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明錦
朝雲殿外的日光亮得晃眼,入冬了的啟都甚少有這樣的晴日。
皇城巍峨,盡是一眼看不到頭的紅牆高閣。
引路的內侍順著長階走著,元蘅就跟在他的身後。
風吹滿袖,素白的衣袂翻飛飄逸,本是輕淡的顏色,此時在這等豔麗漂亮的皇城中卻顯得奪目耀眼。
殿門緊閉,聽不見裏麵在商議什麽事。
她並不多問,受傳召來覲見皇帝本就是意料之外,她猜不出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為的那樁不上不下的婚事。
直到殿門開啟,從裏麵走出一個身著緋色曳撒之人,日光落在他的發冠之間,細碎得像是金子。
何等的矜貴,他甚至連眼風都沒有掃向一旁的元蘅。
內侍看出了元蘅的疑惑,湊近低語道:“這是陸從淵陸大人。”
怪不得,元蘅了然。
若是當年造反事成,北成改朝換代,難保這位陸大人不會坐上皇位。
像是他這般矜傲之人,在朝中說不上權傾朝野,亦能震懾眾人。可是那日在文盛街,他卻心甘情願地落轎向聞澈認錯,徒步走回都察院。
在眾人眼中,再瘦的駱駝也不見得可憐。但是在陸家人眼中,這等天差地別的落魄是無法容忍的。
他們如今看起來像極了為北成鞠躬盡瘁的臣子,但就怕明爭已盡,暗搶無涯。
“元姑娘?陛下傳您進殿說話呢。”
內侍的聲音將她喚回神,元蘅方收回目光,跟著他往內殿去了。
她行了拜禮,卻遲遲沒有聲音喚她起身說話。
皇帝就高坐龍椅之上,看著這個身形瘦削的女子,似乎在為著什麽遊移不定。
許久的沉默之後,皇帝終於開口:“看不上越王妃的位置?”
他邊問邊起身走來,駐足在元蘅的跟前。
元蘅看著麵前的這雙腳,思忖片刻道:“非也,越王殿下光風霽月……”
“這套說辭就不必了,說真話。”皇帝背過身去,不再看她。
元蘅坦然道:“臣女認為,臣女不想要靠著別人得來的尊榮,望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輕笑,撫摸了掛在跟前的鳥籠,用金匙碰了鳥喙去逗弄:“你是世家女,你可知世家女的姻緣由不得自己?你又可知,先前衍州遞來啟都的折子中,呈報了攔擊柳軍的戰況,其中不乏對淩王的感激,內容也算公允,但是……”
皇帝放下金匙,看向元蘅:“沒有你的名字。”
這一句話有如千鈞之力,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元成暉想要讓女兒發揮最多的價值,卻又將她的付出盡數隱瞞。那一兩個月的食不下咽,奔波忙碌,如今化成了一句話——沒有你的名字。
沒有你的功勞。
大概數年後,元氏抵抗柳軍的功績,是要算在元馳的頭上的。
可是元蘅卻出乎意料地冷靜,隻應聲:“嗯。”
“元成暉想為幼子添些功勳,將你的事隱瞞不報也是常情。但是,你恨麽?”
除了聞澈,這是第二個人問她恨不恨。
元蘅淡聲答:“本就不是臣女的功勳,是燕雲軍英武不屈,苦守城池的結果,臣女不敢領功。叛亂平、百姓寧,便是當日所做之事最大的意義,無關誰做的。”
聞言,皇帝的動作微頓,撫摸著鳥籠上的紋路,歎道:“平身吧。”
從入殿到現在,皇帝就是要磨她的性子,想看她知難而退,但是心中又不免有些期盼。如今科舉重振,可那些在朝中沒有根基的寒門士子根本就走不遠,而那些文徽院學子入仕之後頭一件事,亦是向世家投去拜帖。
可悲可歎,皇帝如今沒有人能信。
元氏是個好選擇,但是元成暉年邁,兒子又是一個不爭氣的,根本就不堪用。
唯有元蘅。
皇帝陷入了沉默,許久之後才笑道:“你得明白,你想不想要是一回事,該不該你的是另一回事。”
“那陛下覺得,什麽是該臣女的?”
元蘅聲音清晰柔和,在空**的大殿中響起之時,卻顯得格外有分量。
為了家族的興榮,背負起所謂世家女的“責任”,去嫁給一個並不熟識的人麽?
那人又是何等的卑劣,試圖用女子聲名要她妥協,日後就能與她琴瑟和鳴相攜一生麽?
“該你的,就看春闈,你能不能拿到了。”
***
“元姑娘留步!”
元蘅剛走出朝雲殿,便在宮道上被明錦公主攔了下來。
宮道上風大,連明錦鬢側的發絲都被吹亂了。她今日跟前沒有侍從,也抬手屏退了給元蘅引路的宮人。
元蘅隻上回在文徽院與明錦有過一麵之緣,其餘時候並無幹係,而明錦今日看起來倒像是有話要與她單獨講。
上回匆匆一見,元蘅並未有機會好好看一看明錦的模樣。據說她的生母沈昭儀便是名動北成的佳人,如今看著明錦,元蘅隻覺得此言不虛。
梁皇後性情沉穩,又將她養得甚為知禮,半點驕縱都沒有。
“元姑娘可願意去本宮的殿中小敘片刻?”
明錦見她點了頭,便與她同行往皇後宮中走去。
“原本是該搬去公主府的,但母後身體不好,泓兒年紀太小,本宮不得已便多在宮中住上幾年,也好照拂。”
關於梁皇後的處境,即便明錦不提,元蘅也是知曉的。
自從當年太後謀反之事後,梁氏遭受無妄之災被牽連其中,梁皇後為了證梁家清白,便自請廢去後位。皇帝雖然留了她的後位,但是亦為此動怒,再不肯見她,也不允許聞澈入宮與之相見。
就算是聞澈回了啟都,獲了封號,依舊不能再見母後一麵。
元蘅道:“那臣女此番貿然往皇後娘娘的宮中去,可會擾了娘娘的清淨?”
明錦笑答:“去偏殿一敘,不擾了母後不就行了?”
沿著梅樹走出不久,便見一座緊閉的宮門。是上回元蘅來謁見蕙妃路過時看到的那座宮門。
當時她隻覺得此處淒冷,萬不曾想到這裏竟然是中宮皇後的居處。
推開宮門,梅花冷香愈發濃鬱地撲麵而來。
沒有過多的人煙,沒有來往的宮人,隻有這些連片的紅梅,樹根處還培著未化盡的雪。
推開偏殿的門,明錦吩咐人上了茶,才問道:“宮中有些閑言碎語,不知當不當對姑娘講。”
元蘅接了茶,笑道:“公主但說無妨。”
“姑娘要與越王退婚?那此事,方才父皇是怎麽說的?”
元蘅答:“陛下今日倒是未說此事。不過,既然退婚書已經送至越王府,那便不會輕易再有其他可能了。”
明錦飲茶的動作微頓,撥了撥浮沫,抬眼看過來:“你是說,今日父皇召見你不是為了這樁事?那是為了何事?”
“是些無關緊要的衍州舊事罷了。”
元蘅覺得那些事尚未塵埃落定,還是不方便到處宣揚,便稍作遮掩。
尤其是明錦今日無緣無故找上來閑談,自然不會是偶然。
這位公主大抵是在宮中待久了,沒受過什麽苦,眸中澄澈得能讓人一眼看盡心思,一點也遮掩不住。
半晌,明錦才啟齒:“那既然婚是要退的,姑娘還是早日回衍州為好。啟都……”
“啟都怎麽?”元蘅微微蹙眉。
今日明錦實在是太不對勁,莫名其妙就不說了,說話也總是吞吞吐吐。
明錦端著杯盞的手不經意地顫了一下,笑道:“沒怎麽。本宮與姑娘一見如故,隻覺得親切,說的自然都是真心話。啟都再好,終究不是自己的家,還是擔憂姑娘你想家了。”
接下來的閑談,明錦閉口不提今日究竟有什麽事來找她,似乎隻是閑來無事,特意來找元蘅說話解悶的。
但是元蘅也從話裏話外聽出一件事來——明錦並不想讓她留在啟都。
元蘅走了之後,明錦才如釋重負一般呼出了一口氣。
可是下一瞬,便有人從她的背後抱住了她。
那人的懷抱很冷,像是在雪地裏待了許久,若是細細嗅來,還能聞到他身上浸染上的梅香。
明錦伸手想要掙開,可是他的手臂卻收緊,將她牢牢地禁錮在自己的懷裏,還在她的鬢間留下細密纏綿的親吻。
她感受不到半絲柔情,隻覺得荒唐,眼角泛酸,努力許久才將眼淚忍了回去。
“你怎麽不按我說的做?”
陸從淵鬆開了手,厚實的掌心落在她的雙肩,將她轉過來看著她的眼睛,“哭了……幫我就那麽難過?當年是你說喜歡我,後悔了?”
“早就後悔了,陸從淵,你現在就是個瘋子!”
陸從淵笑得很淡:“我一直都是瘋子,你不能是今日才看出來的吧?你方才為何不追問皇帝跟她說了什麽?”
明錦卻似心死一般:“你想知道?你自己去問啊。”
陸從淵的拇指撫上明錦的眼角,不溫柔地替她抹去淚痕,聲音也冷了下來。
他歎道:“你現在每次見我都這種態度……你也不必百般暗示元蘅離開啟都。她不會走,我也不會容許她毀了我這麽多年的隱忍。你就算不按我說的做,也改變不了任何事。”
“你真惡心。”
陸從淵早已猜到她會這麽說,微微挑眉,戲謔道:“過獎。”
“別逼我恨你。你若傷害無辜,我必會親手殺了你。”
明錦將她的手拂開,往殿內走去,根本遮掩不住失望和厭惡。
陸從淵隻是麵上的笑意全部斂去了:“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