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相知

◎「被世界淘汰的內核」◎

楸楸問:“你們要用多少天?”

不出意外的話, 出差一周都算工資。

裵文野這麽告訴她。

“意外呢!”

“多一周吧,說不定。”

楸楸飛快地計算著一周的工資,倘若一萬六一天,就是一周進賬十一萬;倘若多一周, 就是二十二萬四……

我的天。楸楸無聲地‘哇’了一下, 這賺的,比她上一份工作還多!

她的上一份工作, 平均算下來, 撐死可以日入一萬, 但基本是在八到九千浮動,而這份翻譯工作, 居然可以在一萬六到兩萬浮動。

……早知道當初好好跟著丁裕和學稀缺語言了。

職業使然,楸楸對金錢入賬這回事還是很有興趣的。

“那還是沒有你上一份工作賺錢,主要是不穩定。”裵文野聽了她的想法,如是道。他背脊抵在窗台邊沿, 胳膊肘後撐在窗台上, 仰望著黑夜,頭頂一架飛機低空飛過, 雙指貼到嘴邊, 朝飛機指去,說著白話一句, “歡迎來到香港地。”

“噢,三年不開張, 開張吃三年, 對吧?”

楸楸懂他的意思。

“嗯。”

如果是這樣, 那三年二十二萬, 確實少了一些。

“你為什麽把工作辭了?”裵文野扭頭看她。

這也是很多人的不解, 三百萬年薪的工作,才幹兩三年,說辭就辭了,這可是天胡開局,哪個大學生在校就能找到年薪一百多萬,畢業一年就到三百萬的工作?

裵文野這一句,似乎多少暴露了他在關注她的生活,卻又沒有關注到關心的程度,至少辭職的主要原因,他是不知道的。楸楸沉默半晌。

頭頂一條飛機雲。裵文野斂回目光,他聽到自己這麽說:“不想說就算了。”

“沒有不想說,但是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知道吧。”

“誰辭職會是愉快的辭職?”

楸楸一愣,也是噢,她撲哧一聲笑出來。

“你說得也對啊!”楸楸抓著窗沿,側身彎下腰,試圖去看他的正臉,“但是為什麽……你不高興了?”

裵文野也不怕她打量,垂著眼瞼對上她一雙眼。她在嬉皮笑臉,左眼的上下眼瞼和顴骨做了個相互運動,持續了一秒,又睜開,結束。

裵文野定眼盯她,沉默兩秒鍾。

“這是…拋媚眼?”他語氣遲疑。

“……?”楸楸恢複至麵無表情,雙眼略略自我懷疑一秒,難道不是?

好吧,不是。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看裵文野的反應,大約跟看抽搐無異。

“好吧好吧……我說,你不要生氣。”楸楸決定轉移話題。

剛想切入正題,他穿插一句,澄清的語氣,“我沒有生氣,是你說的聊天。”

“好嘛好嘛,我知道了。”楸楸作投降狀,“我要開始說了。”

“你說。”

於是楸楸便開始碎碎念模式,說著金融,本來也不是她喜歡的,說她從小就沒特別喜歡的東西,不喜歡偶像,不喜歡聽歌,不喜歡歌詞本,不喜歡學習,不喜歡太陽,不喜歡下雨,不喜歡做手帳,不喜歡畫畫,不喜歡練琴,不喜歡蚊蟲,不喜歡動物,也不喜歡食物。

“你現在還能想起來,你曾經喜歡過什麽嗎?”裵文野問。

楸楸扭頭,直視夜色微光下這人被模糊光暈的臉,“喜歡朗誦。丁裕和發現我這個愛好後,在書房豐富了許多書,什麽類型的都有,但我翻閱著每一本書,感受到的世界越來越多,我對人生就越來越沒有規劃。很迷茫,不知道我到底在朝著什麽方向在成長,似乎朝著什麽方向都可以,生命有千萬種可能,可命卻隻有一條,無論選擇什麽,最後都會後悔。區別在於深思熟慮後再後悔,以及莽撞後的後悔。”

她選擇後者。以至於她到現在仍處於想到什麽,就做什麽的莽撞性格,也不知是不是書讀雜了,什麽都看,反而害了她。

還是說,她與文學是互斥的?是不對付的?她熱愛朗誦文字,可文學本該是安靜的,私人的,不樂於被她宣揚給花草樹木聽,她無知地冒犯了文字,於是產生出這樣不太好的微妙效應。

“可是,魯莽比怯懦更接近勇敢。”裵文野語氣遲疑,也不確定地說,“塞萬提斯·薩維德說的。出自《堂吉訶德》。”一頓,他重說一遍,這回語氣比方才果斷認真,“做那個挑戰風車的傻子,魯莽也比怯懦更接近勇敢。”

魯莽也好,總好過杵在原地,怯懦地不敢往前走。

說得好。楸楸拍拍手掌,覺得裵文野說話真是好聽,再次說到她心坎裏,雖然話是借鑒人西班牙作家的。

她再次確定,人生是規劃不來的,很多事情在遇到特定的某個人,某段關係,某個點後,就會觸發一個按鈕,那些看似支線的事件,其實是方向的選擇,不聲不響地就會變成人生的主線。

有些人會在一片迷霧中找到一條軌道,以為是找到新生,對的選擇,殊不知,隻是進入新一輪怪圈。

她會進站,等候,出站,在這條軌道上不斷往複兜圈,每天都會是不同的天氣和風景。

遲早會有故障的一天,修修補補,又是一天。

偶爾遇到熱門車次,需要停靠或停運。

直到她被宣布報廢。

送往高爐報廢拆解;封存備用;被博物館和公園展覽;

三個選項皆取決於她有沒有紀念意義。

楸楸認為,她一定是會被送往高爐報廢拆解的火車。

因為她感受不到天氣的變化,意識不到風景有多美麗,也經常有故障的時候,經常停靠在路邊,社會結構對她的罷工不滿,抱怨,終將累積到頂點,終於她被報廢,這樣的她怎麽能展覽給世人觀看?她到底有什麽值得被觀看?鏽蝕嚴重的零件嗎?被世界淘汰的內核?

她站直身體,學著裵文野背抵著窗沿,胳膊肘搭在窗台上,腳下踢著空氣,又碎碎念道:“因為紐大是玉窠的夢中情校,stern是她的夢中情院,她想在大學有個伴,有個一起上學的好朋友,所以我就陪她一起報考了紐大。”

“但其實她不說,我也是想著她去哪裏我就去哪裏的,因為我也想大學有個好朋友陪伴在身邊,不那麽孤獨。當時根本就沒考慮過讀了這個專業,我出來是不是要做這份專業的工作啊?沒有,純屬是因為stern是很多人的夢中情院,我們是跟風的。”

“我大一時,原本想著大學四年好好讀書,玩,勞逸結合,根本沒想過工作的。可是大二秋季學期,有好心人給我內推,待遇還不錯,就去實習一段時間,結果大三無事可做,無聊得很,就轉正了,一直幹到今年五月,”說著,她拉起罩衫袖子,露出手臂上留置針留下的疤痕,“工傷。差點就猝死了。”

因著經常去吊針,每天被歐美肌肉護士紮針直令人犯怵,所以弄了個留置針,每天過去續上就行,拆卸那天的畫麵,是真鮮血淋漓,血窟窿似的,直到現在還有一個淺淺的疤,不過大約再過三五月,就化為烏有了。

裵文野眼瞼微垂,原本放鬆姿態微蜷的拳頭,指尖抵到手心。楸楸並未注意,隻是在展示過後瞟他一眼,他倒是沒在看她,盯著留置針留下的疤痕,說不上是什麽神情,卻看得出是在思考。

她默不作聲將袖子拉下來,不願意把氛圍營造地那麽僵硬,頗有點自娛自樂的意思,說:“其實這很正常的,你有能力,但是有能力的人不少,大家差的隻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和幸運,你有什麽競爭力?能讓你獲得這份機遇?大家上班時間是一樣的,憑什麽你可以賺得要比他們多呢?那就隻能是私底下努力。”

所以運氣有時候也不算是運氣,隻是積攢夠生活的積分,兌換成的運氣。這些積分隨手可得,也許是倒黴,可能是努力,也或許是善良,偶爾的一己私欲會消滅掉一部分積攢的積分。有些人天生可兌換的東西就多,商品積分各有不同。

也許她就是在金錢這方麵的運氣更好,在情感這方麵更差。

不過做事嘛,要做就要全力以赴去做。盡管險些猝死,楸楸不後悔當初接受內推。後來辭職,就更不後悔了,沒有經曆過或及時止損才更後悔呢。

“當你站在這個位置,你就會感到慌張,因為你心裏知道,即使這個崗位和你的能力是能匹配的,可同時,能匹配這個位置的人還有很多很多,你隨時是要被裁員取代的,那麽這個隨時是什麽時?猝死時。whatever。就是那一刻我想通很多,比如我作為一個普通小職員的身份,這輩子的極限很可能就是在這一年,我的身體機能再也支撐不了、我再以一個普通員工的身份再年收下一個三百萬。”

“那我還能做到什麽呢?我所能想到的就是美元值錢的時候,選擇順勢賺美元,賺它個幾十萬美元。現在,全世界通貨膨脹,美國不斷加息,民不聊生,所以選了辭職。”

她的工資來源更多是譬如公司A收購公司B時幫助放款,抑或幫助某公司上市時,所收取的中介費、傭金等等。可因著通貨膨脹,美國不斷加息,投行最近的業務量交易量都在逐步減少。市場逐漸低迷是公認的,利息又太高,有些賣家估值自己起碼是四位數的價格,可市場給他們的估價隻有三位數,賣家就不願賣。視角來到買家這邊,又覺得利息太高,融貸成本增加了,便不願意買。

於是現在局麵很尷尬,大家突然都賺不了錢了。因為ta不買,ta不賣,那就沒有交易了,而靠交易吃飯的投行,便隻能宣布裁員。

跟老大遞交辭呈那天,她在老大辦公室待了兩個多小時,老大起初是不同意的,極力挽留她,現如今他們陷入困境,恰巧楸楸是能在困境中依然保持睜大眼睛看得長遠的人。

可惜她不是天生吃這碗飯的,否則她的身體怎麽跟不上老大的展望?

老大卻說:“如果你戒酒戒煙,將社交的時間,勻出來給休息,一心工作賺錢,你就是吃這碗飯的。”

這話邏輯也沒錯。可楸楸想不通這有什麽意思,如果人賺錢不是為了更好的生活,那她跟真正的社畜有什麽區別?她還是都市麗人嗎?是都市隸人吧?誠然她這個年紀更該搞錢,可她作為一個高需求人類,快樂更重要,社交更重要,比錢更重要。

她不想再過那種盯著交易吃盒飯,每天美式吊命的日子了。

有句粵語俚語說得對,「有得食唔食,罪大惡極」。

她一米六八的個子,標準體重一般是在63KG的,然而因為這份工作,她都瘦到44公斤了,甭說臉腰腿,連胸都瘦一圈。

好在回國這段時間,多虧香港,胖了兩斤,重回到50KG,隻是肌肉肯定是沒有了,就連手臂亦變得軟綿綿,不像從前有微薄的肌肉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