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栗子

◎「想要,也不一定就要得到」◎

酒店大堂有人在確認入住, 裵文野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到電梯前等待。二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進了電梯,楸楸默不作聲地摁了十九樓, 然後靠著角落發呆。

似乎沒用, 裵文野的存在感,不是不看, 就可以當作不存在的。

他比從前身形更闊, 氣場無形壓人, 充滿了上位者的姿態。

這是一個打工仔能承受得住的嗎?楸楸心想,又搖搖頭, 承受不住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剛才從跑車跳下來,卻被裵文野兜住雙臂的緣故,膝蓋現在有些隱隱發軟,頭也很暈, 快無法思考, 隻想要逃。

到十九樓,穿過長長回廊。一路上跫音被厚重地毯吞噬, 裵文野依然沒出聲, 看著她刷卡,閃身進門。

又關上門, 門風快拍到臉上。

一句道謝沒有,一句晚安沒有, 一句再見沒有, 好似還真決裂了一樣。

喝酒實在是太誤事了。翌日睡醒, 她對黃婉伶鄭重其辭, 絕對不再光顧酒吧夜店。

接下來一周, 楸楸和黃婉伶在各大咖啡館甜品店轉悠。有那麽一天中午,黃婉伶給陳宿辦公室的大夥們送了咖啡,楸楸沒有上去,在樓下橙色垃圾桶旁邊抽煙等著。

辦公大樓很高,日頭很猛,楸楸連頭都抬不起來,就被日光燦眼,落到別處。

黃婉伶很快就下來,又提起裵文野。

“我和陳宿打算請裵生吃個飯,因為上次的失禮。你要不要來?”

楸楸以為香港雖然不大,卻也沒那麽小,不至於總是遇見老熟人的。沒想到來這一趟,三天兩頭就能聽到他的名字,還親眼見到這個人,共進過一次晚餐,現在還要來第二次。

楸楸絞盡腦汁地拒絕,“不了,我跟他又不熟,上次相處,似乎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一張飯桌……我怕尷尬,還是你們去吧,吃完了可以聯係我。”

“啊?他人雖然工作上嚴格,平時還挺隨和的吧?”黃婉伶對她的評價保持反對意見,不過尊重好友的想法,沒繼續遊說楸楸一定要去。

過了兩分鍾,黃婉伶回過味來,語氣嚴肅問:“還是說,那天送你上去,他對你動手動腳了?其實他是個表裏不一的人?”

“沒有沒有。”楸楸嚇得立即反駁。甭說這事兒裵文野沒做過,另外她可不希望她與裵文野的關係,直接影響到裵文野與員工乃至員工家屬。

“真的沒有?”黃婉伶狐疑道,眉心擰得很緊。

楸楸鬆口:“……那我答應了好吧?答應一起吃飯。”

“倒也不必。”黃婉伶這才放心,眉眼舒展,“你不樂意就甭去,我飯後聯係你。”

“……嗯。”楸楸也鬆了一口氣,“你替我感謝他。”

事情一碼歸一碼,上次確實麻煩到裵文野,當晚一句道謝沒有就算了,居然直接讓他吃閉門羹,怎麽也說不過去。楸楸接下來兩天準備了一份禮物,聊表心意。

黃婉伶見她讓櫃員包了一份禮物,卻又另外買了一瓶香水。

“栗子香?”黃婉伶愣住,“你要是想吃栗子,九龍就有。”委婉地表達栗子好吃,但不至於往身上噴的觀點。

這是一瓶栗子香水,全名叫焦栗爆炒(Quick-fry chestnut)。

聞起來像是焦糖栗子,但前中後調也很好聞,中調是雪鬆木,煙熏,後調聞不太出來,標簽寫著後調:檀香。

除去焦糖栗子,楸楸還嗅到了烘焙香,嚴肅但善意的木頭味,很像她與裵文野隱晦又坦**的過往。

“沒關係,我也不往身上噴。”楸楸說,“還挺獨特的,收藏而已。”

黃婉伶隻好放棄遊說,也不知道栗子香獨特在哪裏,一瓶還要一千多,快兩千呢,又不是什麽大牌香水,居然賣那麽貴。

就像,想要,也不一定就要得到。

楸楸歎了口氣,覺得自己真是著魔了,自從上次臨門一腳,卻哭出來之後,楸楸便沒再找過陌生人進行親密接觸,實屬是把自己哭萎了,都快對約人這件事ptsd,但凡能自己解決的,也不麻煩人了。隻是自己解決還是比較麻煩的,尤其閾值逐漸升高,她不得不把小的全部換成大的,兩邊開發。

可最近忍得實在是辛苦,之前在紐約,還有小玩具陪伴。現在回國了,她還是要臉,羞恥心還是有那麽一點半點,回國怕被安檢發現,小玩具統統都沒帶,在這裏又不好網上購買,且遲早也要回內地的。

時間越長,在露水情緣麵前哭出來的回憶,逐漸被她刻意忘記,就像人總會下意識地忘卻難堪的經曆,而隻記住快樂的回憶。

那些念頭按捺不住,又再次冒出來。

可實在想要約吧,卻又每天整日地都跟黃婉伶待在一塊兒,難以在酒吧找到一個合眼緣又能及時曬出身體報告的男人。

看來黃婉伶請吃飯那一天,同時也是個放縱自由的好日子。

——她是這麽想的。

黃婉伶請客那日,是個暴熱的大夏天,萬裏無雲。楸楸在酒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吃早餐,處理最近幾天積攢的信息和郵件。

和黃婉伶在一起的日子,每天都很充實,上次發ig和推文,還是來到香港的第二天,她發了一條香港的日落,粉色藍色的雲天與橘色海。

回國也有一段時間,她嚐試過再用微博,但時過境遷,每回點進熱搜的評論區,都會被牛鬼蛇神嚇出來,一時半會兒也不願意再嚐試,但見黃婉伶似乎在用小紅書,於是心血**也下載一個,關注了黃婉伶。

黃婉伶算是個公眾人物,盡管不是以真人出現在大眾麵前,但好歹也有幾十萬粉絲追隨。她需要一個平台,使得她與粉絲和追逐者拉近距離——其實就是方便開售營銷——黃婉伶的原話。

黃婉伶如今在做著畫繪本的工作,也是一個插畫師。

用她的原話說:小紅書寶媽多,有錢人也多得很,她第一套上海小公寓的首付就是在小紅書賺的。還有一些小說作者與她約稿,人設圖買斷,一張兩萬的都有。做遊戲設計的也有,主要是買她的創意概念圖,一張也可以賣到五六萬。

不過在國內主要是賣繪本和給出版社為小說作者畫封麵圖,或遊戲概念圖,不過後者一年不一定有一單生意,而她自己的原創插畫,大約是風格受限,隻有國外客戶給麵賞臉,在國內沒什麽市場。

但無論怎麽說,能活下去,財務自由,黃婉伶就已經很滿足了。

楸楸偶爾會羨慕她,明確地知道自己要幹什麽,黃婉伶有一門手藝,且熱愛這樣的生活,有時候使得她困惑,為什麽同樣缺失父母的愛,她會生病,黃婉伶卻不會。

黃婉伶有與她一起尋找過答案,大約是因為,楸楸還是會渴望得到父母的認可,得到父母的愛,而黃婉伶則是徹底對父母感到絕望,如果她需要愛,更寄希望於在愛人身上尋找,陳宿就是一個好選擇。

“陳宿也需要你。”楸楸笑著說。

“是的。”黃婉伶抱著她,笑笑回答。

不像她,漫無目的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特別需要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想要什麽。

這不是自卑,相反她對自己有一定程度的信心,相信自己無論做什麽,隻要足夠用心就一定能做好,她隻是不知道……不確定心底裏到底最想要什麽,她甚至連小寵物都不敢要,因為她不確定,第二天還會想要。

沒有責任心。楸楸很清楚自己的這一個缺點。

“我父母可沒有教過我,做人竟還需要負責任。”這句話,她對慕玉窠說過一次。

第二次,在今晚的油麻地酒吧,與一個剛見麵不到五分鍾的陌生男人。

起因是,男人見她一個人喝悶酒,便過來搭訕,見楸楸沒有拒絕,便展開話題,問她一個人來香港,旅遊?還是工作。

楸楸:“旅遊。你呢?”

“我是來工作的,你來多久了?”對方饒有興趣地問。

“第六天,明天就回去了。”糊弄一下,真沒勁的談話。

“不用工作?”對方好奇。

“辭了。”楸楸聳肩。大二那年暑期,她在紐約一家投行實習,沒過多久轉正,大三開始工作,到畢業一年,統共幹了三年,第三年年薪五十萬美金,實際到手金額有上下浮動,交稅交到人發麻。

大學畢業第一年就賺了三百萬人民幣,三年下來也有近千萬,但這工作沒意思就是沒意思,這筆錢打進她的銀行卡,也沒有在基礎上多出一個數字來。也許多幹個十幾年,就會多出一個數字吧。

可這工作強度大的驚人,也許最終等來的不是多一個數字,而是等來一個疲憊猝死的驗屍報告。且也不是年年都這麽幸運,尤其最近美國央行不斷加息,楸楸決定見好就收,當即辭職。

說到底,她沒有那麽大毅力,隻是一個幸運的普通人,幸運的富二代,有點小錢,也有點小病。

“那你現在不就沒有工作了?”男人不知道她心裏所想,隻聽到一個‘辭了’,思維開始擴散。

“那你家裏一定很有錢,才支撐得起你到處玩,”他眼珠子上下滑動,看她衣服首飾似乎價格不菲,“而且還是來香港玩。”

“確實。”楸楸懶得否認。

男人以為自己遇見了富家女,富家女畢竟吃喝都是父母給的,一般都聽話,從父母下手是最佳的。

於是他語重心長地給她一記教育,“但是作為子女,還是需要付一定贍養責任的,他們畢竟是父母。”

男人,又忍不住說教了。

楸楸心裏發笑,“我父母可沒有教過我,做人竟還需要負責任。”

第一次說這句話,她猶豫,解了題,有了答案,又不確定對錯的樣子,不是陳述,尾音上挑,掛著問號。也許在電話裏視頻時還是教過的,隻是她沒有放在心上,所以還是沒有學會?

第二次再說相同的話,顯然沒有一點心理負擔。

果然做人想要快樂,還是得脫敏。

敷衍地告別掉愛說教的男人,楸楸又在人群中尋覓獵物,這次把目標放在了年輕男大學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