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醉酒
“你去哪了, 這麽久才回來?”元蘅的聲音悶悶的,聽起來不高興。
聞澈不敢回手碰她,險些以為是自己那些無恥的夢還沒有醒。
都怪這劣酒。
“我, 我哪裏也沒去啊。”
雨夜潮熱,寢衣單薄, 聞澈忽然感覺到一絲濕潤的溫熱。
——是淚。
是懷中的元蘅落下的眼淚, 沾濕了他的寢衣。
他沒見過元蘅落淚的樣子,此時被抱緊, 也無法瞧清楚她的模樣。但是就是有一種不必言說的默契, 他不需要知道她為何如此, 隻要抱緊她就好。
“你不是說你喜歡我?可我差一點就嫁給別人了……”
聞澈啞了許久, 試圖去明白她的話, 輕問:“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堂中沒有點燭, 本就一片昏暗, 她柔韌的長發披散著落在他的掌心,溫涼的觸感跟夢中一模一樣。
她因著飲酒的緣故, 渾身都燙。熱意穿透了他單薄的裏衣,令他心浮氣躁, 再也冷靜不下來。
他終究還是顧及這是門口, 若被人瞧見兩人抱在一處不好, 便低聲哄道:“你先鬆手,我扶你回房中去。”
聞澈無比後悔讓漱玉他們回了啟都。
如今元蘅這模樣, 他根本沒法照顧。他隻能先哄著讓她回去睡下。
她鬆了手,聞澈才覺得自己終於能喘口氣了。可是下一瞬, 元蘅的手落在了他的掌心。
她眼角還帶著濕潤, 滾燙的指尖摩挲著聞澈的指縫,輕輕挽住。
許久, 她才拚湊出一句:“好。”
真是瘋了。
聞澈閉上眼冷靜了下,終於說服自己——她現在醉了酒糊塗,且順著罷。
他半抱半牽地將醉了的元蘅哄回房中,收拾了被褥後便扶著她躺回去。但她仍舊牽著他的手,半點都沒鬆開。
她不肯閉上眼,隻是一遍又一遍地描摹他的指節,像是在眷戀依賴什麽。
他常年握刀劍和弓箭的手指間有一層薄薄的繭,原本是沒有任何感覺的,可此時被她細膩的指腹流連撫過,卻有了癢意,直鑽人心底。
屋中太昏暗,聞澈想收回手去點燭,結果手還沒來得及挪動,便被她握了回去。
他輕歎了氣:“你真是……”
反正她醒了也不會記得,這裏也沒有旁人。在一片漆黑中,他猶豫許久,還是遵從自己的妄念,回握住了她的手。那個他無數次看見,卻不能觸碰的手。
燈燭被他點了起來,微亮的光恰好落在元蘅的眼尾,泛起一片流光溢彩般的豔麗。他在那一瞬生了妄念,想如方才自己夢中那般,將她吻得不再說那些涼薄的話。
但聞澈明白,這是妄念。
“你方才說你差點嫁給別人,是什麽意思?你想嫁給我麽?”
聞澈輕捏了她的指節,順著撫到她修得很圓潤的指甲,借著自己還有點酒意,問道:“你有沒有,一點點,在意我?”
元蘅卻像是被觸動似的,不再老實地躺著,忽然坐起身再度抱緊了他:“你不許走。”
“我沒走。被你拉著我怎麽走?”
聞澈在黑暗中笑了片刻,忽然覺得此時懷中的元蘅,與平日冷靜疏離的模樣全然不同,像一隻需要人順毛安撫的白貓。
雖然外麵下著雨,但是屋裏卻異常地悶熱。
聞澈被她抱得出了汗,剛想挪動一下,卻似乎驚了她,被她再度收緊。
她的掌心忽然落在了他的脖頸上。
跟夢中何其相似的觸感。
還沒等他問話,她帶著酒氣的呼吸陡然靠近,熾熱的呼吸落在他的唇線上,那一刹那猶如萬蟻噬心。
元蘅濃密的眼睫還顫著,掃過他的眼周,所及之處全是幾近崩塌的灼熱。
他急喘了一聲,指節被捏得作響。
聞澈隻覺得眼前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看不到了。所聽是她的呼吸,所見是她的容顏,所感是她的溫熱。似乎天地間隻剩這間不大的小屋,隻剩下周圍輕薄的床帳,隻剩下他們二人。
恩怨、身份,通通都如天際的雲一般渺遠,不必再提,也沒人想得起。
猶如塞外劇烈的風在一瞬間落進桃花淵,寂靜無聲。
許久,他分開些,看著元蘅迷蒙濕潤的眼睛,道:“你真是放肆……”
他感覺自己像是擁了一團薄霧在懷裏,虛無縹緲的總感覺不真實。許久的沉默後,他終於問:“你還認得我是誰麽?”
元蘅似乎很專注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點頭:“嗯。”
這樣的吻撩撥得人很是動情,興許是酒意的緣故,兩人都不大清醒。元蘅稍稍鬆了手,眼睫上的一滴晶瑩落下:“師父沒了,我也沒有家了。你能不能留下……”
在聽到這句話之後,聞澈的心軟得一塌糊塗,將她在懷中抱緊了。
她的發絲帶著冷香,輕滑著垂下,落在他的手背。
平素的元蘅鮮少表達自己的情緒,隻是悶頭做自己的事,能遊刃有餘地處理好所有的事,能堂堂正正地登科及第,不卑不亢地成為北成第一位女探花。
她出身名門,又有才學,備受皇帝的器重。
多少人欽羨,可是今日還是會說她沒有家了。
她沒跟人提起過自己在衍州時的日子,不過想來元成暉不會待她太好。雖然如今住在侯府,安遠侯和宋景都對她極盡真心,可這裏終究不是她長大的地方。
她隻是被父親丟過來了。
“可是你沒有辜負你師父,你是他最喜歡的學生,你做得很好。”
“我知道我做得很好。”
元蘅咕噥著坐直身子,掰著手指頭不知道在數什麽,像個認真又倔強的稚子。
聞澈本想寬慰她,卻也被她這句話逗笑了。
確實,她對自己向來是有十足的信心的,清晰地知道自己該怎麽走,去做什麽。若不然,她今日也不會冒著雨來紀央城。
聞澈將她的碎發耳根後撇去,拇指摩挲著她的耳垂,親密又溫柔:“元大人做得這般好,還難過什麽?”
“沒有難過。”
元蘅的手臂又纏回他:“我隻是想說出來。”
談不上難過。
但是很悶,天長日久過後讓她難以呼吸。這是她背著的一塊巨石,無形之中便能剝奪她的喜樂。
隻是有點累。
聞澈忽然有些後悔,不由得將她抱緊了些,道:“都怪我,那時我若早些去衍州就好了,或許隻要早幾日,便能避免褚閣老……那時我也不知你是他的徒弟,隻是覺得自己並不方便出麵處理閣老的後事,隻得派人通知將軍府。對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道歉,隻是覺得或許隻要早幾日,便不會在今日看到元蘅的眼淚。褚清連對於元蘅有多重要,或許他是無法感同身受的,但是又隱約間明白——在不被所有人重視的時候,出現這樣一個傳道授業的恩師,對她毫無偏見和保留,是多麽難得之事。
聞澈太了解褚清連了。
褚清連就是一個看似迂腐固執的老頭,時時刻刻都不忘那些規矩,半步都不會允許自己踏錯。他與杜庭譽鬥了一輩子,爭了一輩子,最後這兩人卻在聞澈的事上無比一致。一個致仕回衍州,一個辭官入文徽。
褚清連就是個這樣的人。
骨子裏的規矩是他讀了數年聖賢書的使然,可是本心卻總想掙破那些規矩。世人都不能接受的女弟子,成了他最信任喜歡的徒弟。
元蘅似乎聽不明白他此時說的話,隻是嚷著自己頭痛。雖然聞澈也飲了此酒,此時也好不到哪裏去,但是還是輕按著她的鬢角:“這樣按呢,還疼麽?”
元蘅終於聽懂一句,點點頭:“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啊?我以前都不理你,你還圍著我嘰嘰喳喳,吵死了……”
嘰嘰喳喳……
吵死了?
聞澈捏著她的後衣領將她拽開一些算賬:“我什麽時候嘰嘰喳喳地吵你了?對你好也不行?大抵是我上輩子欠了你銀子!”
她的輕碰了聞澈的唇,眼神仍舊因為酒意而渙散:“我恨你。”
聞澈失笑:“恨我?被你纏著不能動彈,一遍遍非禮,你還要恨我?”
“你為什麽叫我元大人?”
“你不是麽?”
“你叫我名字。”
她今日格外地固執。
聞澈依著她:“元蘅。”
元蘅聽完他啞著的聲音,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就是你。”
聞澈問:“什麽就是我?”
“我好想你。”
元蘅的那滴忍了又忍的眼淚終於滑落了。這句話她從未說出口過,可今日借著酒勁她就是想告訴他。
隻是讓他聽見。
她將他拉近來,她身上的冷香再度裹挾了聞澈。這回沒有方才那麽生疏了,輕而易舉地點燃了聞澈的克製。
那根線陡然崩斷,聞澈被她染了一身的酒氣,頭沒有那般疼了,但是他覺得自己醉得更厲害了。
他緩緩將手臂收緊,抬手叩住她的後腦,略帶強勢地將酒意染了回去。
“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思。”
聞澈在細密的吻的間隙,又重複了之前對她說過的這句話。
他啞得話音都不清晰:“你……”
“可我好難受……”
“哪裏難受?”
聞澈的眸光深了些,但仍舊克製著想要照拂她,怕這劣酒傷了她的身體,便扶著她坐好。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她如玉的指尖落在了他的衣帶上,不怎麽用力地一扯,那寬袍便鬆散開了。
“我好熱……你……你抱著我……”
後知後覺地,聞澈終於意識到,他們二人飲下的酒大概是有問題的。此時不光是元蘅熱到意識不清,他也被燙得逐漸難以冷靜。
他有些顫,像是被冷風吹得清醒些,終於開口:“和我成親好不好,讓我留在你身邊,陪著你,你可以做任何……”
“不是答應過你了?怎麽還問,你好囉嗦……”
醉意侵襲著聞澈的理智,他根本沒聽出來這話哪裏不對。
雨水的潮熱燒得兩人都意識迷離不清,這麽久以來的試探和拉扯終於在這一刻逾越了原本的距離,崩潰消弭。所有的孤獨都無法補救,隻能從彼此的呼吸裏換取一些安心和寬慰。
雨絲順著涼風從窗縫間湧進來,將屋裏的熱氣盡數吹散了。
床帳散下來,隨風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