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都
聞澈道:“你是來謝我的,還是來利用我的?”
元蘅沒想到他會糾結這個,淡聲道:“這叫共贏。”
聞澈悶聲笑了。
他轉身回到簾布跟前,微微俯下身去,拾起一方絹帕。絹帕一角還用金色絲線繡著“蘅”字,乍一看,宛如一朵芙蕖。
是方才她將他誤人成旁人時,不慎從袖間掉落的。
把絹帕遞還元蘅,他眼尾的笑意淡去了:“東西掉了……元姑娘慢走。”
元蘅遲疑地接了過來,真是自己不慎掉落的。隻顧著賠禮道歉,竟沒瞧見。
帥帳中的氣氛緩和了些,她道了句多謝,轉身便離開了。
元蘅走後,聞澈站在帥帳之外看著她的背影。
她雖看起來身形纖瘦,但走起路來卻似腳下生風,好不瀟灑恣意。隻見她利索地上了馬,也沒有回頭。
那一抹背影在下過雨的衍江畔,迅速地消失不見了,隻餘江水翻滾著奔流追逐而去。
聞澈仍沒挪動步子。
隨著馬蹄聲漸遠,直至再也聽不見,聞澈才恍然回神,看到了自己身後站著的副將徐舒。
他幹咳了一聲,問:“有事?”
徐舒猶豫了片刻,問道:“殿下真要答允她所言?昨日一戰,已經足夠給衍州緩口氣了。不消幾日,啟都的援軍就要到了。往後,守住衍州是他們燕雲軍的事,我們何必淌這渾水?您不告知梁將軍就私自調了兵,待將軍回來,您還不好交代呢。”
這話倒是不無道理。
聞澈本就不受宣寧帝信任,如今任何舉動都可能是僭越。到時候可能啟都回不去,還平白又讓皇帝猜疑。
“我再想想。”
聞澈正準備轉身回去,卻覺出了哪裏不對勁:“你站住!你還偷聽?”
徐舒又不傻,站住就要挨打了。
“是殿下你們議事聲太大,不慎聽見的……”
***
晨色熹微,天邊剛泛起了魚肚白,涼風透過窗隙湧進來,將薄紗吹得微微晃動,簷角處懸掛著鈴鐺也開始清脆作響。
元蘅這才發覺天已經亮了。
這一夜的文書看得她頭昏腦漲。她剛將燈燭吹了,準備去歇息片刻,誰知卻聽見微弱的叩門聲。
起身開了門,她正瞧見還帶著病容的元成暉。他隻披了一件薄外裳,背光站在門檻處,麵帶病容,看著分外憔悴。
傷病耗人,也不過月餘,元成暉便似瘦了一圈,再不見當年魁梧模樣。
元蘅忙去攙扶他,關切地問:“父親今日能下床走動了?那也要注意別著了風寒。”
元成暉擺了手,示意自己不用攙扶。
他自顧自地坐在了元蘅方才的位置上。
雕花的小窗之下是張紅木的桌幾,上麵擱置著厚厚的一遝書紙,旁邊是一方硯台和一隻月白瓷瓶。因著入秋驟然變冷,瓷瓶中的花枝已經枯萎了一半。
還沒等元蘅將枯枝拿出來,便聽到元成暉開了口。
“這段時日你做得很好。為防止叛軍再來,於是事先找了二皇子協助,也避免了燕雲軍擅離衍州。隻不過,這二皇子與我們有隙,你是拿什麽換得他同意的?”
元蘅道:“他想回啟都,如此便也是他的一個機會。冷眼旁觀或許得利更大,但是那樣也冒險。萬一何處偏離了預計,叛軍破衍州直入啟都,屆時,可就不是他能不能回啟都的事了。女兒自然沒什麽能拿去與之交換的,隻是二皇子有自己的思慮。”
“那就好。”
元成暉稍稍鬆了口氣,“離他遠一些好,為父怕他借著當年的恩怨報複於你。”
當年恩怨是元氏理虧。
元蘅甚少聽父親主動提及那件事。今日若非是他過於擔心,也不會這麽順口說出來。
“可是,當年明明是您……”
“好了!”元成暉打斷她的話,“此事我不想再提。你隻需要記住,你日後是要嫁給越王的,與旁的人,關係越遠越好。”
聽得此言,元蘅忽然抬眼,震驚道:“您在說什麽?”
她明明已經將越王求娶的婚書退了回去!
元成暉輕笑一聲,將婚書從袖中取了出來,擱在元蘅的麵前。
見她不明白,元成暉才道:“你以為我病了,發生的所有事就渾然不知了嗎?這個家,做主的終究還是為父我。你想瞞著我做什麽,你以為瞞得住?退婚這麽大的事,我沒同意,就沒人敢將這婚書退回啟都。”
“你……”
“我怎麽?這婚事是我與越王早就商議定的,此時送來婚書也是在計議之中。所以,此事由不得你。現下叛亂已平,為父的病也好了,你安心往啟都去,成婚前便暫住你外祖父的侯府裏……”
“父親!”
元蘅終於打斷了他的話,一顆心似掉入了冰淵一般寒冷。在元府這麽些年,從未得到過父親的關照也就罷了,她知道父女情分是強求不得的。可她卻沒想到,現如今連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做不得主,元成暉連商量都不願意,便擅自決定。
她直視著元成暉,幾乎是咬著牙質問:“父親,我在你心裏究竟算什麽?一塊可以利用的石頭,用完就扔?然後拿我交換最後能換來的利益,是麽?”
元成暉沒應聲,屋裏的沉默幾乎要結冰了。
良久,一聲歎息打破了冰層,元成暉起身走到她跟前,道:“這是為你好,早些給你定個好人家,便是為父的心願。越王聞臨,是個好歸處。”
元蘅忽然笑了,反問:“是我的好歸處,還是父親你的好歸處?你欲投越王這棵大樹以求庇護,卻拿我做棋子!我若不答應呢?”
元成暉沒想到元蘅竟敢如此頂撞自己,一時急火攻心,捂著胸口連聲咳了起來。
雖然這些年他們父女二人不親近,但是明麵上還從未爭執過。即便有些事意見不和,元蘅也隻是沉默著另尋它法。
“你究竟不滿什麽?你恨為父一心為了元家,但是你離了元家就什麽都不是!”
元蘅站在原處久久未動。
這些年,在她夜夜挑燈讀書的時候,在她待在軍營裏讓人教她認識兵器的時候,在她讀不懂兵書前去請教旁人的時候,所有人都告訴她:“你學這些做什麽?日後成了婚也用不上。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元家日後定然是你弟弟的。”
無論她做得多好,在旁人眼中,都是在給元馳鋪路。
而她,除了能用姻緣換取元家的輝榮,旁的什麽都不是。
“蘅兒。”元成暉再次潑冷水,“這些年你忤逆之事做的還少麽?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就當什麽都瞞過去了麽?你跟前那個丫頭,就是……整日佩著刀的那個,是姓薑吧?”
元蘅看著他,隻覺得眼前的父親更加陌生。
但是提及了漱玉,她還是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她……”
“薑家被滿門抄斬,若是陛下知道還剩一個,是被你留著了,這罪名誰擔?”
許多年前,薑牧和元成暉是一同入軍中的好兄弟,一道枕風宿雪,一路飛黃騰達。但是後來薑牧獲罪,落得滿門抄斬,這衍州也就成了元家獨大。
那些舊事元蘅不想論,孰是孰非也不清楚,但是幼女何辜?她一時心軟,便救下了漱玉,以婢女為名,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沒有人知曉這件事,元蘅也覺得自己瞞得很好。
可是她忘了,漱玉是薑牧的女兒,生得一副神似模樣,元成暉怎會認不出來……
其實隻要元成暉不說,沒人能知道漱玉是罪臣遺女。這裏是衍州,不是啟都皇城。若是元成暉存心要瞞,又怎會護不下一個漱玉?
今日,元成暉就是要拿漱玉來逼迫她的。
元蘅屏息良久,才似想通了一般,用手抹了一把泛紅的眼尾,語聲涼薄:“所以,隻要我答允去啟都,您就保證不會有旁人知曉漱玉的身份,對麽?”
元成暉的唇色蒼白,看起來甚為疲憊,歎了氣後才緩緩道:“收拾東西罷,後日便啟程。”
***
是夜——
水榭中寒涼,元蘅卻坐著出神,捏了一把魚食灑進湖水中,有幾尾魚兒便靈動地擠過來,跳躍著爭搶。
肩上驟然一暖,元蘅回頭,見是漱玉將一件披風裹在了她的肩上。
“退兵了,梁晉將軍也回來了,俞州就在衍州與琅州之間,叛軍輕易不敢再動。姑娘……還在發愁什麽?”
漱玉自然能看出她的不對勁。
元蘅卻笑了,道:“沒什麽要發愁的。漱玉……我問你,這麽些年了,你就甘心跟在我身邊忙前忙後,沒想過為薑家昭雪麽?”
聽了此言,漱玉張了張口,什麽都沒說出來。
薑家案有冤,她怎會不想昭雪?
她想過,卻不想做。
因為自己的身份一旦暴露,連累的就是元蘅。
若無元蘅收留保護,她早就在那一灘血水中死去了。她不想做任何可能會害了元蘅的事。
所有人都認為衍州薑家一門死有餘辜,沒有人會在意他們是否蒙冤了。罪魁禍首的根紮在北成上百年了,連皇帝都拔不幹淨,何況是她呢?
漱玉怔愣半晌,才故作玩笑道:“那沒姑娘你重要啊。”
元蘅的眼尾再次紅了,卻也笑了聲:“幼時去你家玩,結果掉水塘裏了,若不是你這個蠻丫頭不顧生死將我撈出來,我也早就死了。所以,你對我來講也很重要。”
這些年她們二人相互信任,卻從未談過這些事。若她不提,漱玉都快將這件事忘了。
“好了!”
元蘅不想再煽情,吩咐道:“明日,你將我的那些書卷都整理好,尤其是,平樂集殘卷……”
“平白整理那些做什麽?”漱玉沒明白。
“去啟都啊。”
***
天色晦暗,衍州外的官道上馬蹄聲不絕,塵煙四起。
路過城門時,聞澈才勒了馬,遠遠地看了過去,不知在想什麽。
過往他總是會做同樣的夢,夢中那個女子一直隻有一個背影,像是籠罩了一層輕紗一般,瞧不清楚模樣。
桃花被風吹落,淡薄的粉便在一瞬連了天。
昨晚,他又做了這個荒謬的夢,他想看清楚她的樣子,努力地追上去,誰知她轉過身來,卻是元蘅的模樣。
也是因為這個夢,他夜間醒了之後便沒有再入睡,灌了自己半碗涼水才堪堪壓製住內心的煩躁。
如今衍州之困已經解了,宣寧皇帝亦聽聞了二皇子所為,終於下旨,說如今已入秋,特召二皇子在中秋家宴之前回啟都團圓。這是皇帝為了緩和關係特意給的台階,若是聞澈依舊負氣,那才是不識時務。
見聞澈勒馬,身後的徐舒也停在了他跟前,似看穿什麽一般。
“殿下是想進城去?”
聽到這裏,聞澈才回神,道了句:“不去。”
說罷,他一夾馬腹,便又駕馬而去。
徐舒在他身後跟著,道:“殿下,聽聞今日那元姑娘也要往啟都去了。”
果真,聞澈駕馬的速度放緩了一些,微微偏首看向徐舒:“她去做什麽?”
“據說是跟越王定了婚事,此番,該是要完婚罷?”
聞澈許久沒有答話,像是不怎麽感興趣,又像是自己在想什麽。
那日衍州西城門大開,放百姓出城避難,他也在。他騎著一匹駿馬來探情況,卻碰上衍州出了叛徒,導致敵軍早就知悉這日的撤離。
也是那一日,聞澈頭一回見到元蘅。
那女子站在城牆之上,有條不紊地部署。萬箭齊發的時候,也絲毫未見她的膽怯。可是那樣的場景,怎會有人不怕?若是哪裏出半分差錯,罪名是輕的,連命都要丟。
她大抵是怕的,但她更怕那些跑不動的老弱婦孺害怕。
也是那一日,他私自決定調了俞州軍來援。
“這樣的女兒,元成暉還是要當成禮物送人。”
聞澈輕笑了一聲,回頭看向徐舒,“元氏要敗落啊,誰都攔不住,聞臨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