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逢

兩月後——

啟都的十月終於有了寒意,樹梢的枝葉也顯出幾分蕭疏。

元蘅穿了一身颯爽的男裝,將長發高高束起,隻留下素色發帶垂下,整個人看起來像個俊俏的小郎君。

初來啟都,她行事穩妥安分。雖住在侯府,但從未給外祖父安遠侯添過什麽麻煩。

隻有今日,她才終於有些忍不住,偷溜出府,往慕名已久的清風閣去了。

早在先帝在世的時候,北成便很注重文人和寒門學子。無論是在啟都還是各州各郡,都有很多文人聚集評文論道之處。

曆朝曆代的皇帝都試圖將寒門士子搬上來任用,欲借此製衡那些掌權多年的世家。

重文之風興起,但兵權仍舊旁落,未能收回。最後先帝的那些新政統統不能得以順利推行。朝中大權仍舊被那些世家所操控。雖然如此,但北成的重文之風卻是日益濃鬱。

清風閣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雖說是一間茶樓,但是卻裝飾得十分雅致。久而久之,便有很多學子書生在此講經論義,品評書畫。

若是遇上什麽爭議不下的議題,他們甚至能在此爭論上好些時日。

在這風雨飄搖,各地群雄盡起而爭的世道裏。似乎隻剩下這麽一方天地,是供他們暫憩的。

原本元蘅並不打算在此久留,想著聽上幾句便回府去。

可是剛放下茶盞,便聽見有人提及了平樂集。

聽到此處,元蘅的手一頓,抬眼看向不遠處談論的那些人。

“我聽聞褚大人過世了,那平樂集不就成了殘卷,再無人修補了?”

“唉,那沒辦法。當初褚大人尚在啟都之時,多少人欲拜在他的門下,他都推拒了。如今離世,辛苦了半生的心血也就此止步了。”

“不是聽聞褚大人收了個女徒弟?平樂集哪裏就沒人管了?”

“真是胡鬧,一個女弟子能做成什麽事?”

“歐陽兄,你又焉知女弟子不行?既然褚大人願意交付,而不選擇你我,定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如今隻盼她,能對得住褚大人的心血,莫要斷送了。”

元蘅隻是在一旁聽著,卻始終沒應聲。

褚清連是北成的前內閣首輔,因著身體不好早早就辭了官,隱居衍州。離開的時候,他隻帶走了平樂集,也在病逝前,親手將平樂集交給了自己唯一的徒弟。

元蘅就是那個徒弟。

如今聽著這些文人學子對平樂集的惋惜,知曉的是褚清連將文集托付給了女徒弟,不知曉的還以為是這殘卷失傳了。

世間從不缺賢臣名士,各有各的見地,又如園中雜花生樹,各有各的氣韻。唯獨知音難尋,也鮮少有人越過元蘅的出身和女子身份,去看到真正的她。

看不到就看不到,她不屑於辯解,但熱衷於證實。

元蘅聽得索然無味,一抬頭卻見有人進了這清風閣來。

是聞澈。

與上回在衍州帥帳中那一見不同,此時的他穿了一襲白衣,袖口是金色的滾邊,腰纏玉帶,端得一派溫潤風流。他正拾級而上,並未看見一旁的元蘅。

興許是他生得太像容與,元蘅在那一瞬有些恍惚。她許久才回過神,想起此時聞澈的確是已經回了啟都的。

隻是他不是二皇子了。

前幾日中秋,宣寧皇帝大宴群臣,順道嘉獎了聞澈,賜封“淩王”。

皇帝賜了封號和封地,卻沒提他就藩之事,還賞了一座在啟都的府邸。誰也不知皇帝心中究竟在思忖什麽。

聞澈今日沒帶什麽仆從,陣仗也不大,甚至閣中之人都不曉得來了什麽貴客。

他的身後跟著一少年,舉止跳脫,兩步並作一步到聞澈的跟前,沒什麽規矩體統地搭上了聞澈的肩,兩人便一起說笑著尋了位置坐下。

這少年名喚宋景,是安遠侯唯一的孫子,亦是元蘅的表哥。

“他不是被罰禁足麽?”

元蘅瞧著宋景有些困惑。

今晨她出門前,不知這混賬闖了什麽禍,外祖大發雷霆,罰他在書房中禁足。

他竟還敢在禁足期間跑出來玩樂?

元蘅無奈地搖了搖頭。

聞澈就沒什麽好名聲,是這諸位皇子王爺中最喜依著自己性子做事的,那宋景與他交好,自然是一樣的脾性。

在元蘅的位置上,能剛好看清聞澈的模樣。

他不故作冷淡的時候,倒是能讓人看出些許少年氣,不似帥帳中初見那日的冷峻難以靠近。

不知是宋景說了句什麽,聞澈笑得前仰後合,一點架子都沒有。

敢情這人在衍州時對她那般冷漠高傲,都是裝出來的?

也是,自己是元成暉的女兒,人家當初沒把她趕出去已經是很給麵子了。再加上自己與越王有婚約,更不知聞澈怎樣厭惡她呢。

元蘅本還想上前去打個照麵,感謝他當初願意施以援手,但是思及此處,覺得還是不去上趕著找嘲諷比較好。

她將手邊的書冊翻開,不再看向聞澈了。

而此時,剛落座的聞澈,頗為嫌棄地將宋景的手從自己肩上撥了下去。

“你沒骨頭麽?壓得本王肩膀疼!”

宋景收回手,將折扇“唰”一聲展開,裝模作樣地搖了搖,笑道:“殿下,你這一回啟都,以後旁人看在你的麵子上,就不敢在我麵前趾高氣昂了!”

聞澈笑得想咳嗽,將他手中的折扇奪了過來。

端詳了折扇片刻,聞澈道:“十月了還搖什麽扇子?不就得了個寶,炫耀個沒完了。怎麽,你可是侯府少公子,誰還敢欺負到你頭上?”

宋景將扇子又奪回來,愛惜地摸了一把,愁眉苦臉道:“陸鈞安唄,他在啟都就差沒橫著走了。每回在他這吃了啞巴虧,回去還得被我爺爺罰一頓,我冤死了!”

聞澈良久沒說話,懶散地往後靠在椅背上,意味不明道:“陸家人啊……那本王也沒辦法了,怕了怕了……”

想來他聞澈這輩子吃的最大的啞巴虧,也是來自這個陸氏。若非衍州之捷他建了功,指不定這虧還得吃多少年。

一聽這口氣,宋景就來勁,繼續煽風點火:“你就打算這麽算了?如今你封號也有了,在啟都也開了府。過幾日再塞個陸氏女到你府上給你做王妃,你可就什麽轍都沒了。人家越王倒是聰明,一早就給我表妹下了婚書,跟陸氏劃清了界限……”

聽到這裏,聞澈看不出情緒的眼睛才閃過一些什麽。

正好小廝來上了茶,聞澈才捏著微燙的杯口抬眼看向宋景:“你表妹是……”

“元蘅?”

宋景答:“是啊。我那姑母,當初跟家裏鬧得不可開交,執意要嫁元成暉。元成暉那是什麽人……嗬,果真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姑母剛過世他就續娶了。如今他倒是兒女雙全,隻是可憐我表妹蘅兒……”

接著宋景說了什麽,聞澈一概沒聽進去。

他又想起自己那些虛無的夢境了。

自從見過元蘅一回之後,那些夢他做得越發頻繁,夢中那女子的麵容也越發清晰。

每當午夜夢回,他揉著脹痛的鬢角,回想夢中的元蘅時,他都覺得難堪。

明明隻有一麵之緣,明明她是與旁人有婚約的人,可是他就是會一次又一次地夢見,場景真實到仿若曾經發生過。

他口渴,伸手去端杯子,目光卻飄向了閣樓之下。

聞澈頭一回覺得自己魔怔了,那個在人群之中一副男子裝束的人,是元蘅?

直到他打翻了燙熱的茶水,痛得他一縮手,才終於看清楚那人的麵容。

就是元蘅!

聞澈看著元蘅這身男子裝束,似乎有些意外,但麵上又沒有表現出來。

沒有了女衣的婉約,此時的她竟平添了幾分清俊。

皓腕凝霜雪。①

聞澈看到她的那一刹隻想起了這句話來,很是貼切。

她與他夢中時見到的樣子也完全相同,手執書卷與人侃侃而談,笑起來若流光皎月,仿佛天生就該站在這裏,就該讓旁人仰慕。

“殿下?”

宋景的聲音終於將聞澈從出神中喚回來。聞澈幹咳一聲,問:“你說到哪裏了?”

宋景皺眉:“說什麽說啊,你看什麽呢?你手不疼嗎?”

聞澈這才低頭看了自己被茶水燙得發紅的指尖,笑著搓了一把:“不疼。”

旋即,他又往下看去,那抹身影卻不見了。

就好像他方才看到的隻是錯覺一般。

聞澈起身,追至窗前,隔著熱鬧的永盛街,在攢動的人影中尋找。

可是看不見了。

“走了?”

聞澈沉悶地自言自語,直到被宋景拍了肩,他的心猛一跳,才察覺出自己的不對勁。

“誰走了?看哪個美人呢?”宋景取笑他。

聞澈將他的手拍掉,冷聲敷衍道:“哪有美人,看到陸鈞安了。”

宋景的笑登時僵在了臉上。

他覺得聞澈才是最混賬的,永遠知道怎麽讓自己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