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錯夢

朝雲殿中靜得針落可聞, 偶會傳出皇帝的輕咳聲,在大殿中顯得尤為清晰。

皇帝翻閱著手邊的折子,隻覺得乏味。

近來朝臣稟奏之事少了將近一半, 各個州縣的繁雜事務也不再呈上了。具體如何處斷這些雜事,單靠內閣的票擬就已足夠用。

可是他總覺得不對勁。

“裴卿, 近來這折子, 還有往越王那裏送去麽?”

皇帝抬眼,看向殿前候著的內閣首輔裴江知。

裴江知如今已過不惑之年, 半輩子都在大學士的位子上沒動過。後來升了次輔, 但處處被褚清連壓一頭。直到褚清連致仕, 他才終於有了出頭之日, 當上了內閣首輔。

“回陛下, 是有些無足輕重的折子, 直接送往了越王殿下處。”

裴江知咂摸不準皇帝的心思, 於是便答得尤為謹慎。

折子被拍在了案上,皇帝的語聲淡淡的:“往後不必送了, 全部呈來朕這裏。”

裴江知隱約明白了皇帝此言何意,也不知是越王哪裏做得不夠好, 還是想盡可能為越王挽回一些餘地:“那陛下龍體……”

“如何?”

皇帝冷漠的反問讓裴江知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隻默然片刻後稱是。

退出朝雲殿後, 裴江知才能緩出一口氣。他一早就知道皇帝的心思難以琢磨,如今竟對他連個好臉色也沒有了。他這個首輔做得簡直疲倦。

他理了衣袖, 準備徒步走回去。

剛步出朝雲殿,他迎麵便碰見了陸從淵。

“陸大人。”裴江知叫住了他。

對於裴江知的年齡閱曆而言, 陸從淵隻能算一個年輕的後生。但按官階來算, 他們兩個差別也並不大,甚至陸從淵出身世家名門, 身份地位要遠遠高於他。

陸從淵這才看見他,依禮一拜:“裴大人剛從殿前回來麽?”

平日裏裴江知與陸從淵也沒什麽過多的交集,畢竟在朝中與陸氏走得過近,也無緣首輔之職。兩人在朝中也隻不過是點頭之交。

既然陸從淵開了口,裴江知也不介意寒暄幾句:“是了,陸大人這是要?”

“江朔諸郡才安定下來不久,新任的官員亂政,有不少人彈劾。陸某本準備去謁見越王殿下,但聽聞殿下在宮中尚未回府,便打算來尋一尋。”

陸從淵不覺得這些事不能說,裴江知身為內閣首輔,想必也清楚。

誰知裴江知歎了氣:“不必尋越王殿下了,陛下方才決議,以後的折子還是呈去朝雲殿。”

“呈去朝雲殿?”陸從淵皺眉,“陛下病體已康健了麽?”

皇帝身體抱恙,聞臨已經代管朝政一年有餘了,幾乎已成常例。

如今他卻忽然收回治政之權,難免讓人猜疑是不是聞臨做了什麽錯事。但他們都知話不能隨意說出口,隻委婉地猜問。

裴江知歎氣:“應當是吧。”

他現在隻覺得自己的首輔位子要做到頭了。過往的這一年,他幾乎有些把握不住分寸,過分親近聞臨。可是他卻忘了,聞臨連個儲君都不是,收回權力也隻是皇帝一句話的事。

如今果真應驗了。

若是皇帝想要重臨朝政,第一件事便是肅清內閣和司禮監,順道將錦衣衛重新磨成可用的利刃。到時候誰想呈上裴江知一兩罪狀,簡直是易如反掌。

“裴大人怎麽看著不高興?”陸從淵唇邊帶了笑。

反應過來陸從淵此言是在給他下圈套,裴江知連忙道:“陛下龍體康健,我等做臣子的自然是最高興的。陸大人可不能拿這個開玩笑。隻是最近事務繁忙,有些累著了。”

陸從淵頷首,壓低了聲音:“陸某知道裴大人在憂慮什麽。陛下最近所做之事,皆能看出,他無意於越王殿下。裴大人還是早些做好打算,免得日後出了什麽偏差,辛苦半輩子還要落一身不是。”

這些裴江知早該意識到的。

哪裏有王爺臨政一年還未被冊封為儲君的?

從皇帝執意要讓元氏女參加科舉開始,便已經處處與聞臨對著做事了。

聞臨求娶元蘅之事雖未得皇帝旨意,可是亦是人盡皆知。元蘅已經入了啟都,這樁婚事本就是板上釘釘的事,誰也沒想到最後臨門一腳,將這件事作廢了的竟是皇帝本人。

起初裴江知隻以為皇帝是不想聞臨權力過膨,如今才恍然明白——皇帝壓根就沒想過讓聞臨做太子。

“無意?”

裴江知心慌了,扯過陸從淵的官袍衣角,拉到宮道一旁,道,“陸大人把話說明白,諸位王爺都已就藩,六殿下聞泓才六歲,難不成是……”

難不成是聞澈?

那個混得不講道理,在大殿上就出言不遜指責皇帝的淩王聞澈?

梁皇後如今還被禁幽宮,不能得見天顏。皇帝又盛寵蕙妃,怎麽也不會是鍾意著聞澈的!

陸從淵抽回了被裴江知拽住的衣袖,攏好後抬眸:“陸某亦不願做此想。所以,裴大人該為越王殿下盡力才是。”

“如何盡力?”

“裴大人位居中堂,若都毫無辦法,那陸某一個都察院左都禦史,便更束手無策了。說到底擇儲之事與陸氏幹係也不大,畢竟無論哪個王爺做儲君,對我們陸氏都毫無影響,裴大人明白麽?”

陸從淵淡笑一聲,離開了。

他那話的意思很明了,就是告訴裴江知——無論誰即位,陸氏手握紀央城重兵,都會安然無恙。但即位的若不是聞臨,死的就一定是裴江知。

裴江知看著陸從淵遠去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

他這半輩子朝堂沉浮,還能聽不出此人的用意嗎?左不過是想借他做刀,好自己得利罷了。

一回頭,他卻正正瞧見了明錦公主。

裴江知連忙行禮:“見過公主。”

明錦神色懨懨,發絲被風吹得微亂,看著整個人都很頹唐。

她頷首:“中堂大人。”

兩人隻是打了個照麵,明錦便往中宮的方向走去了。

裴江知沒多想,便準備離開。忽然,他駐足,往身後瞧了瞧。

陸從淵與明錦是從同一條路上走來的。可那條路的盡頭並不是任何的宮院,也不是尋越王的去處,隻是個鮮少有人經過的廢棄角落。

一個是方才點撥他要提防淩王即位的陸從淵,一個是淩王母後養在宮中的女兒……

這兩者怎麽可能有關係?

***

天將蒙蒙亮時,雨終於停了,隻有廊簷上的雨絲順著瓦片,滴滴答答地敲在青石板上,如同斷續的樂聲。

窗子沒合,房中的熱氣盡數散了,反而帶著冷意,吹得薄紗床帳輕搖,似有若無地拂在了元蘅搭在床沿的手心上。微微的癢意將她喚醒了來。

她費力地睜開眼,看著雪白的帳頂,隻覺得自己宿醉一場似乎是將半條命都搭進去了,渾身都疼得像是被車軲轆碾過。

直到她感受到自己肩側有輕微勻稱的呼吸聲,她的心陡然漏跳了一瞬。

她的指尖被人似有若無地握著,還能感受到這人滾燙炙熱的掌心。

她不敢看。

但是昨夜的回憶又如同江潮一般湧了過來,不容拒絕地將她吞噬了。

元蘅閉上眼試圖忘記,卻發覺終究是徒勞。

許久,她試著將指尖收回,卻似乎驚動了睡夢中的聞澈,他輕勾了她的手,旋即握得更緊了。

聞澈側過身來偎近了她,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頸側,他的唇將碰不碰地貼著她的肌膚,引得她一陣微不可查地顫。

掙紮許久,她才悄無聲息地將他的手掰開,挪走了自己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坐起了身,瞧著床榻邊散亂地扔在一處的衣袍,以及凝在烏色燭台上的燈燭油,一時間心亂如麻。

聞澈熟睡的模樣很好看,但是唇角卻有一絲破損,已經結了血痂。

元蘅半點都不敢看下去了。她竭力讓自己的手不抖,一件件地將衣裳穿好,去係衣帶的時候恍然想起,昨晚好像是她主動扯開了聞澈的衣帶……

下了樓,店家老板娘便迎了上來,滿懷歉意地問:“夫人身子可有不適?”

夫人?

元蘅蹙眉,不知她說這話是何意。

老板娘繼續道:“都怪那小廝,昨夜將夫人和公子的酒給岔了,說好是驅寒藥酒,結果竟是……這殺才,今日已經結工錢他滾了!夫人與公子的住店銀子,一律不用給了,實在是對不住,若是有什麽不舒服的,賠多少銀子都成……”

她沒說酒混成了什麽。

但元蘅也猜到了。

怪不得她平素酒量沒有那麽差,昨夜又怎會燒灼得她理智全無,半糊塗間將聞澈錯認成容與,行了這等荒唐之事……

元蘅想要發作,但又不想驚醒了聞澈,省得相對之時徒增尷尬難堪。

她隻是欲言又止片刻,道:“馬喂好了麽,備車吧,待我簡單沐浴過後便走。”

“那公子?”

“別叫他了。”

***

抵達紀央城之時,已經將近晌午。

雲端還是沉沉的青灰色,遠處山間的古寺像是籠了一層讓人瞧不真切的霧氣一般。晦暗不清間細碎的雨絲又落下,在元蘅掀開車簾之時沾濕了她的肩。

元蘅裹緊披風,躍下馬車,叩了一家酒肆的門。起初沒人應,隔了許久才有人慢吞吞地來開了門,麵上還帶著不耐煩。

“做甚?”

掌櫃的嗓音粗糲,即使是輕聲說話也有股要與人爭吵的氣勢,“沒看見牌子上掛著,今日不開張麽?”

元蘅忙答:“問路。”

聽到這裏,掌櫃的才將門縫開得更敞了些,問道:“去哪裏的路?”

元蘅道:“城西孟氏。”

“孟氏?”他皺眉,“我們這裏城西沒幾戶人家,沒有姓孟的。”

“哦,忘了說清楚了,找的是錦衣衛指揮使孟聿。他近來不是回了紀央城探望母親麽,陸長公子有事找他,便讓我來尋。”

紀央城的百姓都以陸氏為尊。提了陸從淵的名諱,想來這人便不會有隱瞞。

可是掌櫃的更困惑了:“孟指揮使我知道,但是他母親在去年便病逝了啊。從那以後,他再也沒回來過了。紀央城就這麽大,有什麽達官貴人來了,不消一炷香,能傳得整個城都知道。”

他母親去年病逝了?

可是他這回告假,用的是照顧病重母親的理由!

他竟在這種事上說謊?

“他母親病逝,他不該回鄉守孝三年麽?他沒回來過,你們就一點都不奇怪?”

元蘅忍不住質問。

掌櫃的打了個哈欠:“我就一個做生意的,哪裏能知曉貴人們之間的事。興許是當今陛下不忍他離職,奪情留任也說不準。”

皇帝不可能知道。

是孟聿沒有將此事上奏。

他隻是默默安葬了母親,便繼續留在錦衣衛了。除了紀央城裏熟悉他的人知道一兩內情,其餘人也沒有敢多管閑事的。

畢竟那是錦衣衛,一旦招惹上,有的是苦頭吃。

“好,多謝您,打擾了。”

元蘅若有所思地沿著街道走著,那些心裏猜不透的東西終於浮出水麵了。

孟聿告假的理由是假的。

他或許從未離開啟都。

徐融之死也不是偶然。

有本事悄無聲息殺了人後離開的,別無他人。

正此時,她聽到一陣馬蹄聲。

“元蘅!”

聞澈是騎馬而來的,想必為了趕路一刻沒停,此時還喘著氣,胸膛微微起伏。他連頭發絲都是濕的,不知是一路的雨水還是趕路來時的汗水。

元蘅隻回頭看了他一眼,便覺得唇角疼。

她別扭地偏開臉,不肯和他對視,自顧自地往前走。昨夜之事絲絲縷縷地湧上心頭,綿而強勢地讓她不得不在意。

清晨她不告而別,正是因為不知該如何麵對他。

聞澈翻身下馬,快步走過來:“一清早就不見了人,不知道我擔心麽?”

他昨日那件繡了金絲盤紋的玄色外衫沒穿,裏衣也少了一件。想必是急著尋她的蹤跡,根本顧不得這些瑣碎。

如今他薄薄的領口處,還隱著一抹淡紅。

元蘅穩了聲息,冷靜道:“對不住,是下官急於查案,拖累了殿下,還望殿下莫要怪罪。”

聞澈聽此先是怔了片刻,旋即有了幾分怒意:“你在胡說什麽?”

他本想著,終於等到了兩情相悅,回了啟都就可以去提親了。

可如今她還是一口一個“殿下”,“下官”,試圖將他們的距離劃回最初的模樣。

聞澈想去碰她的手,卻被她給避開了。

“如果殿下是來辦正事的,那就別提旁的。我不想聽。”

聞澈啞然,終於妥協:“好。”

若她暫時不想聽,那他就不說。

元蘅眉目間的麗色隻有在昨夜最甚,如今在日光下,她仿佛又退回了原來的樣子,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致的冷冰冰的樣子。

好像昨夜她說的那些“想你”,根本不是說給他聽的。

不是他……

難不成是別人?

若她主動握的手、淚眼朦朧時給的溫柔的吻、伸手抽掉的衣帶,都不是他的……

聞澈壓根不敢做此設想。

“元……”他還是想問。

元蘅沒讓他說完便打斷了:“殿下,你知道孟聿家中住處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