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春闈
直到入了冬到正旦伊始,喧闐的鼓樂爆竹侵擾了雪苑的安逸,元蘅才發覺自己已經將近兩月沒有出門見人了。
即使是侯府夜宴,元蘅也隻是沒飲上一杯酒便借機回了雪苑中去溫書。
除了要溫書以外,最要緊的是避開越王府來的人。
年關時府中迎來送往的事幾乎都讓宋景去做了。
他雖然不大情願,但是每回看到橫眉冷目的安遠侯,他再多的不情願也無計可施。他做事向來隨心,此事在啟都人盡皆知。因此讓他敷衍聞臨起來甚是方便,也不用擔心聞臨會如何計較。
與此同時,臨近江朔諸郡的赤柘部自打吃了一場敗仗,便將兵力撤出北成防線足足有六十裏,算是給江朔了些緩口氣的時機。而毗鄰赤柘的西塞族人也因戰事消耗,糧草不足,逐漸消停了下來。梁晉領一萬精騎,順勢收回了前麵邊境被占的四座城池,將百年前北成吃的啞巴虧一口氣從外族人手中討了回來。
時逢正旦,依照舊例,各路軍隊主帥都應入啟都述職。因著江朔邊境暫且不受赤柘的騷擾,連多年沒有回來過的梁晉,此番也親自回來了。
梁晉並不敢久留。
赤柘之地水草豐茂,隻需要開了春就能重新休養生息。想要恢複過來隻是時間問題。他們世代好戰,即便是曾經聯姻議和也隻能換來短短幾年安寧。若讓他們知悉主帥不在邊境,難保不會行偷襲之事。
即便這樣,梁晉還是在啟都留了小半個月。接連平了江朔內亂,安北成防線,梁晉霎時聲名鵲起,稱一句功高震主也不為過。因此,他百忙中也要親回啟都,以示對皇帝恩威的順從,安撫皇帝疑心,也好讓外甥聞澈在啟都的日子更好過些。
但是元成暉卻再度稱病不肯來,隻派了燕雲軍的副將帶著他親自所擬寫的稟奏折子入了都,對元蘅也隻捎來一封很是客套的家信。
元蘅看過信後,便就著屋中滾燙的爐火,將它燒了個幹淨。
她竟沒想到,元成暉現在連封給她的書信都要讓元媗代筆了。幼妹元媗的詩書曾是她一手教出來的,她還能不認得字跡麽?
不過想來是元成暉於心有愧,知道對不住她,即便提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無論是侵占元蘅守城之功,還是以漱玉安危逼迫她入啟都,哪一件都令他無顏麵對自己這個長女。
火舌穿透微黃的紙頁,漸漸吞噬信紙上的墨字。此時她卻從信封背麵看到了一個小人像。很隱秘地畫在裏麵,若非火光,元蘅幾乎是看不到的。
是元媗畫上的。
像是想哄人開心,但又找不到合適法子的無奈之舉。
元蘅笑出了聲,漸冷的心終於被暖回來一些。
***
入了春,惠風清朗。
貢院位於啟都的偏角,平日裏沒什麽人經過,向來清靜。這日卻人潮熙攘,隻因這是三年一遇的科舉會試。
舉子眾多,入內搜身查驗的隊伍排得老長,近乎將街道都堵了半截。貢院前的轎輦也停置許多,內閣學士、禮部衙門的大小官員都已入內。
但主考的禮部侍郎林延之卻遲遲未至。
林延之的轎輦悄悄地落在了貢院對街的茶館,跟著小廝的指引入了內堂。
見到陸從淵的那一瞬,林延之腳步躊躇了下,片刻後款步走過去,熱情一拜:“陸大人!不知今日陸大人邀下官來此,是……”
陸從淵靜坐在臨街的位置上,聽見林延之的聲音才擱下手中握著的白瓷杯,緩緩起身,微笑著拱手回禮:“今日林大人主考春闈,陸某本不該在此時叨擾,但有些事,事關重大,還是要今日說清楚。”
隨即,陸從淵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林延之雖猶疑,但思忖著時辰尚早,淺談幾句應當不會耽誤什麽事,便應聲落座了。
手畔的茶還微燙,林延之並不碰,隻等著陸從淵開口。
“今日春闈,據說出了件稀罕事?”
陸從淵並不點明,薄唇微啟,飲了茶。
聽此,林延之已經明白陸從淵說的是什麽了。此次春闈科考的人中竟有安遠侯的外孫女。還不待守衛將人逐出去,皇帝的旨意卻下來了,特許元蘅入內參與春闈。料峭春寒,這聖旨卻聽得眾人汗流浹背。
林延之無奈一笑:“是了,千古未聞的稀罕事。但有什麽辦法?陛下親自下的旨意,準此女參與春闈,在下又能如何?”
陸從淵並不點評,隻是話鋒一轉,道:“林大人,你還記得你怎麽坐上禮部侍郎的位子的麽?”
林延之不知他何意,謙遜地表達感激:“自然,若不是令尊的提攜,在下或許還在紀央城做州官呢。”
這話陸從淵滿意。
林延之原本就是不得誌的州官,後來是他陸家一手提拔上來,入了啟都來,一步步走到了禮部侍郎的位子。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也確實到了用的時候了。
他將小廝呈上來的消茶點心推給林延之,輕笑道:“林大人,女子做官實在是荒唐,此事是有前車之鑒的。何況,此女姓元。”
元成暉有陸氏的把柄,如今公然投靠聞臨,背棄陸氏,便是一個不知道何時會燒起來的引子。
引子尚未除,他的女兒卻妄想著立足朝堂,陸從淵自然不會讓他們如意。
林延之終於明白了陸從淵的意思,驚起身再拜:“陸大人,在下哪有膽子敢攪擾春闈?您也知道,若非尚書大人抱恙,也輪不到我來做主考。一同主考的還有那些翰林學士,最是清正。何況是陛下親自下旨準允,那陛下定是派人時時刻刻盯著的啊。”
“誰讓你在她考試時動手腳了?”
陸從淵眼角的笑意收起,負手而立看向對麵的人聲鼎沸的貢院大門,溫聲道:“她若考得不好便罷,用不著我們費力。若是……”
他拍了林延之的肩:“若是她走運進了殿試,奪了個二甲三甲進士的出身。那剩下的初授官職,便是林大人能做的範圍了。”
“陸大人的意思是?”
“六部衙門裏,尋個合情合理又不易晉升的虛職放上去就行,別讓她進翰林院。”
在北成,進了翰林便是半隻腳踏進了內閣。翰林學士位不高但是相當清要,日後入了內閣便是手握了實權。如今皇帝這般看重她,若是讓她得了閣臣的職權,難保不會威脅陸家在朝中的地位。
林延之聞聲,似懂非懂,但還是應了。
等林延之走後,才有人掀簾走後,將手中的幹果拋起來再接住,丟進口中嚼了嚼,冷笑一聲:“兄長,這林延之能行麽?”
方才的對談,陸鈞安都在簾子後聽了個完全。他不便露麵,但是卻覺得林延之絕非穩妥可靠之人。
林延之此人,麵上庸碌無能,實則最有心眼。
他一路靠著陸家人走到這個位置,為陸家人辦事起來卻不肯出死力。是人都會想給自己留一寸餘地,也無可厚非。但此人的過於圓滑,實在難讓人親信。
陸從淵沒回頭,繼續看著對街的貢院,眉頭緊鎖:“自然不行,但我們何必過於憂慮,那位元姑娘行不行,還兩說呢。”
晨起陸從淵還沒醒神,便聽人來報,說貢院考試的有元蘅,竟還有皇帝旨意下來準她入內。此事並非一朝一夕可成,皇帝是早就做好這個決定了。
可歎那時初露風聲時,陸鈞安還特意來告知他,但那時他還不相信。
就是不相信,才留得此女如今坦然走進了春闈的考場。
“要不然,殺了就是。”
陸鈞安連幹果也不吃了,坐在陸從淵的對麵,看向熙攘的人群。
陸從淵卻擺了擺手:“一個文徽院考生罷了,就算有出眾才能,也翻不出什麽風浪來。但她若莫名其妙地死了,這風浪,就能卷死你我,甚至殃及父親。”
“兄長,我有一事不明。她算是文徽院的學生,又出身世家,被皇帝和杜庭譽如此看重,按道理不應是直接授官麽,何須曲折地來參加什麽春闈啊?”
若是元蘅是男子,或能直接憑恩蔭入仕。但如今沒有這個先例,所以即便她入了文徽院,陸從淵也不以為然。
當時他隻覺得元蘅一個女子就算入了院又能如何,還真能授官麽?
若真的授官了,都用不著他出麵,其餘士子也要鬧上一鬧了。
誰知,皇帝竟然讓她以文徽院學子身份參與春闈。
就算旁人不知道皇帝的想法,但是陸從淵猜到了。
允元蘅春闈,一來查驗了她的本事,二來又能巧妙平息眾怒,讓眾人就算心裏別扭也無任何怨言可說。最多就是朝中舊臣拿著女子沒有為官先例來上幾封折子參駁,但隻要皇帝置之不理,估計不多久也都會息聲。
陸從淵抿唇笑而不答。
這些年伴君的路並不好走,皇帝的心意他也能猜破幾分。但正因為猜得破,才更好應對。
***
會試統共三場,九日後才真正結束。
第一日的時候,有女子應考的事便似乘了風一般傳遍了整個啟都。
無論是舉子還是文徽院學子,都是議論紛紛,甚至此時被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議論許久。
安遠侯得知自己外孫女瞞著自己做了這麽一個驚世駭俗的舉動後,甚至連一炷香的功夫都沒用,便已經跪在了皇帝的朝雲殿外要個解釋。
回了侯府後,元蘅頭一件事便是沐浴洗漱,但是漱玉在給她隔著屏風遞澡豆時,還是頗為擔心地開了口:“侯爺這幾日看著臉色都不好,你待會兒去拜見,想好怎麽說了麽?”
沒想好。
元蘅被熱氣熏得有了困意,閉目歎了氣:“要怎麽說啊?”
考前她將春闈一事瞞得那般緊,除了漱玉幾乎沒有旁人知曉。如今,等著要她解釋的人,又豈止是一個安遠侯?若非衍州距離啟都不近,隻怕元成暉都要趕來親自問話了。
漱玉被她這不以為然的模樣驚得倒吸了一口氣,但也清楚她的難處,轉而道:“姑娘,淩王殿下在景公子的院子裏呢,那盤棋下了得有小兩個時辰了,我估摸著他是等著見你呢。”
聞澈……
元蘅在迷蒙的水汽中微睜開眼,模糊地想起來自己已經有些日子沒見過此人了。
他倒是仍舊常與宋景一同吃酒玩樂,但是元蘅為了春闈閉門不出,兩人也是碰不著麵。
年節剛過的時候,聞澈還邀宋景去騎馬。當時宋景特意問過她有沒有空閑同行,但彼時元蘅卻因著一篇讀不明白的策論焦頭爛額,想都沒想便一口回絕了。
元蘅沉默許久,久到漱玉以為她在浴桶裏睡著了。
忽然,元蘅想起了一件要緊事來:“將衣裳遞給我,先去見他。”
“誰?”
“聞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