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香港

◎「白日夢離家」◎

二零二二年, 七月午後,香港。

紅公仔罰站,馬路牙子邊,人行道上過往著源源不斷地行人。

橙色垃圾桶, 圍著幾個杵著不動的煙民。

“你是留過學回來的?”一個爆炸頭女人歪嘴叼煙, 斜眼睨著楸楸。

楸楸手裏扡煙,聞言驚訝似的, “阿姨, 我才來兩三天, 你就知道我曾經是留學生?”

爆炸頭女人長得年輕,看上去像是二十多的小年輕, 精神頭十足,打扮得非常時髦,上衣襯衫下牛仔褲,爆炸頭係一條發帶, 大耳環, 大紅唇。

“你才來兩三天,不也已經知道阿姨已經三十九歲了嗎?”爆炸頭女人說。

“我聽人說的。”楸楸解釋。

所有人都叫爆炸頭女人為阿姨, 紅姨。無論男女老少, 上到七十歲阿爺,下到五六歲小靚仔。楸楸不想另類叫姐姐, 也就跟著叫阿姨。

“我也聽人說的。”爆炸頭女人說。

“哈哈。”楸楸幹笑兩聲,別開臉, 繼續抽煙。

香港室內禁言, 橙色垃圾桶是設定的吸煙區, 楸楸也是到港第二天才知道的。

至於第一天, 她隻是困惑為什麽總有那麽一群人、圍著一個垃圾桶煙霧繚繞。且過這條街, 下一個橙色垃圾桶亦是同樣的神奇畫麵。

今天是第三天。

“想要結婚嗎?”爆炸頭女人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問。

“啊?”楸楸裝傻看她。

“你既然都知道我多少歲,不可能沒聽說過吧?阿姨我啊,開了個征婚的地兒,手裏有好多好的,狼。”她著重念著‘狼’這個字眼,“靚妹,你喜歡什麽樣的啊?啊?”想也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爆炸頭女人自問自答,“金融IT,年薪五十萬,今年才三十五歲,夠不夠?”

今年才二十三歲的楸楸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笑起來,顧左右而言他,“阿姨,你普通話真好。”

楸楸確實聽聞過這位爆炸頭女人開了一間‘婚姻介紹所’。來港第一天,楸楸租了一間靠海的民宿,老板熱心腸告訴她,要小心一個爆炸頭女人,她是上世紀偷渡過來的,站過街,做過情婦,後來傍上一個有錢人,幹起拉皮條的生意。

後來有錢人不要她了,日子也不像早前十年八年那麽亂,她那生意一落千丈,後來不知怎麽地,就幹起了給香港人介紹女仔的生意,早幾年隻盯港女,但現在內地的也行,尤其是像楸楸這樣,一身名牌獨自來港,有點小錢的女性,留過學的話,行情就更好了。

爆炸頭女人嗐了一聲,甩甩手腕,“普通話有多難?賺錢更難啊。”

“囡囡,你在哪裏留學的啊?”又問。

“楸楸!”

馬路對麵,傳來黃婉伶中氣十足的一嗓子,引得周圍路人對她刮目相看。楸楸看過去,黃婉伶正朝她大招手,狀似一把大扇子。

楸楸回了個招手的動作,隨手掐了煙,彈進橙色垃圾桶,對爆炸頭女人說:“阿姨,我朋友來了,下次再聊啊。”

見她要過來,黃婉伶就在原地等紅綠燈,直到綠燈一亮,馬路兩邊如同開閘,她隨著人群奔過來,誇張地握起楸楸的雙手,倆人就維持著這個滑稽的姿勢,別扭地往回走。

“你染頭發了?差點認不出你。”楸楸誇張地看著她一頭豔綠,“陳奕迅見了你都要開始唱歌。”

“浮誇是嗎?”黃婉伶哈哈笑起來,“在北海道染的,陳宿跟我一個色。”

陳宿是黃婉伶的男朋友,今年初訂了婚,現在同居中,上個月一起去了日本遊玩。

她與黃婉伶是在還沒有出國留學之前認識的,準確來說是在網上認識的。

大約是在十四歲那年,那年楸楸正讀高一,便已發現自己情緒不對勁,網上一查基本全中,後來去醫院做檢查,拍腦片。

輕度抑鬱症,焦慮症。沒跑。輕度而已,沒有多麽嚴重,診斷結果一出,楸楸隻有一個感想:果然如此。

她沒有太受疾病影響,依然該吃吃,該喝喝,偶爾不開心,不想上學就坦然跟丁裕和說不想上學,不過功課沒有落下,成績依然年級前列。

突然有天,自殘的念頭冒了出來,也不知怎麽就冒了出來,可楸楸這麽想著,也就這麽做了,整個過程很快,亦很短,等她回過神來,手上已經有幾道口子。

她上網查著,在丁裕和做飯時,偷偷給自己做了傷口清理,包紮。

又有那麽一天,她開始好奇死亡這件事,打開微博,在搜索頁麵輸入‘好想死’三個字,然後摁下實時,想看看他人會就此發表什麽看法。

實時的第一條,就是現在的黃婉伶,彼時的‘白日夢離家’。

她說:好想死,怎麽辦?我才十六歲,媽媽卻想讓我嫁給一個老頭……今天又一起吃飯了,說要等我十八歲,好想吐。

彼時黃婉伶隻發了三十七條微博,幾乎都是關於這件事,從她十三歲那年開始。

她說:今天見到了一個伯伯,媽媽說她長大會嫁給這個伯伯。她不願意,讓媽媽想嫁就自己嫁,被媽媽打了一巴掌,讓她要知恩圖報,這個伯伯幫了家裏很多。還說,如果不是伯伯看不上她,她早就嫁過去了。

她說:好惡心,今天又一起吃飯了,還被摸了手。

她說:媽媽不讓我讀書,說她已經訂了好人家,再讀書就是浪費錢。最後還是這個老頭出錢讓她繼續讀書,媽媽還在她麵前強調這件事,讓她不要既要又要還要,到時候拿什麽還給人家?話裏話外都是暗示,讓她不要想太多,嫁給老頭,她才有好日子過。

她說:不讀書也行,不想讀書了,想死。

她說:我為什麽要因為這個去死?

她說:想死。為什麽我要出生在這樣的家庭?

……

楸楸耐心看完這三十七條微博,第一反應是惡心,第二反應是好可憐,自己似乎還算幸運的。然後才換位思考,如果自己是這個女孩,她該怎麽辦?

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小爸兼保姆,丁裕和,又想到得有錢,才有丁裕和,這個貧窮的女孩兒是不可能擁有丁裕和的。

拋卻這個念頭,楸楸繼續換位思考,次要想到的是,希望有人能救救她,脫離這片人間煉獄。她之所以沒想過靠自己,隻因在那樣的環境裏,沒有好的教資條件,對方又是一地惡霸,靠自己一個人是很難走出來的。

博文裏提到過,老頭派出所裏有人,玩一手未成年失蹤報案,然而最初她傻傻的並不知道,出逃幾次都以失敗告終。

楸楸把原因歸咎於女孩跑得不夠遠,不夠快。

楸楸認為自己似乎有事情可做了。

她私信‘白日夢離家’,詢問‘白日夢離家’的地址,並告訴‘白日夢離家’,她將於什麽時間到達她的學校附近,讓‘白日夢離家’做好心理準備,永遠離開這個鬼地方。

楸楸拿著自己的身份證和兒童銀行卡到銀行,一次性取了五萬元出來,叫上丁裕和當司機,到地方後接到黃婉伶便直接上高速,開了幾夜的車走國道繞彎路,一共三千多公裏路,到達北方的一個小城鎮,把錢留給她,然後拍拍裙擺,走了。

丁裕和起初是不願幹這事的,因著說嚴重一點,可以算他涉嫌成年人非法拐走未成年,但身為男保姆的他,畢竟是精通六種語言和兩種方言,有碩士生學曆,一個月拿十幾萬工資的男保姆,與他一手養大的小姐對視半分鍾後,很快便答應了這事,一起走了這幾千公裏,隻為幫助少女脫離苦海。

後來楸楸又去過幾次北方,隻要是不開心,就去找黃婉伶。

那時黃婉伶已經不讀書。倘若想要考學,就需辦理學籍轉移,如此會被家裏發現的可能性頗高。黃婉伶好不容易逃出來,不想讓一切功虧一簣。

她也沒有坐吃山空,找了個班上,那五萬塊她省著花,上班之餘,延續畫畫的愛好,繼續上網看視頻,自學畫畫,在網上接一些小單,幫人畫頭像,畫小說封麵和人設來賺錢。偶爾看看書,豐富自己的知識。

楸楸見她好學,原本打算考上大學後,便把黃婉伶接到身邊,黃婉伶可以每天跟她一起去上課,蹭課。

就算是後來出國,她也是這麽想的。不過黃婉伶拒絕了她。

於是楸楸又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臨出國前,三人又開三千公裏的車,回到黃婉伶的老家,偷偷把戶口本拿了出來。彼時黃婉伶已經成年,她很快就趁著母親和老頭的不備,辦理了獨立戶口,再次遠走他鄉。直到今天,她都沒再見過母親,也沒回過老家。

這幾年,黃婉伶通過畫畫實現了經濟獨立,現在一幅畫在國內能賣八千到三萬不等。在外網也很有市場,經常是開售就售罄。

三年前在全國自駕遊的路上,認識了現在的男朋友陳宿。

陳宿比黃婉伶要年長個七歲左右,之前是一家紅圈所的律師。倆人最初是露水情緣,後來念念不忘,直到黃婉伶辦展,陳宿看展,倆人意外重逢,交往兩年後,於今年訂婚。訂婚小辦了一下,主要是請男方家人吃飯。

楸楸這次到香港來,主要是黃婉伶的提議,她想讓陳宿見一麵她的救命恩人,並且還有工作上的事宜要談。

她的簽注是丁裕和替她辦的逗留D,在簽注有效期內,可以無限次往返香港和內地。

沒想到楸楸提前三天到香港,黃婉伶被工作的事情絆住在上海,還在交稿期間,沒法提前走開,今天終於見到。

楸楸把方才發生的經過,原封不動說給黃婉伶聽。

黃婉伶越聽越好笑,說:“金融IT,年薪才五十萬,在香港能活下去?你還不如嫁給我呢,我把我工資卡都給你。”

楸楸也笑,“我不介意啊,就問你未婚夫介不介意。”

黃婉伶說:“他不介意哈,我們婚屋還空了一個房,給你備了一張床,有空常來。”

楸楸不禁感動,摟著她說:“那我豈不得做點貢獻才行?生小孩我帶。”

黃婉伶說:“得了吧,我怎麽舍得讓你帶小孩。”

楸楸說:“玩哭了還你。”

黃婉伶笑罵一聲,“滾!”

黃婉伶現和男友陳宿一起同居在九龍的一個海景房公寓,租的,但黃婉伶經常全國範圍內奔波,不怎麽著家,陳宿亦很忙,去年剛從紅圈所離職,隨後進了一個集團的法律團隊工作,最近在隨老板出差中。

他們新買的婚屋是為明後年結婚,現正在散味中,也不好去,於是楸楸從一個民宿,搬到了一個酒店,不同的是,這次有黃婉伶陪她一起住。

酒店在來之前就已訂好,靠淺水灣海灘,楸楸預備要在香港居住一個月,她需要靠海遊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