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錯認

元蘅本在翻閱將士名錄的手頓了片刻,捏著紙角揉撚了一下。

無論如何她也猜不透這二殿下的心思。僅僅依著此事,她總覺得,此人並非傳聞中那般幼稚無理,對元氏的痛恨也沒那般徹骨。

稟報的斥候剛走,房門便再次被叩響了。

元蘅見著來人,才鬆了口氣,道:“漱玉?營中有什麽要緊的事麽?”

漱玉是她的貼身侍女,這些日子跟著她忙前忙後,一時也不曾懈怠,也算是功不可沒。

漱玉將自己佩戴的刀擱在刀架上,轉身把帶來的食盒掀開,推至元蘅的手畔:“退敵了,今日不會有什麽大事。姑娘,你一整日沒吃東西了。”

看著食盒裏麵還冒著熱氣的飯菜,元蘅終於才緩過神來。

退敵了。

聞澈帶來的兵馬眼下還在衍江東,將叛軍堵死在了過來的山道上。任是叛軍人數再多,也沒有膽量再次渡江。

這將近兩月的戰事終於暫歇了。

嚐了一口漱玉帶來的湯,她頭也沒抬地問:“按理說這位殿下該是恨死我們了。今日他又為何會出兵相助?”

盡管元蘅心中已經有了推測,但還是想問問旁人的看法。這個聞澈就如同罩了一層迷霧般讓人瞧不清楚。他的所作所為也讓人難以猜出用意。

當年的紀央城之亂,元成暉因時勢所迫,做了偽證,將罪名都推到了梁氏的頭上。梁氏又是二皇子聞澈的母族。如此,元氏便與這位二殿下結了梁子,一時半刻恐怕是消解不掉的。

若是聞澈想擊退叛軍,有不少法子供他選擇。可就這般直接帶軍前來,於他而言是最不聰明的一種。

更多的是吃力不討好。

漱玉方才在門外也將這件事聽清楚了,笑道:“是啊,若他按兵不動等上幾日,衍州城破,他也來得及將叛軍截殺在去啟都的路上。擇儲在即,他建了這樣大的功勞,定會得陛下另眼看待。”

到了那時元氏不是死於戰亂,就是要因戰敗入啟都受審。

如此,才是對聞澈百利無一害的。

元蘅將粥碗往一旁推了推,微掀眼簾:“可是那樣會死更多的人。他如今幫衍州解了燃眉之急,我此番寧願信他。衍州已經岌岌可危,又有什麽值得他圖謀的?”

不是什麽都適合拿來算計儲君之位的。

她起身,推開窗子看了外麵的雨勢。

冷風順著窗縫湧入,案上的燭火跟著跳動了起來。驟雨隻有那一陣,眼下幾乎是已經停了,隻有廊簷上還不停地往下滴水。

“他不肯近衍州一步,說明還是對我父親當年所為心有芥蒂。”

元蘅將窗子再次合好,轉身看向漱玉:“欠人家一個人情,還是要當麵謝。”

***

還不到辰時,天光流動之間霧靄沉沉。

大概是昨日下過一場暴雨的緣故,衍江的水又上漲了不少,帶著渾濁的江水奔湧流淌而去。

聞澈帶來的俞州軍馬就駐紮在衍江邊上,此刻也一派沉寂。隻有火頭營燃著炊煙,在忙碌將士們的飯食。

帥帳內沒有什麽動靜,守衛之人不敢貿然出聲攪擾。

但是外麵求見的人他也得罪不起,便隻得硬著頭皮傳話:“殿下?元氏長女求見。”

帳中靜了許久,才傳出生硬又冰冷的聲音,還帶著不容商量的口吻:“讓她等著。”

守衛頭一回見他家殿下這般態度,便也知來訪這位不受歡迎,隻好稱是,又一路小跑了回去。之後便頗為為難地對元蘅開了口:“元姑娘,昨日一戰,我們殿下辛苦,此時恐還未起身。”

是聞澈不想見她,守衛的話都點到這份上了,再不明白就顯得元蘅不知趣。

若非當年元成暉做的那樁錯事,他聞澈此時能安逸地留在啟都,也不必落得如今的境地。

本就虧欠人家,如今又搭上這一份相助的恩情。他若是有氣要撒,元蘅覺得等一等倒也無妨。

元蘅將自己帶來的蓑衣往地上鋪開來,從容坐下去:“那我便在此等上一等。”

她坐定後閉目養神,也沒覺得被駁了麵子。

日光落在她鴉羽般的眼睫上,宛如細碎的金粉,將她雪色的肌膚照得更白了幾分。分明是一副美人相,可她周身偏就浸染了清冷的氣息,叫人不敢輕易冒犯。

那兩個守衛見她這般情狀,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麽。都說元氏有女,性子冷且矜傲,可如今瞧著還不怎麽好敷衍。

不知過了幾個時辰,裏麵那位殿下幾次回籠覺也該睡醒了,可就是沒有人來通傳允她進去一見。

涼風吹透元蘅單薄的素衣,此時她才睜開眼,看著晃眼的日光。她篤定今日聞澈是不會見她了,也不想再等,於是起身準備走。

誰知她剛準備去牽馬,便有人叫住她,說殿下有請。

帥帳不算大。

元蘅掀開帳簾進去的時候,卻沒看見人。

行軍打仗時臨時支起的帳子都不算太寬敞,議事的位置與寢居之處就隻能用簾帳隔開,如此以來,一眼也看不完全。

元蘅伸手碰了案上的那一盞茶,還留有餘溫,便知聞澈人方才還在,眼下是故意避著不見她的。

不用想也知,聞澈是想晾著她。

她也不惱,隻是靜坐帳中等他來。

坐了片刻之後,元蘅起身去看那一副高掛起來的地形布防圖。布防圖磨損泛黃,許多地名已經模糊不清,旁邊又有人用筆添補上去。

能看出這幅圖已經被人撫摸過許多回了。

她剛想伸手去碰圖上的破損,卻聽得一聲輕歎。

帥帳中是有人的?

而且這一聲格外耳熟。

元蘅本不願冒犯往簾後去。但是聽得這一聲,她還是定了神,伸手將遮擋的簾子掀開一角,看到了簾後之人。

簾後那張供人歇息的床榻看起來不是很穩固。榻上之人此刻正半支著手肘,翻閱著手中的一卷書冊。

書卷發黃,頁角也翹了邊。他修長的指節就按在皺起的書頁處,大概是讀得認真,他渾然不知身後有人掀開了帳簾。

此人隻著了一件單薄的玄色裏衣,墨發隨意地披散在肩上,發尾還濕潤著,似乎是才沐浴過。水漬順著發尾墜落,落地時被摔碎了。

隻是一個背影,元蘅卻有些恍然。

太熟悉了。

世間不會有人比元蘅更熟悉這個背影。她曾經跟在那人身後看了無數遍。

他的肩、發、身形,甚至是他頰側那顆宛若朱筆點就的小痣,都在元蘅心裏記著,分別的這些年月她從未忘記。

當年衍州的春日,他們初遇那日,那人一身玄袍,在石橋之上追上她,語聲微促:“姑娘的扇子掉了,可要拿好。”

折扇被交還到她手裏,那人墨玉般深邃漂亮的雙眸那般認真地倒映著她的模樣。

那一眼便是經年。

身姿儀度都矜貴的少年,眼尾泛起笑意時如連綿無盡的瑞雪之中忽然尋得一枝白梅。此間浮動的又何止是暗香……

而麵前此人翻著書頁的手是近乎蒼白的顏色,骨節分明,修長的手指微曲著,能讓人想起曾經的親昵。想起這樣的手落在她的後腦處,那人俯身給她輕吻。

曾經的少年郎身著武服縱馬而來,輕俯身將她一把抱至馬上,任疾風過耳,仿若世間紛擾都在身外,呼吸交纏之間他們隻記得彼此。

後來那人未留下隻字片語便失蹤了。

如同衍州春日的微雨,後來雲銷雨霽,消失得一幹二淨。

隻是這一瞬,元蘅不太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種情緒。

是喜悅,亦或憤怒。

說不明白了。

元蘅想開口,卻發現自己有些啞了:“容與……”

聞澈忽然被人扯住衣袖的時候,手中的書都掉在了地上。他怔愣著抬眼看著元蘅,蹙眉:“你……”

話剛出口,他便反應過來元蘅的身份了。輕抽回自己的衣角,他從容不迫地起身,麵上的情緒愈發冷淡,還帶了絲被擾了清淨而生出的厭惡。

元蘅的話都到嘴邊了,卻看到這人回過頭來,是一張與容與截然不同的麵容,也沒有那一顆如烙在她心底一般熟悉的痣。

不是容與……

可他們那麽像,除了那副不同的相貌,他們的身姿,就連連聲音都是一模一樣的。

甚至是那雙眼睛……

元蘅沒說話,盯著他看了片刻,終於從他陌生的容貌上挪開了眼,旋即不動聲色地抹去了自己眼尾的濕潤。

聞澈沒看出她眼底湧動的情緒,隻背對著她從架子上取了件梨花白外衣披上,嘴上毫不留情地嘲諷道:“元姑娘真是好生知禮!”

那雙眼睛那麽像,可是看向她時沒有半點溫度。直到聽到聞澈話中的刻薄語氣,元蘅才有些恨自己這幾日忙糊塗了,竟在二皇子的帥帳中找容與!

她忙行禮:“對不住,冒犯殿下了!殿下實在是太像臣女的……一個故人。還望殿下恕罪!”

“故人?”

聞澈麵上帶著倦意,神色懶怠地看著元蘅,嗤笑一聲:“這裏可沒有你的故人。我們可高攀不起衍州元氏……”

來之前元蘅便知道,這人少不得要譏諷幾句。

但譏諷歸譏諷,他還是一邊往帳中議事之處一坐,一邊吩咐外麵的人上了兩盞茶。

元蘅方才的慌亂一掃而空,反而從容不迫地表明了來意:“殿下這說的哪裏話,此番殿下來援,如降甘霖,元蘅代衍州謝過殿下。”

誰知聞澈卻遲遲不語。

他的指節搭在桌案一角處,不急不緩地敲著,不知在想什麽。

半晌,他才道:“此番來援衍州,隻因衍州百姓是我北成子民,燕雲軍亦是北成花著銀子和心血培養的勇武將士,我不願看著他們無助遭罪,僅此而已。所以道謝就不必了。若沒有旁的事,那就慢走,不送。”

這倒是傳聞中聞澈的脾性了。

不圓潤也不通融。

北成開國數百年,江朔諸郡一直都是龍盤虎踞,難得太平安穩。梁晉將軍如今帶軍清理江朔獨大的勢力,但是卻不曾想琅州柳氏興兵反叛。興許琅州柳氏就是有錯開梁晉的意圖,加之元成暉病重,簡直就是一路破開衍州往啟都去的好時機。

但沒承想,柳軍會在衍州絆了數日,久攻不下。

更令他們想不到的是,梁晉不在,這個早就失了聖眷的二皇子竟有權調動俞州兵力。

“殿下,叛軍走不通衍州,會繞山路的。”

元蘅還是表明了來意,“依照聖意,我燕雲軍不能擅離衍州。這裏距啟都太遠,消息不順暢,稍有不慎難保不會背上什麽罪名。所以……”

“所以你想讓我替你做這個銅牆鐵壁,擋住可能卷土再來的叛軍?”聞澈語聲冷淡。

元蘅笑了:“殿下畢竟是聖上最器重的兒子,對您的信任自然是遠遠超過於我們的。何況,這對殿下並沒有壞處。解了叛軍之困,您回啟都,不就指日可待了麽?”

他抬眼正視了元蘅,注視了許久。誰知元蘅毫不畏懼,正唇角帶笑地回看過來。

帳中隱約流動著針鋒相對的意味。

見她絲毫不怕他,聞澈捏著杯口輕笑:“你果真是好算計啊,想要俞州軍幫忙,卻不好好說,反倒給我一種占了好便宜的感覺。”

元蘅眼睫垂了下,倏然又抬起,緩聲道:“元蘅年少時身體弱,習不了刀槍,沒有上戰場的命。也就隻能嘴上說些有的沒的了。至於殿下怎麽想,元蘅幹涉不了,隻能先行回去,靜候佳音。”

說完就要走,這是擺明了沒商議的餘地,但又給聞澈充裕的時間考慮。

連談條件都是拿著這樣一副強硬的態度。

聞澈覺得此人的性子與容貌真真是截然不同,分明生得明眸皓齒宛如仲冬清雪,看著對人也不甚熱絡,偏生說起話來讓人無從反駁,即便是算計也是以坦**的方式展現出來。

“站住。”

聞澈飲盡杯中餘茶,緩步起身走向她,在她麵前駐足。

帳簾微敞,碎金般的晨暉灑進帳子,穿透嫋嫋燃起的安神熏香,映得煙嵐如空中流水,緩而婀娜。聞澈的眸色鎮定,此刻看著多了幾分深不見底。

他人模樣倒是如傳聞中那般好看,可人卻難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