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湧動

提燈趕來之人正是宋景,他看著元蘅聞澈微微愣住,旋即笑道:“你們二人,認識啊?”

“不認……”

“認識。”

沒等元蘅將不認識說完,聞澈便直接打斷了她的話,坦然承認了。

宋景自然很高興,隨手搭上聞澈的肩,衝元蘅說道:“認識就好,我方才瞧見你們兩人在此處,還怕帶殿下回府驚擾了你。”

此人被禁足,便用梯子翻牆出去,結果翻不回來了。若是不帶著聞澈給自己撐個腰,他連回家都不敢。想來侯府的人看在淩王殿下的麵子上,總歸不會告知侯爺。

“蘅妹妹,爺爺睡了罷?”

宋景和安遠侯的住處挨著,他回來後還沒敢往院中去。

元蘅將他手中的燈籠接過來,帶著頭往前走,道:“左都禦史的人來了,外祖此刻會客呢。你還是跟著我先去雪苑避一避吧。”

“陸從淵?來侯府作甚?”宋景兩步跟上去,貼近元蘅問話。

元蘅搖了搖頭:“我哪裏能知?”

宋景不放心,交待兩句:“陸家人你還是避著好。越王要娶你,就是扭他們的逆鱗,小心他們對你不利。”

元蘅答:“嗯,謝表哥提醒。”

這兩人在前麵走著,聞澈就在身後兩步遠處不緊不慢地跟著,將這些話也聽了個全。

白日時,他還在清風閣樓上四處找尋元蘅的背影,而此時竟跟在她的身後。這種感受難以言明,卻能輕而易舉讓人心中生了波瀾。

興許是離得近了,他才發覺,元蘅比在他夢裏更顯纖瘦。

但仍舊是一抹倩影,仿佛烙在了他視線裏。

“殿下?”

宋景的聲音將他喚回神。

他不動聲色地挪走了目光,看向宋景:“怎麽了?”

宋景取笑他:“你今日怎麽一直心不在焉的?雪苑到了。”

“嗯,元姑娘的住處,本王就不進去了。先回王府了,告辭。”

聞澈轉身要走,卻被元蘅叫住了。

“都到了,殿下不如留下用盞茶?”

元蘅的聲音很淡,像是絲絲縷縷的木樨香氣,從人耳邊滑過的時候,帶了些以往沒有的輕柔。

聞澈大概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會因為元蘅這一句話,便隨他們進了雪苑。

直到熱茶斟好遞過來,翻湧的熱氣才將他的神智喚清醒一些,於是開始有些別扭。

他雖已及冠,但尚未娶親。從小到大,除了庶妹明錦公主的住處,他還從未踏足過旁的女子的臥房,難免有些拘謹。

不過元蘅的臥房與他想象的相去甚遠。妝奩珠飾甚少,香花寶盒難見。整個臥房,堆滿了書卷,甚至案上還摞了厚厚一疊未寫完的紙頁。

偶然一瞥,他似乎看見了某樣熟悉的東西。

曾經在文徽院,他是在褚清連那裏見過的,為何會出現在元蘅的屋裏?

還沒等他看清楚一些,便有一侍女在外叩了門。

“景公子,夫人要您現在去見她。”

宋景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大概是他沒老實在府中溫書的事被知曉了。

他咳了一聲,慌促起身,對聞澈道:“我娘,我不敢不去。殿下在此處稍等,我很快回來。”

聞澈朝他點頭,便見宋景一路小跑地出去了。

房中霎時隻剩了聞澈與元蘅二人。

元蘅看不出什麽情緒,此時正在書閣前整理那些雜亂的書卷,並沒有在意房中的聞澈。

而不知何時,聞澈已經起身走了過來。他衣袖揮動,燭火跟著跳躍了兩下,將元蘅映在牆上的身影也顯出幾分顫動。

說不清楚緣故,他隻覺得這般場景曾經發生過數次。

興許是在夢中。

“你方才為何要說不認得本王?”

元蘅的手上動作微頓,淡聲道:“元蘅本以為,您是厭惡元氏,不願沾上什麽關係的。誰知,竟是會錯意了麽?”

這話問得巧妙,若是順著答了,以後便再不能給她擺什麽譜了。

聞澈被她氣笑了:“元姑娘這是用完人就扔啊?當日在衍州,可不是這個態度。”

“有麽?”

“有。”

難得見聞澈這般孩子氣,因為幾句話就要急。

他隨手將拿了一卷書,翻看了幾頁,歎了口氣:“你爹是你爹,你是你。本王不屑於因你爹而遷怒於你。”

元蘅微怔,看向正在翻書的聞澈,覺得他似乎也沒有那麽傲慢。

他的側影再度與容與的模樣重合……

世間,竟會有這麽相像的人麽?

舉手投足,一言一笑,相似到就好像是同一人。

隻是容與品性向來溫和,不像眼前這位一般渾身帶刺。

將書頁合上,重新放回原處,他才漫不經心地看向元蘅:“那你覺得,本王該厭惡元氏嗎?”

他問得輕巧,像是在詢問她經卷上難懂的釋義。

當年紀央城之亂就是一筆糊塗賬,誰是亂臣,誰是勤王,根本就分不清楚。興許元成暉心裏是明白的,但他為了元氏,他不敢說實話。

所以他站在了陸家人那邊,將罪名全都推給了梁晉,害得梁皇後至今被困幽宮,不得與聞澈相見。

“你爹要投陸家那棵大樹。可他又發現自己沒從陸家人這裏得到什麽好處,便準備將你送給越王。別管本王恨不恨他,你呢,你恨他嗎?”

他聲音很輕,從語氣上聽不出任何能刺傷人的鋒利,但卻像一塊捂不熱的冰,將人周身的溫度盡數褪去。

元蘅沒想到聞澈會對他說這些。

被人當了棋子,自己又怎會無知無感?

但從沒人問過她,會恨嗎……

“我會退婚的,我從來不做棋子。”

元蘅微微仰麵,眸中神色因為背光而看不清晰,讓人猜不出她此刻在想什麽。

這婚退不退自然不是她一人一言便能做主的,但是她自己的命,她偏要做一次主。

但聞澈顯然沒有就此罷休,他一手抵在書閣上,將元蘅的退路堵住了。

他似隨口提起:“你父親將人都得罪了個幹淨,你再退了與越王的婚,可就是斷了他所有退路啊。”

元蘅的手不經意攥緊了。

自建北成以來,陸氏女幾乎世代為皇後人選。因此曆代皇帝的血脈,有一半都是姓陸的。但是前些年陸太後卻興了謀逆之案。雖說後來陸太後失敗,以自戕保全了陸氏,但如今宣寧皇帝對陸氏的芥蒂是甚重的。

如今誰娶陸氏女,便是公然違逆皇帝的心意,自然與儲君之位無緣。所以聞臨求娶元蘅,亦是為了投皇帝所喜。

“淩王殿下。”

元蘅實在不想繼續說了,“我不做棋子,照樣能讓我元氏安穩立於衍州。”

“好大的口氣。”

聞澈眼角帶笑地看著這個被他惹生氣了的姑娘,“那本王就等著看了。”

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

是宋景。

宋景看著麵前這兩人,感受到了一絲冰冷的氣氛。像是剛爭吵過,但看聞澈的神色又不太像。

拿捏不準發生了什麽,他便僵在原地不敢動。

張口無言了一會兒,他才怯怯地將手中的食盒提起來,小聲問:“二位爺吃些東西麽?我娘給的……”

“不吃了,該回去了。”

聞澈攏了袍袖,臨走還拍了宋景的肩。

宋景回頭看了他,不明所以,但還是將帶來的吃食一樣樣擺了出來,道:“蘅妹妹,你不知道,他就這脾氣,要不然能被困在俞州這麽多年?他若說了什麽不好聽的,你別往心裏去啊。”

看著桌上那些精致的小食,元蘅不見外地拿了一塊水晶糕,咬了一口,但卻嚐不出什麽滋味。

她還在想聞澈方才的話。

不好聽,但很有道理。

但元蘅還是答了宋景的話:“知道了。對了表哥,夫人找你說什麽了嗎?”

宋景本來還興致盎然地說些有趣的事,結果聽到這句話一下子蔫了。

他連吃的都吃不下了,答:“我娘說,爺爺要我下月初入文徽院。我配不配?那可是文徽院!我去了能活活被悶死。”

“文徽院?”

元蘅驚歎:“為什麽不去?入了文徽院,日後你也能有個好前程。”

如今北成朝中身居要職的大人們,小一半靠家族恩蔭,但多半都是文徽院出身。

文徽院學子眾多,經過考核便能入朝為官。當初□□建文徽院亦是為了給寒門弟子一個入仕途的機會。雖說後來世家專權,能進文徽算不得什麽了不起的事了,但文徽院在北成仍舊享有盛名。

可是宋景卻沒感受到半點欣喜,反而唉聲歎氣:“我要什麽好前程啊?日後守著侯府,能吃能喝餓不死就行了。官服加身入朝堂?不了不了,我不行……”

“何況!”宋景捯飭著小瓷碟,“爺爺此意也不是指望我能如何大展宏圖,他隻是看不慣我到處跑,將我送去管教罷了。蘅妹妹,旬日一回啊!以後你想見我,可就難了……”

看著他這副不思進取的模樣,元蘅隻覺得想笑,順手將他的杯盞奪過來:“誰會想見你,表哥還是安心學習溫書去罷!”

剛將宋景連催帶攘地送出雪苑,元蘅便將門關上了。

她的手輕輕摩挲著門栓,似乎是在思慮什麽,久久沒動。

文徽院……

過往師父總是提及文徽院,若是她也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