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守城

一場冷風裹挾著落葉,將衍州最後一絲暑氣也席卷而去了。濃雲遮天蔽日,天穹化為青灰色,如同瓷胎上一層不夠勻稱的釉料。遠處的燕雲山長而蜿蜒,有鶻鷹振翅飛越山巔,留下蒼涼的鷹唳。

城外火勢迅疾,星子般的火點沾染了疾風之後燒得更盛,火舌幾乎要將一切都吞噬了。

驟雨將至,素日裏安靜平穩的衍江水也開始叫囂翻滾,風雨欲來之勢愈發濃重。

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路揚起塵煙。

守城的人下意識緊繃起來,整齊劃一地舉起重弓對準了來人。雉堞之上機關盡備,隻要一聲令下便能將毒箭射出。

高台上素衣女子長發挽起,任由烈風吹拂麵頰,有條不紊絲毫不亂。

眾人緊繃著,側目看她,卻見她神色嚴肅,麵上不見波瀾。

殊不知她隱於袖間之手握得極緊,指甲刺破掌心而渾然不知。

直到那人行至城牆之下幾丈遠處,方才勒馬,大喊道:“退敵了!”

是她派出去偵查的斥候!

元蘅的心陡然一鬆,這才後知後覺自己掌麵被刺破的疼痛。

數日鏖戰,今日方能得稍許喘息。

“開城門。”

聲落,厚重的城門被推開一條縫,容人縱馬而入。待這人進城之後,身後的重門又如同轟鳴一般被人關上。

叛軍欲往啟都中去,衍州是必經之地。

衍州地界多山多峭壁,山巒連綿之間地勢複雜難行,唯有攻破城門是最快的方式。叛軍就在城外二十裏處安營紮寨,似乎是不攻下衍州絕不肯退。

數年來,鎮守衍州的都是元氏的大將軍,元蘅的父親。

但是元蘅的父親卻在這個時候病重了,家中無兄長,隻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幼弟。安排守城部署的重任就這般落在了她的身上。

叛軍有近八萬人數,而戰事延續至今,衍州剩下的兵力不足兩萬。盡管早就派遣人快馬將戰事危緊之事傳入啟都,而援軍卻遲遲不至。

這本就是一場贏不了的仗。

她做好了與衍州共存亡的打算。

可今日,叛軍卻意外退兵了。

斥候來到元蘅身後,跪答:“姑娘,叛軍在衍江東遇上了……”

元蘅本看向遠處熊熊燃燒的火勢,聽到此處眼睫輕微顫動,轉身問:“遇上了誰?”

總不能是啟都來的援軍。

就算是援軍,也會是從北麵而來的,絕不會出現在衍江東。

而如今尚且有可能伸出援手的隻有在俞州的駐軍。隻不過俞州軍主帥梁晉現下卻正在江朔諸郡平亂,如今代掌俞州軍的人是他的外甥——當朝二皇子聞澈。

這聞澈與元氏有些舊怨,能讓來援助隻怕不易。

斥候答:“是俞州軍。”

元蘅倏然抬眸。

竟然真是俞州軍。

對於聞澈,元蘅止於聽過傳聞。

她隻知曉其人雖生了一副人人讚許的好皮囊之外,性子卻是恣意隨性還混賬,甚至曾於大殿之上痛斥皇帝,最後被貶到俞州這等偏遠之地隨軍曆練。

也是這樁事導致他雖已及冠,卻是如今諸位皇子中唯一沒有封王的。

這等人不顧大局,滿心都隻有他自己的那點恩怨,又如何會在緊要之時親自帶軍前來襄助?

“再探,是二殿下本人,還是梁晉將軍。”

“是!”

驟雨忽然落下,急促的雨水順著城牆衝刷著,與這幾日的血水衝在一處,曲折流向低窪泥地,散發出潮濕的腥味,即便是久在軍營之人也同樣感到惡寒。

城牆之下的火勢終見熄滅之勢。

元蘅看著斥候披了蓑衣再次上馬出了城,她才低頭搓著自己的指節。上麵沾了血漬和泥汙,竟無論如何也擦拭不幹淨。

良久,她回過身朗聲道:“守好這裏,以防叛軍殺回來,不可鬆懈!”

她正欲走,又似想起什麽。

停住了腳步,她對身邊的副將說道:“昨日,叛軍夜襲西城門,定是衍州有內應。核對名錄找出叛徒,殺了。”

她昨日才決定冒險開西側城門,將無辜百姓放出城去。可偏偏就是在那個時候,叛軍出現得湊巧,殺了個措手不及。若非她將兵馬提前調至城西,護百姓離開,此時大概城已經破了。

加之西城門地勢易守難攻,若非是提前得到內應消息,從那裏攻城並不是一個好選擇。

副將應了聲,見她是要回府,便遞給她一件蓑衣。

元蘅接過蓑衣,從容下了城牆,策馬逆風衝入雨幕之中。漫天雨水已經透冷,被風裹著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瑩白的脖頸之上,將她的長發盡數淋透,黏在單薄瘦削的背脊之上。

衍州的街巷上一路無人,想要避難的百姓該走的已經走完了。就算還有幾戶不想走的,此時也滅了燈,早早關門閉戶歇下了。

一路到元府,她快步走上石階,急促地叩門。

許久才有人應她,開了一條門縫,瞧見是元蘅,門房才慌忙開了門:“姑娘?”

元蘅將身上濕透了的蓑衣解下來,道:“叛軍暫時退兵,這幾日可以緩口氣了……父親怎麽樣了?”

提起元成暉,門房搖了搖頭。

他道:“不太好,今晨模糊著醒了一回,飲了些藥又睡了。現下是夫人和媗姑娘伴在身側。”

聽了這話,元蘅遞蓑衣的手頓了一下,旋即抬眼看向門房。

“元馳呢?”

門房支支吾吾地答:“少公子他……飲了些酒,睡下了。”

什麽時候了竟還飲酒?

“讓他醒了去領杖罰!二十杖,一杖都不能少。”

說罷,元蘅順著抄手遊廊往裏去了。

元成暉的臥房燒著銀炭,暖意熱烘烘地偎著人。

床榻邊守著的婦人雖已半百,仍可見姿容秀麗,她聞聲側目看了一眼元蘅,沒作反應,隻繼續將一盅湯喂給剛醒的元成暉。

倒是這婦人身旁的未及笄的小姑娘元媗,瞧見姐姐來了忙起身來迎,還遞上一盞熱茶:“姐姐辛苦!”

還沒待元蘅伸手去接熱茶,便聽得喂湯的婦人冷聲譏諷:“反正城要破了,都要死了!誰又比誰辛苦呢?”

元蘅的母親病逝得早,眼前這婦人正是元成暉後來續娶的繼室夫人,沈如春。

沈如春入府不久,便生下了一雙兒女,也正是元馳和元媗。

叛軍來襲,元成暉又在此時病倒。沈如春本來行囊都收拾好了,準備讓兒子逃離衍州,誰知卻被元蘅給揪了回來,說什麽元氏的子孫,絕不能在危難時刻棄衍州於不顧。

衍州的將士們還在死守,城中百姓也有不肯離開的。元蘅一個不懂刀槍之術的女子,都得硬著頭皮指揮部署,若將軍府逃空了,那可真是諷刺。

“叛軍退兵了。”

元蘅語氣淡淡的,似乎不想與沈如春多費口舌。

沈如春病懨懨的模樣立刻變了,忙擱下湯碗起身:“真的?那太好了,蒼天見憐,我兒命好。”

這種時刻還想著她兒呢,元蘅隻覺得沒意思,冷笑一聲,從容地飲了一口茶水:“與你兒何幹?你兒既不敢上戰場扛刀槍,又不願在府中侍奉病重的父親,就是你養出來的一個廢物罷了。”

沈如春正要回嘴,榻上憔悴虛弱的元成暉開了口:“夫人先出去,我有話與蘅兒說。”

元媗看出了母親心中不悅,擔心又起爭執,忙上前勸了兩句,算是將沈如春勸出房門了。

此時元蘅才得以靠近床榻。

濃苦的藥味兒從帷帳裏麵散出來,還伴著元成暉時不時的輕咳。

“難為你……”

這麽些年,他們的父女關係都很生疏,元蘅也沒什麽親近話與他說,隻道:“沒什麽,受衍州百姓欽敬,就要護衍州周全。”

“怎麽退的兵,講來我聽……”

元成暉的一呼一吸都如同殘破的樹葉,艱難又破碎。

但他放不下。

他戎馬一生,向來無所畏懼。

卻偏偏在他病倒的時候,發生這麽大的變故。關鍵時刻,能指望上的還是自己素日裏不親近的長女。

元蘅便依言講述了這幾日作戰的部署以及器仗損耗情況。

那些守城副將都曾與元成暉一同宿霜飲血,個個驍勇善戰。元成暉並不擔心他們,但是卻不知這個自己臨危受命去接替他的統帥職責的女兒,究竟有幾分穩妥。

“做得好,咳,咳咳……”

元成暉努力扯出了一抹笑,“那些副將,勞苦功高,卻是誰也不服誰。遇上這種突如其來的戰事,還是要有人從中周旋調和。這一點,你比我強……”

心中緊繃的那根弦倏然鬆了。

從小到大,元蘅極少聽到來自父親的認可和稱讚。這種話乍一聽來,她還覺得不適應。

元蘅將方才床榻邊那盅沒用完的湯端了起來,用湯匙攪了攪,喂至元成暉的唇邊。

此時尚未至申時,卻因著驟雨,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屋內已經掌了燭,在忽明忽暗的微弱燭光之下,元成暉才看清楚了元蘅如今的模樣。

發是亂的,額間的一縷發絲還滴著水,耳邊也有一絲髒汙的泥漬。如此這般,她竟也沒訴苦,沒一句抱怨。

她的眉眼沒有幼時那般溫軟了,反而剩下的都是堅毅。

元成暉長長地歎了口氣。

自從沈如春嫁進來之後,他幾乎將所有的照拂都留給了那一對雙生的兄妹。對於元蘅,他除了會定時檢查課業,幾乎再也沒有過多的關心。

可就是這樣,元蘅卻是在他病倒的時候,能夠挑起衍州重任的人。

“你若是個男兒就好了。我百年之後,這元家交給阿馳,不放心啊……”

聽得元成暉忽然說了這樣的話,元蘅喂湯的動作一滯,將湯勺握緊了幾分。

她忽然就明白,無論自己做了再多,在父親心中,都不可能比得上那個飲酒玩樂,在危難時刻躲在房中睡覺的元馳。

來日,元氏的興衰,還是要交到那個混賬手裏。

心中才生了一絲的父女之情在此時淡去,她輕笑一聲:“男兒又如何,女兒又如何?衍州百姓認誰,那才是誰說了算。”

沒待元成暉再開口,元蘅便將湯盅生硬地擱回了案幾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她隻道尚有事務未處理,挑簾離開了。

出了門,元蘅在廊下站著,若有所思地盯著腳下的小石子看了許久,終於舒出一口氣。

她抬腳,將小石子踢進了雨中。

石子飛遠,在空明的水泊中濺出一道長長的水花。

傍晚時分,斥候再次回來了。

“回姑娘,探清楚了,調兵而來的正是二殿下本人,援軍如今就駐紮在衍江東。”

斥候報完,元蘅徹底怔住。

竟真的是聞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