小孩顯得沒有方才激動,靦腆地喊了一聲,“姐姐。”

她不是很會跟老人小孩子相處,更何況還是不認識的小孩,假裝甜甜哎了一聲應著。

對自己今天出現在這裏也感到意外,原本她是不想來的,可裵文野明天就要出差,至少五天才會回來,離別當前,她有點舍不得,便跟著來了,打算裵文野進教堂後,她在外參觀兩圈打發時間,晚上他們一起去附近的夜市,感受當地的夜生活。

和小孩寒暄兩句後,裵文野便讓小孩兒去玩,又讓楸楸在附近轉轉,別走遠,他進去後,等入殮,告別儀式結束便出來,大約一個半小時左右。

“你放心吧。”楸楸說,“我絕對不亂跑。”

今天陽光充裕,不似昨天陰雨蒙蒙,真是一天一變。待裵文野進去後,楸楸在教堂外麵的樹冠下乘涼,懶得去別處轉悠,南方酷暑太要人命,呼吸的空氣都是悶熱的,走在太陽底下,不稍片刻,頭皮都是滾燙的。

“姐姐。”背後傳來脆脆地一聲響。

“嗯?”楸楸回頭,聽出來是方才叫裵文野叔的小孩,回頭一看,果然是。

“姐姐,你是First叔的女朋友嗎?”

其實小孩兒的普通話講得不太好,通過剛才的交流,她知道這小孩兒是個ABC,從小說英文的。

反應了一會兒,楸楸搖搖頭,說:“不是。”

“那你們是什麽關係啊?”小孩兒問。

楸楸心想有趣,敏銳地感覺出,這個小孩兒跟他關係不一般。

“你今年幾歲?”楸楸反問。

小孩兒還以為她是覺得幾歲兒童談論男女關係,兒童不宜,辯駁道:“姐姐,如果隻是男女朋友,朋友,親戚,同學,這些關係的話,沒什麽是不能說出口的吧?”

人小鬼大,楸楸樂了。她說:“不是哦,我隻是不樂意一直被問問題。如果你不回答我,那我也不會回答你。”

小孩兒被她說服,撅著嘴說:“好吧,我今年七歲了。你可以回到我的問題了吧?”

楸楸:“朋友的關係。”

小孩兒肉眼可見地鬆一口氣。

“怎麽了?”楸楸問。

“沒什麽。”小孩兒忙不迭搖頭否認。

他不再說話,楸楸也樂得安靜。

龐大的樹冠將周圍的地麵覆蓋一層樹陰,日光透過樹葉的空隙,在地麵灑落斑駁的金影,四處傳來小鳥兒嘰嘰喳喳的聲音,教堂裏有動靜傳達出來。

楸楸不知道裏頭躺著的人是誰,隻知道是一位女性,今年二十九歲,客死他鄉,屍身於幾天前從美國空運回來,這幾天進行了屍檢,報告無異後,於今日舉行告別儀式。

小孩兒站得累了,在她旁邊坐下,從口袋裏掏出口香糖,分給她兩個。楸楸接過來,道謝,問他怎麽不去玩。她看好些小孩兒都在外麵玩,有些撲在草叢裏,說是要捉一直嘶噪聒耳,令人不得安寧的蟬。楸楸覺得如果他們捉到了,一定會把蟬弄死。

“她們不想跟我玩。”小孩兒委委屈屈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楸楸也不知道為什麽,默了默,說:“沒事兒,坐著也行。”

“姐姐。”小孩兒扭頭看她,“我可不可以借你的手機,我想給我媽媽打個電話,告訴她,First叔來了。”

“啊?”楸楸愣了一下。

如果隻是聽前半句,她會借的。可是後半句,使得楸楸心生猶豫。

一方麵是不知道小孩兒的媽媽和裵文野是什麽關係,是否會給她帶來困擾。一方麵是萬一是個熟人,那少不了要一起吃中飯吧?

“不行嗎?”小孩兒眼巴巴看著她。

楸楸受不住撒嬌,可也從不委屈自己,她看著小孩兒,問:“你媽媽跟你First叔是什麽關係?”

約莫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那麽合家歡,小孩兒臉唰地紅了,猶豫了一陣才支支吾吾吭聲。楸楸沒聽清,心裏已經猜出來,有不確定,“什麽?”

小孩兒惱羞成怒似的,握緊小拳頭,一雙眼瞪圓了看她,氣鼓鼓地,半晌像泄了氣的皮球,說:“我希望我媽媽跟First結婚。”

這回不叫叔了。

楸楸就知道關係不簡單,那這手機肯定不能借了,她雖然總看熱鬧不嫌事大,可沒有人會看自己的熱鬧不嫌事大。

“那怎麽辦?我跟First雖然是朋友,可我們關係不純潔。”

小孩兒愣了一下,看她,“可是,可是,你剛才……”

“我騙你的哦。”楸楸心底一絲愧疚,嘴裏的口香糖嚼得不是滋味。

這小孩兒剛才肯定很高興,就像小時候班級裏的同學希望某個男老師和女老師結婚一樣。

“好吧,我也猜到了。”小孩兒歎了一口氣,頹然道。他滑下排椅,耷拉著頭離開。

楸楸也沒攔他,在原地休息片刻,有點餓了,便打算到附近轉一轉,嚐嚐車輪餅,脆甜鹵藕鹵肉卷,蝦扯蛋,芝士熱狗棒,一通吃下去,七分飽。看著還想吃的飯團,雞鎖骨,酸奶撈……

她給裵文野發微信:你不在,我隻能吃幾樣,完全不盡興。貓貓好可憐.jpg

“做好啦,美女,一共九塊錢。”窗口裏,老板吆喝著,把飯團遞出來。

“好咧。”楸楸接過,掃碼付了錢。

這段時間在香港遇到的飯團幾乎都是台灣飯團,可她不愛吃紫米的,好不容易在這兒遇見一家東北大米的傳統飯團,沒忍住還是買了個,額外加了海草雞柳和醬八爪魚,一手握不住,她找了個陰涼地兒坐下吃,看著周圍人來人往,龐大樹冠遮頭,她慢悠悠地吃著飯團,看街上百態。

沒吃兩口,有個人在她身邊坐下,楸楸無聊地看過去,愣了一下。

楸楸嘴裏一口還沒咽下,怔忡看他,“不是一個半小時?你怎麽出來了?”

“沒事,我心裏先告別了。”裵文野指了指她手裏的飯團,楸楸見狀,忙遞給他,他自己也不接,攥著她的手腕移到嘴邊,咬了一口。

楸楸看著飯團,四分之一沒了。她本來也就是嚐個鮮,最好是她吃一點,裵文野吃一點,如此她能吃到更多的美食。她把剩下的飯團給了裵文野,就地開賭局,打賭他會四口吃完,如果她賭輸了,那麽她要坦白剛才那個小孩兒的事情。

裵文野平時吃飯不算狼吞虎咽,卻也不是細嚼慢咽,姿態中規中矩,瞧著沒有吃播那麽下飯,就正常人吃飯的樣子,油水或茶水濺到桌麵得用紙巾擦掉才繼續吃,勺筷拿捏的地方不能有水珠,得擦了才能用,廚餘殘渣不能放在餐桌上,得有盤子墊著,茶餐廳喝凍檸茶時也得有紙巾或杯墊墊著,以防杯壁上的水珠滑落在桌麵……

以上都是楸楸長久觀察得來的,就像他下廚完了,得要先把爐灶周邊的油漬給擦拭一遍再用餐一樣,都是刻進骨子裏的操作。

看著他一口一口吃完飯團,還剩下最後一大口,楸楸心想這回肯定贏定了。

不遠處有個穿著圍裙的姑娘跑過來,手裏拿著一杯黑糖珍奶,跑得氣喘籲籲,臉都紅了,“客人,你剛才在那裏買的奶茶,”她轉身指了下不遠處的店麵,“做好了但是一直等不來你,我就給你拿過來了。”

“啊。”楸楸想起來了,她剛才看到這家奶茶店,似乎網上很火,見前麵隻有三四個人排隊,便下單了,而後去隔壁買飯團,然後就忘記了奶茶的事情。

楸楸接過奶茶,連忙跟她道謝。

“不客氣不客氣。”

店員送完奶茶便跑了。楸楸抱著珍奶和吸管轉過身,對上裵文野的視線,以及他手裏還剩下一小口的飯團,顯然比她剛才起身時少了一半。

輸了。

楸楸麵不改色坐下來,吸管撕開包裝,插進奶茶裏,吸了一口,等他慢條斯理地吃完飯團,扔完垃圾回來,楸楸將奶茶遞給他,慢悠悠說起方才在小孩兒的事情。

裵文野全程安靜地聽完,最後‘哦’了一聲,慢慢騰騰說了一句:“還好你沒借他手機,他媽媽現在可接不了他的電話。”

“你怎麽知道的?”楸楸原本在看地上的陰影,聞言彈地回過頭,眼底有警惕。

“因為此刻他的母親,就在教堂裏躺著。”

楸楸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狠狠一個怔愣,眼神裏充滿著不可置信,訝然道:“今天告別儀式的主人,是那小孩的母親?”

“他好像沒有意識到,他母親永遠的離開了他,也沒有人跟他說過,要永遠記住某個日子,某個瞬間,或是今天。不過這對於一個樂觀的小孩來說,可能是一件好事。”裵文野盯著被多冰珍奶弄得濕漉漉的手。

“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希望有人跟我說,死亡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楸楸從包裏拿出紙巾,幫他洇掉手上的水珠,又將那張紙巾貼到杯壁上,“我不想第二天,或者第三天,第四天?一周,或是一個月吧,不想有朝一日醒來,不明白為什麽媽媽突然間就不在了。”

“嗯。”

“你也認同嗎?”楸楸看著他。

“不想一切不明不白的,可是想得多未免太難受,我可能沒有你勇敢,這一點我很猶豫。”裵文野將奶茶還給她。

“你害怕死亡嗎?”楸楸抱著奶茶,低頭吸了一口,緩緩問他。

“是啊。”他說,“以前不怕,後來近距離接觸過,就怕了。跟你多說一件事。”

楸楸點點頭,作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裵文野說:“你還記得,前不久提到過的,父母有意讓我們相親的那位,在加州留學的女生嗎?”

楸楸當然記得。

緊接著裵文野說,他第一次吃阻斷藥,就是因為這個女生。

那時他還不算抵觸、對於跟世交伯父的女兒見麵這回事,至少他並未放在心上,隻是覺得路途遙遠,被催到不能拖,才擇了個空閑的日子出發。

結果是那天他在加州被人放了飛機,在餐廳等了大約二十分鍾後,他拍了張照片給母親,心想這可不是他的錯,便走了。

來都來了,他決定在加州好好玩一圈,先後打卡了遠古時期的世界縮影Yosemite National Park,還自駕遊了加州1號公路,一號公路橫跨整個加利福尼亞北部,將洛杉磯和聖地亞哥連接起來,被稱為“美國的脊梁”,可惜時間緊迫,沒有去一趟東接的內華達州,見識見識傳聞中全美最孤獨的50號公路。

第三天,就在他把車子還給租車行,打算離開加州時,他接到了一通陌生電話,那位Selina。

Selina請求他今天一定要見一麵,否則她不好跟父母交差,裵文野原本懶得理她,電話掛斷後,母親的電話進來了,他有些不耐煩,最後大家各自退一步,隻要他今天去赴約,那麽接下來幾年直到回國,類似的事情不會再發生。

他當時就一個想法,這位Selina家裏一定是富可敵國,值得他母親如此出賣兒子。

“還是一開始訂的餐廳,結果你猜,我看到了什麽?一個孕婦。”裵文野自嘲笑笑,“當時快生了,你知道嗎?”

“她瞞著家裏人,想要生下這個baby?”楸楸愣住,“就是剛才那個小孩兒嗎?”

裵文野‘嗯’了一聲,“她也不想相親,但她那會兒畢業了不回國,不讀書,不工作,家也不回,她家裏人放心不下,就想著幹脆讓她結婚算了,說也算是有點事做。誰知道她已經懷孕,和一個四十多歲的華僑。”

大家都不容易,倆人禮貌而和諧地吃完一頓飯,看在她是孕婦的份上,裵文野開車送她回家,接下來如果不出意外,他得掐著時間去還車,而後去機場。

結果不出意外,還是出了意外。

在車上,Selina羊水破了。

到目前為止,裵文野還算鎮定,隻在她顫抖著聲音說羊水破了的時候,慌了那麽一兩秒,而後立刻導航最近的醫院,並打電話過去,告知對方車上有個孕婦,羊水破了。

結果Selina忽然幽幽冒出一句:“告訴醫生,我是艾滋病病毒攜帶者。”

一瞬間,方向盤都快滑了出去,車輪胎在馬路上吱嘎一聲,裵文野好不容易扶穩了方向盤,驚駭看她一眼,幾乎頭皮發麻,像看一個怪物,腦子裏一萬匹草泥馬跑過,心想你怎麽不早說?一頓晚餐一個多小時,她不說,上了車也不說,羊水破了也不說,直到他給醫院打電話,才突如其來這麽一句。

偏偏就撞在他昨晚不知道碰到什麽,劃拉出一道小血口的檔口上,大大提升了感染的概率。

那一刹那,他臉上烏雲密布,都是陰影,簡直掐死她的心都有。

送到醫院後,醫務人員穿著防護服,把她抬下去,裵文野自顧不暇,去打了免疫球蛋白,後來吃了一個月的阻斷藥,全方位阻斷,萬幸最終是沒有感染。

再後來大約是過了一年半載,他接到母親的電話,對Selina及她家人亂罵一通,裵文野終於在母親這裏知曉了來龍去脈,Selina被一個四十好幾的華僑老男人騙了身心,結果孩子懷上了老男人才告訴她,自己是HIV攜帶者,需要進行母嬰阻斷,Selina傻眼了,不久後她亦被確診HIV,於事無補,最後她還是被老男人說服,決定要將孩子生下來。結果第二年,老男人就去世了,死前財產全給他的前妻和孩子,Selina隻撈到一份在美還有五十年期限的房產。

那會兒裵文野已沒心理陰影,問嬰兒有無大礙,孩子足夠幸運,及時母嬰阻斷使得孩子沒被感染。

再後來是他回國,Selina父母帶著孩子和大包小包來感謝他見義勇為。

裵文野心想這是見義勇為麽?分明是被人耍了,還好Selina自知理虧沒來,否則他當場摔碗就走。

難怪他被造謠活兒好,估計是被人撞見頻繁吃阻斷藥。

楸楸感歎,如果那會兒他真被感染了艾滋,那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他是處男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