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吃醋
聞澈打馬穿過熙熙攘攘的文盛街之後,迎麵便撞見了一頂青幔銀螭軟轎。
道路上積了雪,化了一半又被來往行人踏過,本就泥濘不寬敞。這軟轎不大,但前後簇擁的隨侍不少,熙熙攘攘地堵了大半邊的路。
一身素衣的聞澈並不張揚,最前之人也不認得,張口就是斥責:“不長眼麽?敢擋左都禦史的路?滾開!”
身後徐舒正欲開口反駁,聞澈卻抬臂擋了一下。
他從容勒馬,眼皮微抬:“原來是左都禦史。”
“認得就讓開!”
“這派頭,本王還以為是哪個宰輔大人……”
聞澈聲音清越,終於驚得軟轎中閉眼小憩的陸從淵。
陸從淵冷聲吩咐落轎,規規矩矩地走到聞澈跟前,側朝著馬頭行了一禮。
“是臣管教下人無方,擾了淩王殿下,回去臣定責罰於他!”
“是挺無方的,但責罰不如自省。連跟前的人都會乘大人之威勢,言語傲慢無狀,難免會讓世人覺得,陸大人也是如此。”
聞澈並不讓他平身,而是目光上下打量著陸從淵,毫不留情麵地嘲諷。
這麽些年了,陸從淵雖已過而立之年,但仍舊沒有什麽變化,舉止有度,讓人挑不出錯處。
聞澈回啟都許久了,除了那個陸三,從未再碰見其餘的陸家人。如今隻是打馬上街吃酒,卻能直接撞見陸從淵。
撞見了,他就必不會輕易放過。
“臣知錯,回去便自省。”
“但本王規規矩矩地在路上走,不能平白被人辱罵。”聞澈若有所思地張望了一下,又道,“大人是要往都察院去麽?”
陸從淵並不知聞澈這話是何意,隻點頭稱是。
“那路也不遠了,勞煩陸大人步行去罷!軟轎留在這裏,讓方才言語無狀之人跪在此處一個時辰,此事便作罷。”
既然有人喜歡用官威壓人,那聞澈並不介意用威勢再壓回去。
陸從淵知曉聞澈是故意找他麻煩的,出的就是當年離開啟都的悶氣。少時聞澈就是這種脾性,原以為他如今會變一變,誰知還是如此!
他在袖間握緊了拳,再度行告辭禮:“是。”
見陸從淵將轎子和隨侍留在原處,自己步行遠去,聞澈才輕笑出聲。
“殿下,咱們何苦招惹他?”徐舒不免有些憂慮。
聞澈冷然道:“是他何苦招惹本王。當年謀反的帽子被他們陸家扣到我母後和舅舅頭上,本王還沒跟他們一一算清楚呢。往後日子還長,這算什麽?”
他正欲駕馬離開,卻發覺自己已經走到了清風閣跟前。
似乎感覺有誰在瞧他,聞澈抬眼望上去,看到了臨窗而坐的元蘅。
亭閣錯落,窗外梅枝斜斜地探向雅致窗棱,梅蕊處未化的雪映得那人更清冷幾分。她撐著側臉看他,雖看不清神色,但露出的一小截如白瓷般的素腕,已足夠讓人心中一動。
聞澈沒有片刻猶豫,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徐舒之後,便往清風閣去了。
臨窗的位子隔著輕紗,被冬日的風吹得輕微搖晃。而元蘅似是看出了聞澈會過來,便將手中的筆停了。
“化雪了,冷得很,元姑娘還有心情待在此處?”
聞澈放下輕紗,兩步跨了過來,抬腿坐在了元蘅跟前。
清風閣確實不怎麽暖,因著四處空闊的構架,燒起來的炭隻能烘熱跟前的一小片位置。元蘅的手腕不免被冷風吹得有些發青。
元蘅麵上笑意不明,挪開了手畔的鎮尺,將寫好的東西折起來,壓在了一堆書冊之下。
“化雪天冷,殿下還當街難為人呢。”
“這就算難為了?”聞澈順著窗子看下去,那侍從果真就在軟轎處跪著,而陸從淵的身影已經拐過了文盛街的盡頭,看不清了。
“俞州更冷,那才算難為。”
元蘅笑道:“上回是您讓我忍耐蟄伏,不要招惹小人。怎麽今日殿下又沉不住氣了?”
“取笑我呢?”
聞澈並不答,隻看到元蘅對麵的位子上還擱了盞用了一半的茶,熱氣已經散盡。
他碰了下冰涼的杯壁,轉而問道:“有人與你一同?宋景麽?”
之前就算是安遠侯拎著棍子威脅,宋景也隻是口頭上應允,背地裏還是偷偷溜出侯府。結果遇上柳全後,病過這麽一場之後,他反倒是安分了。除了文徽院和侯府,他是誰請也不出來。
就連聞澈,也多日沒見過他了。
“不是,是沈明生。最近修補平樂集,有很多地方我不太明白,所以邀他出來商討一二。方才他發覺漏了幾本文集沒帶,此時折回院中去取了。”
聞澈愣了下,視線從杯盞上收回:“你將自己拜褚清連為師的事告訴他了?”
“對啊,不能說麽?”
聞澈想起之前,元蘅將自己師父是褚清連,並且手中有平樂集的事捂得嚴實。若不是他看到了,元蘅從來不打算跟任何人提及。
可是如今,她竟將此事隨意告知沈欽。
聞澈不依不饒地問:“你們如今很熟麽?之前本王追問你,你才肯不情不願地告知。為何卻能輕易說給沈明生?”
她抬手示意小廝再上盞茶,輕笑:“說了實話殿下別不樂意。之前我總覺得,殿下看起來不像好人。”
聞澈:“……”
他竟生生被氣笑了:“不是好人,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幫你?沈明生看起來就像好人了?”
元蘅沉吟片刻,道:“怎麽說呢,沈兄溫潤君子,不會說兩句話就急眼。”
她這又是在陰陽怪氣。
聞澈可算知道有口難言是什麽滋味了。
“比之溫潤有度,本王自然比不過你那沈兄了。三番五次來煩你,還望姑娘別嫌惡了才好。”
聞澈險些岔氣,頓覺自己跟元蘅說話,不必太往心裏去,否則總是三言兩語就能將自己氣出個好歹。
小廝托著托盤奉茶,聞澈伸手去接,才碰到杯蓋便想起什麽,火冒三丈地問元蘅:“這茶是給本王的麽?”
向來都隻有聞澈氣別人的份,眼下他才知曉了萬物相生相克。
元蘅瞧著他這模樣,嫣然一笑:“殿下想喝自然管夠,記侯府的賬上。”
誰稀罕她記賬。
聞澈將茶一飲而盡,一時覺著自己定是抽了風才要往清風閣來。分明方才自己是要回王府的。
看著元蘅繼續執筆蘸墨,旁若無人地書寫,聞澈竟覺得心中泛起了一些微妙的情緒。就像元蘅方才說的,以前元蘅見了自己隻會冷漠疏離,現下卻能說笑幾句了。談不上朋友,應當也算稍微知心罷?
她垂眸斂目的樣子甚是柔和,執筆而書,一手流利漂亮的簪花小楷躍然紙上,端正昳麗。她沐在日光微薄的冬日,比雪色還要亮眼。
不知怎的,他因著元蘅的話,想起了沈欽的樣子。
那人的確是溫潤端方的書生,有出眾的才能但卻從不驕躁,是頂好的人才,日後是能堪大用的。
這種人與元蘅相似,能有說不盡的話。
若是尋常兒女私情,說上一句登對也不為過。
想到這裏,聞澈心底剛壓下的煩悶不悅又升了起來。分明沈欽都不在這裏,可他就是暗暗想全了一出好戲。
“殿下來這裏就是看我寫字的?”元蘅感受到了這一道灼灼的視線,手中執筆未停,眼皮也不抬地反問。
聞澈驟然回神,不尷不尬地笑了一聲,道:“自然不是,我……”
他正欲說些什麽,卻聽得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沈欽像是為了快些趕來跑了一路,剛順著木梯上來,便扶著牆費力地喘著氣。
他的懷中還抱著一摞書冊,為了不被外冷風吹亂,他在書冊的外麵包裹了一層粗布。
沈欽看見聞澈的瞬間有些愣神,甚至是手足無措。
他本就是很容易緊張的人,眼下瞧見聞澈的目光並不是很近人,隻覺得自己後背都起了一層薄汗。
他將書卷擱在桌案上,騰出手向聞澈行禮:“見過淩王殿下。”
“你怕什麽,本王又不吃.人,坐罷。”
再怎麽說,沈欽也是杜庭譽在文徽院最喜歡的學生,聞澈也曾讀過他的一些詩文。他對有才的人還是要惜上幾分的。
“哦,哦,好……”
沈欽又搬來一個紅木凳子,挪過來坐下之後,他便一直用雙手搓著自己的膝蓋,試圖緩解自己的局促。
元蘅衝沈欽柔和一笑,接過他帶來的書卷後道:“累壞了?我就說了不必跑這一趟,我們回去再看也是一樣的,你執意要去取。”
這樣的語氣也太溫柔了些。
聞澈沒聽過她用這種口氣對自己說話,頓時覺得“我們”二字聽起來也甚是刺耳。
“本王在這裏喝茶,會擾了你們說話麽?”
聞澈將茶壺拎起,給自己添了一滿盞,眼角帶著笑地看向沈欽。
沈欽登時搖頭:“怎會?是我們還怕擾了殿下的清淨呢。”
“那就好,你們說啊,別因為本王在這裏就拘束了。”
聞澈飲了口茶潤喉,卻有些品不出滋味。
這話怎麽聽怎麽不對勁。
元蘅不知道聞澈又在發什麽瘋,從他方才轉道來了清風閣之後,這人就沒對勁的地方。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聞澈竟真的在這裏幹坐著喝茶。
直到沈欽先受不住這種詭異的氛圍,將手頭的東西抄寫完畢之後便先告辭了。
沈欽離開之後,聞澈才終於慢悠悠地起身,說王府還有要事要處理,要先回去。
剛掀了紗簾走出去,不遠處看戲了許久的徐舒便悄悄地挪過來,輕聲道:“殿下若有空,不妨多去幾趟遠山寺。”
“去遠山寺作甚?”聞澈腳步微頓。
平日徐舒也是沒大沒小慣了,再加之月銀都被扣了個幹淨,他也沒什麽可顧及的了。
徐舒一邊磕著瓜子,一邊歎道:“去拜拜佛,靜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