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反擊

仲秋已過,啟都的街巷十分囂鬧。

而侯府駛出的馬車卻避開了鬧市,順著僻靜的小路往城外去了。

文徽院在洪山腳下,此刻被晨起的霧氣彌漫浸透,更添了幾分安適。

馬車停在一座碑前。

元蘅踩碎了腳下的那片落葉,伸手將墓碑上的灰塵拂去了。

這裏是文徽院在啟都為褚清連建的墳塚。

她將自己帶來的酒遞了過去,笑道:“師父,隻帶了酒,您常念叨的梨花醉。”

褚清連隱居衍州,又沒有兒女。

衍州戰亂之時,褚清連離世了。隻是死因蹊蹺,至今元蘅沒有查清楚。她不止顧不上難過,甚至連後事都辦得潦草,隻是將他安置在了衍州燕雲山。

原本愧疚的心在聽聞文徽院學子給他在啟都立了衣冠塚之後,更加濃烈了。

如今麵前的墳塚,裏麵自然是空的,隻是讓人聊寄思情罷了。

元蘅將冰涼的酒斟了一杯灑下去,想起當年自己耍無賴拜師之事。

那時褚清連退居衍州之事被她知曉了。那可是褚清連,天下學子無不敬佩仰慕。她又怎可能不去拜訪請教?於是元蘅想盡一切辦法打聽到了他的居處。

但褚清連避而不見。

於是元蘅便在冬日裏站於大雪中等待,即使天黑了也不曾移步。

她每日都會去,日複一日。

有時等得久了,她甚至會在小院前麵的那棵樹下睡著,手中還緊緊地攥著自己想要請教的書卷。

這世間多的是趨炎附勢之輩,褚清連看不上。

也有那種真心來請教的人,但是通常被拒上幾回,便再也不來叨擾了。褚清連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頭一回覺得一個小姑娘這麽難纏。

所以後來,他給那個在樹下睡著的人,披上了一件衣裳。

“當初您動容的時候,大概也因我是女子而顧慮過。但我沒給您丟人……可是如今……”

如今她想反抗既定的命途,但有些力不從心。

這野外的風甚是寒涼,將她的指尖吹得冰涼泛紅。

半晌,她勉強笑了:“您當初告訴我,您已經辭官,一無所有,我從你那裏除了詩書經義,什麽都圖不到。”

她當時答:“我不圖您旁的東西。”

後來褚清連微眯著眼捋了胡須,隻模棱兩可地說了句:“不圖好啊,不圖才是有所圖之。”

這句話元蘅沒有一日忘記。

所以她沒有想過靠著父親的憐惜來得到什麽,沒想過嫁給越王之後自己是否可以成為國母。

她想要的東西,她會自行圖之。

一片枯葉打著旋落在了碑上,被她撿去了,擱在灑過的酒水旁邊。

似乎聽見一些微不可查的腳步聲,元蘅回頭,正對上一儒生模樣的人的目光。

在這裏能看到旁人,那人也愣住,停在原地,看著元蘅一動不動。

元蘅倏而起身,看著那人道:“公子,有事?”

褚清連的墳塚偏遠,周圍也沒有什麽人家,能在此遇到自然不會是湊巧。

這人大概臉皮薄,眸光躲閃了下,雙手也在自己的布衣上摩挲了下,才開了口:“啊,我……褚閣老,是我的師叔,我替我老師來拜祭……”

師叔?

褚清連沒提過自己有什麽師門,半晌,元蘅才想起來:“文徽院的杜庭譽杜大人?你是杜大人的學生?”

“正是。”他見元蘅能知曉他的身份,登時沒有方才那麽局促了,“在下文徽院的學生,沈欽,沈明生。”

這下豁然明朗了。

元蘅從褚清連口中聽過此人名字。

據說他於上次會試中失利,居副榜,不願依例充教,便入了文徽院以待下科。因其為人清明自持,滿腹才學,備得杜庭譽欣賞,便收作門生。

沈欽與元蘅曾經想象的模樣很不相同。

像是這樣的飽經讚譽的才子,當是一身意氣矜傲。可這些在沈欽身上全然看不到。

在入了秋的啟都,他此時身上的薄衫顯然很不合時宜,單單是看著都知道不太暖。

他的舉止很知禮克製,雖說一開始看見元蘅時他有些局促,但眼下顯然好多了,恭恭敬敬自報名諱的時候,還能讓人看出他的清秀謙勉。

“原來是沈公子,幸會。”

元蘅回了禮,往一旁退了些,讓沈欽簡單地拜過了褚清連。

啟都仲秋天氣易變,一陣冷風拂來,便有豆大的雨點落下來。

兩人便一同往外走。

剛走出林子,雨勢驟然變大了。

“沈公子怎麽來的?”元蘅往自己來的馬車便湊過去避雨,接過了在馬車旁等待的漱玉遞過來的紙傘,順勢轉遞給沈欽。

沈欽猶豫了下,沒接傘。

他知這傘接過之後便不好歸還了。

“在下走路來的,來時並不知有雨……這點雨無妨的,能趕回去。”

見他沒接傘,元蘅主動開了口:“公子不妨一同乘車回去?”

看到沈欽還在猶豫,估計是怕有失禮節。元蘅便道:“隻到進城,有了能避雨之處,就讓公子下車了。”

方才初見時的局促再次染紅了沈欽的耳垂,但他見元蘅的肩已經被雨水淋濕,便知自己不好再猶豫,道了聲謝,上車了。

到了清風閣附近時,沈欽便主動說要下車,並且對元蘅再三道謝。

他的眼睫微微抖著,還沾了些雨水的濕氣。

漱玉將車簾放下,笑著打趣:“他這人生得真是清秀好看,說話還會耳紅。”

元蘅不知在想什麽,忽地,她挑開車簾,回頭對漱玉說道:“去清風閣喝杯茶?去麽?”

漱玉起初不明白,但隻一瞬便懂了。

沈欽是杜庭譽的學生,杜庭譽又是褚清連的同門,兩人還曾一度在朝為官。

關於平樂集,杜庭譽是能幫忙的。如此,元蘅便不必夜夜苦熬,也熬不出一絲思緒。能得師長指點,定能有一力撥千鈞之效。

因為下雨的緣故,清風閣裏人極少,但還是有人頗有雅興,隔著竹簾飲茶賞雨。

還沒找到沈欽,元蘅嗅到了一股濃烈的酒氣。

竟然有人在此處飲酒。

沒等元蘅回神,那醉醺醺的人便踉蹌著撲了過來,帶著一身酒氣,輕浮地想要攬住元蘅的肩。

“美人……”

被他碰了肩的元蘅一時皺眉,而身旁的漱玉揚起小臂,用刀鞘擋開了他的手,重重地將他往後推去了。

刀鞘冷硬,將陸鈞安的手直接拍出了一片紅腫。

“嘶”

那人倒抽了一口氣,站穩之後正欲發作,卻將目光移到漱玉身上,笑道:“這個小娘子也漂亮!”

竟是個不記打的東西。

漱玉厭惡他再度伸過來的手,用力地握住之後一扭,冷聲道:“喝多了就滾出去淋淋雨。”

有一人瞧見這場麵,慌忙跑過來,罵罵咧咧道:“你們!你們知道我們公子是誰嗎?鬆手!不要命了嗎?”

元蘅睨了他們一眼,淡聲道:“管你們是誰。”

漱玉聞聲施力,那人疼得眼淚要出來,但根本掙不過漱玉的力氣。

“這啟都還有不認得我們陸三公子的嗎?我看你們真是活膩歪了!我再說一遍,鬆手!”

聽到陸三公子這幾個字的一刹那,漱玉的動作僵住了。

那種像是無數根針刺向肌膚的疼痛,一時間讓她無法忍受。過去那些屍山血海的回憶倒湧回來,迎頭撲來,幾近將她吞噬。

當初薑家滿門覆滅,是托了陸家的“福”。

若非是陸家陷害忠良,漱玉不至於擔上“罪臣遺女”的名號,痛苦又自責地活著。可如今仇人之子就在眼前,她卻沒有絲毫辦法。

漱玉不自覺地鬆了手。

並不是畏懼陸三的名字。

而是擔心自己恨意上了頭,會做出什麽衝動的事來。

如今她是元蘅跟前的人,若是她惹了這個陸鈞安,隻會牽累元蘅。

見漱玉鬆了手,陸鈞安有些微清醒,咬著牙笑了一聲:“小娘子還算識相。”

察覺到了漱玉的情緒,元蘅抬眼,麵色冰冷地看著陸鈞安。

這樣冷漠的眼神看得陸鈞安心裏有些忐忑。說不上那是什麽感覺,就像是這人是痛恨他了許久的。

明明素未謀麵。

大概是沈欽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小跑了過來,站在了陸鈞安和元蘅之間。

“陸三公子,何必為難兩個姑娘呢?”

陸鈞安從醉意中分出一絲清明,上下打量了沈欽,嗤笑一聲:“我認得你,文徽院的……你算是個什麽東西?我爹從來都沒把你們文徽院放在眼裏,就算你老師杜庭譽今日來了,見了我爹,也得稱一句‘下官’。”

他這話說得狂悖,但卻是不爭的事實。

文徽院建立之初,便是皇帝欲與世家對抗。世家瞧不上那些寒門出身的文徽院學子,也是常理之中。

本以為這個清秀拘謹的書生會聽了此言會退縮。

但誰知沈欽絲毫不懼地直視著陸鈞安:“那就請陸三公子,將你爹請來。問問他,當眾欺辱女子是何等的罪過。今日請不來,沈某便不會袖手旁觀!”

陸鈞安被此言激怒,揚手便欲打上去,誰知還沒落下來,卻聽見一直沒說話的元蘅喚了他一聲。

“陸鈞安……”

陸鈞安的手堪堪停在半空,因著半醉,怔怔地看向元蘅。

隻見元蘅從桌案上取了一杯尚且燙熱的茶水,遞至陸鈞安的眼前。

周圍人都不明所以,誰知下一瞬,元蘅手腕微動,將那碧綠的茶湯潑向了陸鈞安的臉。

半燙的水將陸鈞安的眼皮激得發紅,也嗆得他難受。綠色的茶葉黏在他的發絲上,淩亂的頭發往下不停地滴水。

模樣狼狽不堪。

陸鈞安的醉意此刻**然無存,但仍舊反應遲緩,不可思議地看著元蘅。

而所有圍觀的人都屏了呼吸。

元蘅聲音輕緩卻有力:“你是誰與我何幹?這北成是有王法的,王法不姓陸,希望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