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夜雨

從她入仕到現在, 隻有聞澈坦然地這樣喚了她。

他的認可並不重要,但是與那些嘈雜的爭論和辱罵相比,這份溫煦的坦**就是供人暫棲的一隅。

這些日子元蘅想對他說的話挺多, 但是如今聽他一笑,那些話又梗在喉間, 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怔愣片刻後, 她還是依例行禮:“殿下。”

聞澈的笑淡下去一些,袖手而立, 道:“一直病著, 尚未與你道聲恭喜。翰林院是個好去處, 雖然官職不大, 但卻是清要之地, 合適你的性子。”

竟是真的病了。

元蘅之前還以為這是他回絕皇帝所找的托辭。

“那……現在好了麽?”

“什麽?”聞澈沒明白。

元蘅道:“你的病, 好了麽?殿下看著清瘦好些。”

聞澈鮮少聽她出言關心自己, 一時間唇角微揚,又很快地抵唇輕咳一聲, 道:“風寒罷了,有什麽要緊。思慮過多食不下咽, 自然要瘦些。”

他眼尾帶著輕淡笑意, 麵上卻又一副無辜的樣子。

元蘅並不敢多問。

見她刻意錯開目光, 他靠在牆上抱臂而立,神色慵懶:“不問了?”

他是故意的。

元蘅並不知跟他說什麽, 隻想快些離開。她將紛亂的經卷整理好,說自己今日還未在翰林院點卯, 急著要走。

聞澈卻道:“我送你去。”

“不必!下官認識路。”

“我當然知道你認識。”

聞澈挑眉, “怎麽,你躲我?”

元蘅:“……沒有。”

“那便一同吧。”

元蘅暗歎出一口氣, 以她對聞澈的了解,她再推拒多少回,他也會裝聾作啞。倒不如直接將話說開來,也省得之後有誤會。

她刻意放慢了步子,不願與他並行,可是察覺到了的聞澈同樣慢了下來。

宮道兩旁的禁衛目不斜視,但元蘅仍覺得她不應當與淩王同行。入了翰林便是日後內閣之選,唯忠社稷與皇帝,與朝中的牽連越少越好。原本眾人就將目光擱在她身上,她不想再牽連了聞澈被人非議。

“你話少了很多。”

在跨出第一道宮門時,聞澈側目看向了元蘅,冷不丁地說了這麽一句。

元蘅道:“有麽?”

“或許沒有。”聞澈失笑,“應當是你獨獨不願與本王說。”

元蘅不知該如何作答。

聞澈將手負在身後,走在她的身側,又道:“聽說聞臨答應與你退婚了,你後悔麽?”

這事她知道。

自打她參與了科舉之後,越王那邊便沒了聲息,聞臨再不肯來侯府,甚至私下傳了好些詆毀之言。

左不過是說她不知好歹。

“後悔?為何後悔?”

元蘅覺得手中的經卷有些重。

還沒等她換個姿勢抱著,就被聞澈接過去幾卷,替她分擔了。

聞澈道:“越王妃和七品翰林編修,你選了個難走的。”

“越王妃就容易麽?我隻是選擇了我情願的。”

元蘅終於笑了:“殿下,下官好歹當朝探花,在你眼裏不值錢麽?”

上回元蘅這般輕鬆地打趣他,已經過了很久了。聞澈看了她片刻,笑了一聲:“哪敢。”

兩人心中都有所思,在往翰林院去的途中,遇上幾個端著絲帛的宮人。為首之人莽撞,險些要撞到元蘅的身上。聞澈的眼睛快,伸手扯了元蘅的衣袖,將她往自己跟前護了下。

那一行宮人心驚,忙跪下稱罪。

元蘅尚在他的懷間,隱在寬大的官袍之下的是她纖瘦的腰身。布料光滑冰冷,他卻像是被燒了指尖,順著手臂將他的思緒給點燃了。

那份心思如今已經明了,可這人卻不給回應,聞澈總覺得比過往還要煎熬了。

良久,直到元蘅說了話,他才回過神,悄無聲息地挪開了距離。

“這是?”

元蘅的目光停留在宮人的絲帛上。

宮人不敢抬頭,隻應聲道:“今年州府進獻的絲帛,陛下賞賜蕙妃娘娘的。”

“這是琅州的絲帛?”

宮人答:“是。”

元蘅皺眉,但沒多說什麽,讓她們起身走了。

繼續走在路上,元蘅明顯心不在焉。

“你方才怎麽認出那是琅州絲帛?”

聞澈雖不知她在想什麽,但是卻困惑於此。

元蘅停住了腳步,沒答他的疑惑,而是仰麵看向聞澈:“依北成慣例,州府進獻稅賦也是七月後的事了,這才四月,怎麽就有琅州絲帛了?”

聞澈思索片刻,道:“沒聽說哪州進獻了,估摸著隻有琅州罷。柳全叛亂,琅州知州恐慌著呢,生怕罪名與自己沾上幹係,因此想提前討個好也無可厚非。怎麽了?”

“琅州知州……”

元蘅默念了一遍,終於發覺出不對地方來,“琅州知州,還是徐融?”

雖然聞澈在俞州待過許久,但對周遭的官員還是記得不太清。但是唯獨這個徐融他記得。

此人看著老實本分,實則很是圓滑。去年柳全被押入都,徐融親自上呈了請罪書,哭得一塌糊塗,說自己被柳全脅迫多年,苦不堪言,他想揭發亂事時卻被柳全關押了起來。皇帝派人清查,他確實與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摘得幹淨,於是一時動容,留了他的本職。

“是徐融。”

元蘅聽罷加快了步子朝翰林院走去,甚至沒有顧上跟聞澈多解釋什麽。

翰林院書閣典籍豐富,最近為了編修國史,元蘅翻閱了許多名錄。不知是在哪一頁看過徐融的名字,正是與琅州的絲帛有關係。

聞澈看著她翻找著書籍,終於明白了些什麽:“你查徐融,還是為了柳賊餘黨?你擔心他是?”

元蘅停下了動作,沉默半晌,看向他:“陛下讓你肅清錦衣衛,你為何不做?”

“這與徐融有關係麽?”

“有關係!”

她反駁得快,但是自己現下卻找不出證據。分明昨日她還在何處見過那冊名錄,今日竟就在這裏不翼而飛了。

元蘅並不覺得是自己記錯了。

她尚在衍州之時,便多聽元成暉提及臨近州府的知州和鎮守將軍。徐融是最常送些東西來的,或是綢緞絹布,或者金銀玉器。盡管元成暉沒留過他差人送來的東西,但也對他的殷勤印象尤深。

“若是州府進獻絲帛,每年的花樣顏色幾乎不會重複,這是舊例,過往我父親就是這麽做的,琅州自然也不會例外。方才那宮人說那是今年新奉上的。可是半月前……錦衣衛指揮使的衣領,就是這個花樣,我不會認錯。”

那日她剛參加過傳臚,回侯府的路上特意沒有走官道,而是為了圖便利抄了近路。

正巧遇上錦衣衛辦事,說是要抓要犯。

錦衣衛指揮使孟聿並不知這是侯府的馬車,直接攔了下來,掀簾查證。

當時馬車的布簾被猛然掀開,耀眼的日光灌了進來,將孟聿身上的蟒紋曳撒照得發亮。他一手撐著馬車,另一隻手緊握腰刀,看向元蘅時目光也沒有和緩。

他大紅色的衣裳花紋繁複,唯有他領衣和袖口處露出青色,隱約可見紋樣。

當時元蘅就注意到了。

那不是官袍紋樣,也不是啟都的絲帛所製之衣。

但當時她並沒有多想,隻有今日撞見這宮人,她才回想出其中不對勁的地方來。

聞澈道:“你的意思是,在徐融進獻琅州絲之前,錦衣衛孟聿就已經穿上了琅州絲帛的衣裳?”

“是。”

“徐融此人圓滑之至,萬一他隻是想收買行個方便也未可知?”聞澈試探地問。

元蘅卻道:“進獻之事,他就算是想收買,也是找司禮監,為何會找上錦衣衛?你不知道,柳全此人狠絕,沒有用的人,他是不會一直留著的。他若是鐵了心造反,為何會對一個知州手下留情,還給他策反訴苦的機會?”

聞澈皺眉,終於明白了元蘅的意思。

“當初柳全就是從詔獄中逃出來的,一般的錦衣衛,也做不到……”

“就是這個意思。孟聿,徐融,他們都有柳全餘黨之嫌。一個留在啟都,一個遠在琅州,殿下,若是不查,衍州之亂難保不會重現。”

何止是會重現。

皇帝身邊出現了這樣的人,或會禍起蕭牆。

架子上的書籍被翻得混亂,元蘅似乎不找到那本名錄不罷休。但今日卻奇詭得很,那本冊子就是不見了。除了要編修國史的新科一甲,以及那些庶吉士,鮮少會有人往這裏來,其他官署之人更是不能隨意進出的。

在一旁許久不說話的聞澈忽然抬手擋了她的動作,眸光沉了下去:“你不是急著去點卯?看看現在什麽時辰了?”

“我要……”

“好了!”

聞澈的聲音比方才嚴肅,扶著她的雙肩,將她推出了藏書房,道:“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要再插手了。做好你的事,將國史修好,其餘的你無需多管。”

元蘅自然不願意:“什麽叫與我無關?琅州若再起風浪,傷的不還是衍州麽?我現在確實隻是個翰林編修,但亦是衍州之人,怎能任由……”

“元蘅你聽我說。”

聞澈知道她情急,但亦了解她的性子,問:“你覺得柳全餘黨隻有這兩個人嗎?”

“自然不是,但順著藤蔓總能捉出來。你不讓我查,總不能任由事情發展。”

“你也說了,不知道他們後麵還有誰。當日柳全找到你之事,肯定還有旁人知曉。現在你高中新科進士,多少眼睛看著你?你在明他們在暗,若是要傷你,簡直易如反掌!”

他這段話說得真摯。

在方才元蘅隻顧著查出叛臣之時,他都在為她的安危思慮?

原本還想爭辯,聽完這話時元蘅還是將語氣放輕了:“我不怕。”

“我怕。”

隻這兩字,閣中陷入了沉寂。

可是他溫熱的氣息咬出這兩字時,無端帶了令人動情的濃烈,在死水般的沉默中掀起波瀾。

兩人挨得極近,聞澈需要微微低頭才能與她對視:“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思。”

元蘅被這話打了個猝不及防,張口卻啞了聲。

他很長進,分明上回還“落荒而逃”,今時卻能輕巧地將她逼得無可後退。

她片刻後將臉偏向一旁,避開了他的目光。

這樣直截了當**心意的話,容與也對她說過。彼時的少年郎熱烈坦誠,將她的心撬開了一條縫,送來了容與能給出的喜歡和袒護。

可是那人離開後的這些日子,那道縫隙便成了傷疤。

元蘅素來不覺得自己軟弱,所以同樣的話她不會再相信第二遍。

“多謝殿下相護之誼,我會謹慎,但是其他的,我……”

她做不到,也答應不了。

她對聞澈從不夠相信到願意付出一部分信任,但卻從未想過這會是男女風月的情愫。

元蘅沒看他,也不知道他聽完這話是什麽模樣。

她額前的碎發被一隻有力的手撫到了耳根後,那人歎道:“又沒逼迫你什麽,你這樣會讓我覺得,我很無恥。”

“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

聞澈道:“不管怎樣,這件事你不能插手。我看翰林院近來是不是太清閑了,不如我找王侍讀,多給你派些事做比較好。”

說罷他便轉身欲走,卻被元蘅叫住了。

“聞澈!你上回問我信不信你,可是你信我麽?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柳全,沒有人比元氏更了解琅州。你讓我查清楚,若不然我於心不安。”

聞澈的步子頓住了。

良久,他轉過身,眼尾隱約含著笑意。他走回來,問:“你叫我什麽?”

元蘅:“……殿下。”

她隻是一時情急,口不擇言了。

“我喜歡你叫我名字,好聽。”

好……聽?

元蘅實在不懂他是不是故意裝聾作啞,繞開話頭。

但是聞澈並沒有久留,離開時的步子飛快。隻片刻,他的背影便消失在了拐角的濃蔭下。

***

因著邊關戰事尚未平息,江朔諸郡又發水患,軍餉錢糧一直都是皇帝心頭的一塊重石。無數折子呈上來要求災後重建撥款,但是戶部卻一直都拖欠著沒有辦妥。災後收不上稅賦,要用銀子的地方卻越來越多。

此時徐融獻上大量的琅州絲帛,折銀後便解了國庫的燃眉之急。不光是空虛添補了七七八八,甚至還餘出一些來賞賜後妃和王府命婦。

徐融將本該七月後的朝貢提前拿出來,直接表了忠心。

皇帝本想要將他提拔為啟都官員,卻被他婉拒推辭,說是舍不得琅州百姓,不願離開。

這出精誠戲唱得不錯,他尚未離開啟都,便被戶部官員邀去了各府上感謝。

本就對不上的賬,有了這批琅州絲帛,就不必對得上了。

暮色四合時,汝河畔熱鬧非凡。

徐融的側頰被酒意熏得泛紅,但是仍舊強撐著精神與人交談。

“啟都就是……就是比琅州那等荒蕪地繁華得多!美……美人也多!”

徐融將酒盞重重放下,連舌頭都捋不直了。

陸從淵淡笑了下,偏開手腕避開了諂媚地欲給他斟酒的新科進士。那人吃了癟,怏怏地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

“啟都好,徐大人就留下啊。陛下都有那個意,你卻不肯。可見琅州有寶啊!”

一旁的官員飲了酒,笑著打趣著徐融。

酒意熏人,徐融幾乎看人都有重影,他擺了擺手就開始胡言亂語:“哪有寶?這、這苦差事……不知道何時……嗝,何時是個頭啊……”

“什麽苦差事?”那官員狐疑地問。

徐融卻在這一瞬清醒了些,麵上的顏色好不精彩:“我、我說知州辛苦啊。州裏縣裏,雞毛蒜皮……”

坐在正中許久沒有說話的陸從淵終於開了口,聲音一如既往帶著涼意:“徐大人醉了,不妨讓小廝扶著去房中歇下?這暉春樓中終究嘈雜,又要擾得你糊塗了。”

陸從淵還未動身,徐融豈敢說自己醉了。

他隻起身稱自己沾了一身酒氣,待去偏房換身幹淨的衣裳再來。

徐融剛被小廝攙著離開,禮部侍郎林延之便開了口,說前段時日因著邊患未解決,朝中諸事繁忙,傳臚之後便一直欠著一場進士宴。這一拖就是一兩個月。今日隻當借著陸從淵的生辰,要眾位新科進士聚上一聚。

朝中官員都將此事忙忘了,進士宴也沒有補辦的道理,更沒有借著左都禦史生辰的由頭補辦的道理。

但是在座的諸位也都明白個中意思。

不必親自登陸府的門便能與陸氏同席,自然沒有人不願意。

“欸?今科一甲,怎麽不見那位探花女啊?”

不知是誰出了聲,眾人才猛然發覺的確是如此。

狀元郎告了病假,將這場陸氏的宴請給推了。但是眾人並不知為何沒有元蘅。

“誰叫我?”

元蘅掀簾而入。

她素色的衣裙清雅,發髻飾以玉簪,模樣美得不可方物。潔淨修長的指節挑開簾布,在眾人的目光中舉手投足甚是得體,也毫不露怯。反而是在她進來的這一瞬,宴上之人都靜了片刻。

除了同入了翰林院的進士,其餘多數人隻在她拜官那日與她潦草見過一麵,那日她官袍加身,神情清冷,沒人靠近瞧清楚這位女官的容貌。

如今瞧清楚了,卻隻能歎一句。

——美人。

蘅蕪生香澤。

陸氏於暉春樓擺宴,自然沒請她。如今她不請自來,卻沒有任何拘謹,而是施施然朝著眾官行禮。

再不情願,也沒人當眾駁她麵子。

陸從淵還沒發話,林延之先解了圍:“你來得剛巧,就差你了。”

元蘅應聲落座,聲音輕緩:“偶然途徑,聽得這裏有人問及,諸位大人別怪下官不請自來就好。”

她自然是故意來的。

早在今晨的時候,漱玉便查清楚陸氏要擺宴宴請今科進士,屆時到的官員除了麵子上抹不開的,其餘皆是陸黨。

本沒請她,她也不願上趕著觸黴頭。可是漱玉還說,尚未返回琅州的徐融也在受邀之列。

柳全、徐融、孟聿、陸家人。

八竿子打不著的幾人,卻以一些微不可察的痕跡串了起來。

元蘅自然不會輕易放過。

陸從淵皮笑肉不笑地捏著手中的酒盞,淡聲道:“既然都到了,便沒有什麽請不請一說了。你父親還好麽?不是說衍州生亂之時他一病不起麽?”

在座的人都不言語了。

元氏曾與陸氏站在同一根繩上,後來元氏公然搶了越王妃的位置,便是徹底得罪陸氏了。

感受到這裏冰封一般的冷氣,那個問及探花女的官員才後知後覺自己有多蠢,恨不得此刻就扇自己兩個耳光。

元蘅如今不過七品編修,在座的任何人職位都要高過她去,若論尋常,大可不必給她留什麽麵子。

職位雖清要,想熬出頭卻是難於登天。得罪了世家,定會被打壓得毫無前途可言。

可她偏生身份尷尬,官雖小,出身卻高。

想那元成暉再懦弱,元氏也是屹立於衍州百年了。比上不足,比下那是綽綽有餘。

元蘅衝他莞爾一笑:“家父已經痊愈,勞煩陸大人費心。”

“痊愈了就好。”

陸從淵攪弄著碗盞中叮當作響的冰塊,忽然抬眼:“聽聞越王親自上書請求廢了你們二人的婚約……越王殿下向來是個得體之人……”

這話下之意不言而喻。

越王那般得體要麵子,都忍無可忍地憤恨退婚,可知有多恨元蘅。

這話就是要她無地自容。

隻可惜他並不了解元蘅,對於這種話,她向來不會入心。

她笑道:“陸大人說得對,越王殿下確實得體。侯府送去退婚書,便是覺得殿下芝蘭玉樹,不會強人所難的。事實也確實如此。”

“強人所難?嫁入王府便這般讓你難為?”

坐在陸從淵跟前的新科進士有些忍不了了,直接出口嗆她。

這段時日瞧不上元蘅,想看她熱鬧的人太多了。如今好不易揪到一個話頭,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她。

今日這話她若答得不好,便是又得罪越王一回。日後也用不著他們不順眼,她在朝中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元蘅垂眸擱下手中的白瓷杯,抬眼看向那個進士:“這話說的,倒讓我難答了。北成開國百年,尚未聽過進士也是王妃的,這怎麽不難為呢?元蘅自認為品貌不佳,也不想耽誤了殿下娶妻。”

那確實沒聽過。

方才說話那人又道:“那你說得倒有幾分道理。王妃,自然不能四處拋頭露麵,若不然實在失德!”

元蘅似是而非地點頭,又將話拋了回去:“北成律法哪一條說見了人就是失德?”

“你強詞奪理!”

那人怒道:“這雖不在律法中,卻是祖宗禮法規矩,聖儒教誨!你半點不通,不堪教化!”

在座的眾人都靜默著看著一場鬧劇,靜等著元蘅理虧說不下去的時候。

誰知元蘅仍舊麵容平和,像是在街頭看百戲。

“祖宗禮法,聖儒教誨,這些今年科舉也考了。我一甲第三,兄台想教化我,想必是今年的狀元或榜眼了?”

元蘅輕品了一口清茶,目光飄向他。

那人:“……”

陸從淵輕咳一聲,神情冷淡地掃了一眼身旁爭執不休的進士,道:“酒飲多了就出去涼快涼快,諸位大人都在,你卻這般失儀!”

這人聽到陸從淵發話,心底一涼,才意識到方才自己的失態,連連認錯稱是。

元蘅看著這位所謂矜傲清貴的陸家長公子,隻覺得虛偽得很。

挑起爭端的是他,輕描淡寫將罪責拋給旁人的也是他。想做他的跟前人,就得承擔隨時被半途拋棄的後果。

此時元蘅才有稍許理解了元成暉,明白他為何急匆匆地想將她嫁給聞臨。

有陸氏這樣的盟友,元成暉是睡不著覺的。想來元成暉是想幹脆扯斷關係,日後也不必擔驚受怕。

陸從淵深諳謀略周旋之術,也隻用一言便試探出了元蘅的品性。

“元姑娘別跟他計較,今日宴飲,是暢談的好時候,莫要因為這些毀了興致。”

林延之開口,再度將劍拔弩張的氣息緩和了些。

原本女官之事林延之就很難辦,因著殿試一甲名次由皇帝欽點,他是半點手都插不上。

但凡元蘅殿試後成了庶吉士,或者分派給了六部衙門,他便有的是法子讓她沒法出頭。

誰知後來元蘅被點為今科探花,依照舊例便是直入翰林,他更沒有權力幹涉。

如此,他便難以聽從陸從淵之前的吩咐。

如今好不易辦宴飲,林延之特意沒敢請元蘅赴宴,誰知她又不請自來。

現下林延之隻想回去找條白綾一死了之,也不必日日看著陸從淵的冷臉了。

酒至半酣,元蘅也沒看見徐融的身影。

分明徐融的馬車就停在暉春樓下。

終於有一官員問及了:“徐知州換件衣裳,竟要小半時辰麽?”

又有一人笑答:“他醉成那個樣子,多半是倒下睡熟了罷!”

於是,這人吩咐身邊的侍從去尋徐融。

沒有多大一會兒,這侍從便急匆匆地跑了回來,撲通一聲跪地不起,連雙手都是發抖的。

“徐……徐大人死了!”

***

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席間之人大驚,紛紛起身隨著侍從去探看。隻有林延之一個人麵如死灰,心驚膽戰地癱軟在了座椅上。

他隻是借陸從淵生辰的由頭辦個宴飲,誰又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現下還鬧出了人命來。

元蘅蹙眉,跟著眾人一同往那裏去了。

屋子幹淨整潔。

徐融的衣裳穿戴完好,卻倒在了地上,,渾身未見一處傷口,隻有他唇邊掛著一絲血跡。

陸從淵看到的第一眼便轉過了身去,用絹帕捂了口鼻,冷冷吩咐身邊人:“告知刑部。事關朝廷命官,再行通知錦衣衛。”

那人忙稱是,一路跑著出去了。

元蘅原本懷疑是此事與陸從淵和孟聿脫不了幹係。誰知卻聽見陸從淵主動讓人傳了錦衣衛,心中的疑惑便更深了。

若是有關,陸從淵絕不會將錦衣衛牽扯進來。

“天呐!今日百官宴飲,竟有人在此時下手!駭死我了……”

“徐知州是得罪誰了麽?”

“他初入啟都,人生地不熟,能得罪誰啊?”

元蘅在旁聽著眾人竊竊議論,直到聽到這句話。

徐融初入啟都,能得罪誰呢?

他死了,誰又從中獲益?

心下一寒,元蘅想起了琅州絲帛。

徐融解了戶部支不出銀子的難題,也因此討好了皇帝,給自己得了一堆嘉賞,如今也算是在諸位官僚中提了身份。

但他死了。

元蘅發覺端倪之時,那本記錄徐融進獻絲帛的名錄不知所蹤。就在她順著徐融要查明緣由之時,他忽然暴斃而亡。

就好像有人已經知道了她在做什麽,提前將所有的線索都抹除幹淨,為的就是讓她毫無辦法,揪不出背後的人來。

不多時,刑部和錦衣衛的人來了。但並不見孟聿,來的隻是錦衣衛指揮同知。

元蘅主動問及孟聿,這位指揮同知卻說孟聿母親病重,他這幾日告假回鄉侍親了。

刑部的官員盤問了暉春樓的小廝,小廝隻說自己將他送進房門之後,自己便一直站在門外沒走。

小廝是擔心徐融飲了太多酒,便在門外多候了會兒,可是裏麵一直沒有任何聲響。直到宴上大人們遣人來,推開門才發覺徐融已經倒在了地上,口齒溢血。

“沒有任何聲響?他倒地時也沒有聲響?”

元蘅看向此人。

這小廝像嚇壞了,忙道:“真的沒有!”

還沒等元蘅再問話,林延之便將她叫至一旁,小聲道:“你莫要問了。此事與你扯不上幹係,問多了要惹禍端,別怪本官沒提醒你。”

也是,刑部和錦衣衛的人都在此,宴上諸位官員也都在,怎麽也輪不上她一個探花盤問人。

元蘅知曉林延之是為她好,便頷首退至一旁了。

直到元蘅在回府的路上,也沒想通。

徐融身上沒有外傷,有可能是中毒身亡。但若是中毒之人倒地,怎麽可能沒有一絲聲響?

要麽是小廝在說謊,要麽是房中還有其他人。那人殺了徐融,將他放倒了。

“若是房中還有旁人,他是怎麽走的呢……”

漱玉聽到元蘅歪自言自語,將一件外衣披給她,問道:“姑娘說什麽?”

元蘅重複道:“若是有人殺了徐融後離開,他是怎麽走的呢?”

漱玉思忖片刻,道:“徐融所在的房間在二樓,門口有小廝守著。若真的有人,他要麽沒走,要麽跳窗了。”

“不可能沒走。刑部查封了暉春樓,往後的半個月都不可能飛出一隻蚊子。他不走,等著死麽?”

“那就是功夫很強的人了。能從二樓跳走還毫無動靜……”

漱玉的話音剛落,馬車顛簸了下。

元蘅捏著自己的衣角,看向麵前的馬車簾,忽然想起那日被孟聿挑開車簾的場景。

孟聿不在啟都。

他真的不在啟都麽?

僅僅是一件琅州絲帛所製之衣,她的懷疑甚至毫無支撐的作用。但琅州絲帛的名錄不見了,徐融死了,孟聿又恰巧回鄉。

她今日就是衝著徐融孟聿以及陸從淵來的,如今卻隻有陸從淵從容不迫地處理這件事。

一次巧合是巧合,若多了就必是人為。

陸從淵如同狡猾的狐狸,任何人都不可能從他那裏撬出什麽。

如今元蘅還能查的,就隻有孟聿。

“漱玉,你可知孟聿是哪裏人?”

漱玉沉思後道:“那日孟聿攔了我們的車馬,回府後聽景公子提了一嘴。說這個孟聿少時命不好,他母親改嫁後,繼父對他非打即罵。直到他武舉奪魁,入了錦衣衛,處境才好受些。景公子好像說過,他是紀央城人氏。”

紀央城!

元蘅心底一驚,挑簾對車夫說:“不回府了,正好明日我休沐,現在去紀央城,天亮還能到。”

***

紀央城距離啟都隻有幾十裏,說是京畿要城也不為過。

但分明是京畿要地,卻因為出了個百年世家陸氏,被陸氏兵權鎮守,說它姓了陸也沒什麽不對。

紀央城毗鄰啟都,用好了是啟都的門,用不好就是啟都的禍。

當年太後為了扶持聞泓登基,興兵叛亂。當時太後手握重權,逼宮時用的自然是原本直隸於皇帝的十二衛親軍。

與此同時,紀央城也亂了。

但是紀央城亂得蹊蹺,據後來太後自戕,陸氏獻上衍州薑牧的人頭時所說:

是陸太後為了一己私利,背叛了陸氏的忠君規訓,與衍州薑家合謀造反。因此薑牧才會帶兵趕往啟都,被陸氏從中截殺,護了啟都周全。

太後死了,薑牧也死了。

是非黑白隻聽陸氏一張嘴。

陸氏獻上一半兵權虎符,借此表達忠君之決心。也是因此,陸氏沒有被追究,衍州薑家滿門抄斬。

這本就是算不明白的賬,如今卻聽聞,孟聿也是紀央城的人。

太多的巧合了。如今哪怕是蛛絲馬跡,元蘅都不打算放過。

去紀央城的路上下了大雨。

元蘅沒有走官道,可是林間的泥地因著大雨變得分外泥濘。周遭沒有避雨的地方,車夫隻得加快速度。

忽然,馬車的車輪陷進了泥地,無論如何也拖不出來了。

“姑娘!真的走不出了!”

車夫喊了一聲,淋著雨用力推。

元蘅沒有分毫猶豫,跳下馬車闖進雨幕之中,與車夫一同往外推著馬車。漱玉忙四處找傘,卻發覺今日出來得匆忙,車上並未備傘。

“姑娘,要不我們先避雨?你這樣淋著,身子怎麽受得了啊!”

漱玉一邊下來幫忙推車,一邊勸她。

見無論如何費力,車輪都卡在泥地裏出不來,元蘅抹了一把被雨淋模糊了的眼睛,道:“好,還是等雨停了再說!”

馬車坐不下三人,也總不能讓車夫獨自在外麵被冷雨侵襲,索性往不透雨的樹下去。幾人往林間,在一棵樹冠最茂盛的樹下躲好了。

元蘅摩挲著冰涼的手臂,道:“都怪我,害你們都淋濕了。早知不該如此衝動,該回府計議過後再說的。”

雨勢終於見小,夜色也更加濃重了。

元蘅找了幾塊石子墊進泥濘,幾人合力終於將馬車給推了出來。

正在元蘅準備登上車時,卻聽見了冷冽的聲音。

“站住!”

回過頭去,濃黑的夜色也掩不住此人的挺拔身形。他撐傘下了馬車,裹挾著一身的冷氣,快步走來,將自己的披風重重地裹在了元蘅身上。

盡管撐了傘,聞澈的發絲仍舊被雨浸濕了。

這是元蘅第一次從他眼中看到生氣。

“你膽子真的不小!去哪?紀央城嗎?你去那裏做什麽!你不回侯府商議就貿然離開啟都?”

晚間時聞澈在侯府與宋景下棋,卻聽得有人回府來傳,說元蘅今晚在翰林院有要事沒辦,不回府歇息了。

這拙劣的謊言騙騙別人也就罷了,翰林院到點便落鎖,從沒人點燈熬油地能在那裏留一宿。

出來一問,果真她是出城了。

如今看著她被雨淋濕了的模樣,聞澈心中的怒氣才被徹底燃了起來。她不光不聽勸,還倔得厲害。

厚實的披風被裹緊在自己身上,元蘅才在這一瞬覺出了幾分溫度。被雨水淋得發白的脆弱脖頸此時也不是冰涼的了。

“殿下,你怎麽來了?”

“我怎麽來了?我不來,縱你去紀央城嗎?”

元蘅抿了抿嘴唇,道:“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聞澈道:“無論如何,我不讓你去。”

元蘅仰起臉直視他:“明日我休沐,也不會耽誤了翰林院的事。你又憑什麽替我做決定?淩王殿下還幹涉別人去何處麽?”

聞澈知道元蘅向來有主見,也從來不畏懼他。但是如此涼薄的話還是頭一回說出口。

“你明知道我是……”

“殿下。”元蘅打斷他未說完的話,冷靜重複道,“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良久的沉默,夾雜著細碎的雨聲。

聞澈感覺自己要被淹沒進去了。他真是瘋了,才會不辭辛苦連夜趕上她,在這裏聽她說這些。

“那我陪你一同去。”

聞澈將她推到馬車上去,在放下車簾之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元蘅:“紀央城不是啟都,那是陸家人的地盤,我必須跟你一同。否則我就上書參你,朝廷官員擅自出城,陛下降罪,有你的苦頭吃!”

他生平最恨別人威脅自己,沒想到如今自己卻卑劣地威脅元蘅。可對於元蘅這樣的人,他實在是沒轍了。

“好。”

元蘅輕輕歎了氣,避開了他的眼神。

聞澈擱下簾布,道:“先就近找家客棧,你不能就這麽穿一夜濕衣裳。”

***

到客棧之時,雨又密了起來。

這場驟雨令人措手不及,將計劃全打亂了。

元蘅隻覺得濕透的衣衫黏膩非常,隻想快些要間房去沐浴換衣。

她踏進客棧,交待了兩句便自顧自往樓上去了,一眼都沒有看向聞澈。

今夜雨勢這麽大,她沒想到聞澈竟會出城來尋她。元蘅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也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

聞澈是獨身來的,連徐舒都沒顧上帶。

他倚靠著木門框,目光落在正上樓的元蘅身上。

他氣她衝動行事,但也感受到了她的怒意,所以也不跟上去,而是將銀子拋給店家,交待道:“勞煩備些熱水送上去,還有幹淨的衣裳。”

店家在熟睡之際被吵醒本不高興,也不知道這一行深更半夜到來的人是做什麽的。但是見銀子給足了,立刻便熱絡起來:“好嘞。”

聞澈的房間就在元蘅的隔壁。

他正欲往房中去,卻見隔壁的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元蘅還沒換衣,袖口還濕漉漉的。

“殿下真要與我一同?”

聞澈眉宇間的不悅散去,唇角微揚:“不讓?”

元蘅淡淡道:“今夜雨大,估計明日也停不了,隻怕會耽擱翰林院的事。殿下如果執意同行,那我就讓漱玉他們回啟都替我告假了。”

“讓他們回去吧,有我在,你丟不了。”

聞澈話音剛落,木門便“咚”一聲重重地關上了,一點沒給他留麵子。

還在生氣呢。

聞澈莫名心情變好,也進了房中去了。

夜深時,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將樹葉打得不停作響。

聞澈睡得並不安穩。

他又夢到元蘅了。

依舊是那片開得盛極的桃林。

那個吻的觸感更加明晰,那個他不敢肖想的如同白瓷一般的手臂帶著溫熱,輕落在他的頸後。他甚至記不清是誰先冒犯誰的,隻知道在薄粉的煙霞之下,她的麵容也是薄粉色的。

“你會回來?”夢中的她問。

他答:“我哪次沒回來?”

可是下一瞬,濃霧乍起,元蘅的容顏越來越淡,他看不清楚了。他聽到刺耳的哀泣聲,卻又被困縛住,找不到方向。

“你在哪……”

聞澈醒了,扶著額頭坐了起身,倚在榻沿上再回想自己所做之夢時,卻什麽也記不起了。

興許是睡前飲了小半盞驅寒藥酒的緣故,此刻他頭痛欲裂,渾身燙得厲害。

他自己倒了杯涼水,咽下去之後那種頭痛的感覺才有所減輕。

自從受傷過後,他常常噩夢纏身。但鮮少如今日這般,是被生生疼醒的。

隔壁沒有任何動靜,應當是元蘅沐浴完已經睡下了。他正準備回榻上去,卻又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開了門,是客棧的老板娘。

見聞澈開了門,她才道:“公子,您夫人方才說餓了,下了樓來要吃些東西。結果沾酒就醉,現下在底下睡著了。”

聽到“夫人”二字,聞澈還沒反應過來。片刻後便明白過來,他與元蘅雨夜出來住宿,想來是被誤會了關係。而老板娘所說的應當就是元蘅。

他沒反駁,緩緩閉眼忍下灼心般的躁意,轉身取了外衫披上,問了她現下在何處。

“就在樓下。”

隨著老板娘下了木梯,他便看見了在角落處伏案而眠的元蘅。元蘅身上已經換了幹爽的衣裳,但是仍舊單薄。

老板娘繼續道:“她大抵著了風寒,向幫廚的小廝要了些藥酒,誰知此刻竟睡著了。”

“好,知道了,多謝你。”

“這沒什麽,我也是擔心小娘子著涼。您在,我就放心回房睡了。”

說罷,老板娘便走了。

桌案上的酒盞已經空了,就倒在元蘅的手邊。元蘅大概是沒什麽酒量的,一點寡淡的藥酒,便惹得她耳根起了一片燙熱的紅痕。

可能是聽到了動靜,她醒了過來,睜開眼看聞澈時,目光還有些散。

“是讓你這麽喝的麽?”

他皺眉,準備扶她回房中去。

沒承想元蘅卻忽然撲進了他的懷裏,一把抱住了他,將他的腰環緊了。

聞澈的呼吸一滯,幾乎不能再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