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舉薦

朝雲殿中靜悄悄的,除了皇帝偶爾的咳聲,幾乎再沒有旁的動靜。

宣寧皇帝久病不愈,朝中事務大多都交付給了聞臨處置。但唯有文徽院諸事,是可以避過聞臨,直接呈給皇帝的。

他將手畔的文書翻閱了多遍,將近一個時辰都沒有休息。

宮中的內侍麵麵相覷,不知這看的究竟是什麽。

看樣子並不是什麽要緊的折子,也不是什麽十分難以決斷的東西。

“傳杜庭譽來。”

內侍幾乎要以為自己聽岔了。自從聞澈離開啟都之後,杜庭譽便辭去了內閣之職。自那以後,皇帝從未召見過他。

見殿中內侍沒有立即應聲,皇帝方放下手中的文卷,重複道:“沒聽見朕說話麽?傳杜庭譽來!”

跟前的內侍連忙低頭稱是,碎步退出了朝雲殿,吩咐人往文徽院去了。

文徽院在啟都的另一角,一來一回在路上就耽擱了近一個時辰。等杜庭譽到朝雲殿外的時候,已經過了午時了。

杜庭譽站在長階之下,並不踏上。

跟前的內侍不明緣故,隻以為是杜庭譽還在固執於當年那些事,忙低聲勸道:“杜大人,您切勿再想不通,鑽那個牛角尖了。陛下與淩王殿下是親父子,哪有隔年的仇氣?如今殿下在啟都好好的,您也將那些事擱下罷。”

杜庭譽身穿朝服,站在雪地中一派端正。

他目不斜視地看著朝雲殿前這漫長的石階,恍然覺得上回走到這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分明沒有隔了太久,但是卻物是人非得極快。

他隻是在雪地中稍稍站了一會兒,便提了袍擺往殿中去了。

杜庭譽在殿前跪拜。大殿中空落落的,直到一雙手落在他的兩側,將他穩穩地扶了起來。

他沒敢抬頭,隻覺得眼眶濕潤。

“謝陛下……”

“文徽院不暖和,這些年委屈杜愛卿了。”皇帝此時才發覺,隻不過幾年未見,杜庭譽的鬢間已經滿是霜色了。

杜庭譽道:“臣不覺得委屈。”

“你今日遞上的學生策論朕都看過了。”皇帝並不與他敘舊,反而直接挑明了召他來的本意,“那個沈欽倒是依舊出色,今科或能有所成就,但是其他學生的策論,大多談不上上乘……”

文徽院的諸生,除了有真才實學由府縣舉薦的,或者如沈欽一般由副榜入院的,其餘大部分都是憑著父祖恩蔭進來的。

現下科舉重振,朝堂官員還是多半由科舉擢選出來的,那些可以直接入仕的文徽院學生並不受器重了。

杜庭譽認了自己教導偏頗之處:“是臣之錯。”

“可有一人,為何沒有署名?”

皇帝將那卷書冊拿起,遞給杜庭譽來看。

見杜庭譽並沒有開口,皇帝輕笑道:“好了杜愛卿,跟朕就不必拐彎抹角了。朕這些年鮮少過問文徽院之事,你也不會毫無緣由地將這些東西呈入皇廷。你將此人的策論放在最末,但是卻意在讓朕看到。朕說得可對?”

說罷,皇帝揮手示意讓杜庭譽坐下說話。

杜庭譽本就年紀大了腿腳不大方便,此時的賜座很是及時。他謝恩後坐好,緩緩開口:“那,陛下如何看呢?”

“此人行文流暢,見解犀利,對江朔諸郡的治理都頗有見地,是極好的人才。比之當年的褚清連,沉穩相當,鋒利有餘。甚好。朕傳你來也是要說說此人的。”

皇帝重新讀了此文,不吝稱讚。

杜庭譽笑而不語。

“這數年朕都沒有見過這般敢於直言的人了,朝中推諉應付之風盛行,朕又何嚐不知呢。”

見杜庭譽仍舊沒答話,皇帝才覺出幾分不對來,“難不成,此人不是文徽院的學生?”

杜庭譽道:“她是文徽院的學生。”

“那不就成了,讓他來見朕。”

杜庭譽再次陷入沉默,不知該如何將元蘅的身份告知最好。

北成的朝堂幾乎不可能接納一個女子,無論她有什麽樣的才能。即使是褚清連收了一個女弟子,都要被人議論紛紛,遑論是將元蘅薦給皇帝。不出意外,皇帝知曉元蘅身份的那一瞬,這場對談也就該結束了。

但是杜庭譽並非毫無準備就來此的。

現下皇帝在朝中推行什麽都是舉步維艱的。因為兵權不在他的手中,而朝中政事又被世家門閥所把握。從淳和帝開始,到如今的宣寧帝,他們沒有人不在試著改變。隻是陸太後謀反一事,又將外戚的權推上了巔峰。

若要將那些人在北成的根拔幹淨,單靠皇帝手中那點虛權根本就不夠。

而元蘅是最合適的。

她本就生於世家,背後是元成暉的兵權。她又是褚清連唯一收下的門生,由他在衍州悉心教導。她憑著一股子朝中官員幾乎沒有的不肯服輸的勁頭,焉知不能成名臣。最重要的是,她有這個能力。

杜庭譽想試上一試,若是皇帝也能想到這一層,便能明白他舉薦元蘅的用意。

過往數年朝堂上磋磨,杜庭譽是最了解褚清連脾性的人。此人一生除了皇帝,隻信奉自己的詩書學問。他官拜內閣首輔之後,多少人慕名而來,均被他拒之門外。就連當年宣寧帝想讓越王聞臨拜他為師。都被他推辭了。

可他偏偏將一生所學和為官之術盡數教給了元蘅。

起初的不理解,在他見到元蘅的時候就全明白了。生於世家卻沒有染上那些頹靡的氣息,雖是女子卻從不甘示弱。

她命中或許有幾分武將天分,但是被他那父親盡數扼殺了。所以褚清連將她留在了身邊,告知她生成女子是天定的,旁人有偏見那是旁人的錯。褚清連讓她知道世間並非隻有衍州那麽點大,所有的恩怨情緒也不必停留在元府太久。

“回陛下,她並不是臣的學生,而是褚清連致仕後隱居衍州時,所收下的門生。”

皇帝的眸光亮了些許,大喜:“當真?難怪朕覺得此人頗有他的治事之風……”

話隻說了一半,皇帝似想到了什麽,忽然沉默不言了。

他想起了之前聽到的傳聞。

皇帝皺著眉看向了杜庭譽:“是女子?”

***

陸從淵下了朝,才在陸府的正門處落轎,便將肩上的外氅脫下遞給了侍從。侍從一邊將雪粒給撣掉,一邊遞上了暖手用的手爐。

陸從淵看著像是已經乏累至極,但仍是儀度甚佳。他神色冷淡地接過了手爐,往輝和堂去了。

輝和堂內銀炭燒得旺,不多時便將陸從淵的冷意驅散了。他微闔雙眼養神,直到被一陣敲門聲給擾亂了思緒。

陸從淵皺著眉睜眼,看向挑簾入內的陸鈞安,心頭升起一陣煩躁。

“做什麽?”

陸鈞安才邁了一條腿進來,瞧見兄長不是很待見自己,又訕訕地收回了腿,站在門框旁老實了。

“兄長,近日朝中可有什麽傳言?”

聽完他這莫名其妙的話,陸從淵揉著酸脹的額頭坐直了身子,問道:“你何時對朝中之事如此關心了?”

陸鈞安知道自己素日混慣了,兄長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慢慢地踱至陸從淵的跟前,正欲開口,卻又不慎碰翻了桌案上的筆架。

陸從淵本就心煩,便直截了當地問:“究竟何事?”

“是今日我與人吃酒時偶然得知,杜庭譽向陛下舉薦了學生。”

陸從淵不以為然:“文徽院舉薦學生是本分,大驚小怪什麽。”

“不是!”陸鈞安將筆架挪到一側不妨礙他湊近了說話,才道,“聽說舉薦的人,姓元呢。”

“元?”

陸從淵倒是沒有聽說此事。

近日都察院中的事務太過於瑣碎,他在值房中一連待了多日,來來往往的文書將他的桌麵都要鋪滿了。若不是今日頭痛,他難有休息的空隙。更無從去聽人說這些閑話。

陸從淵道:“元成暉是有一個兒子,不過若我沒記錯,當是年紀尚小啊。再者說了,在啟都的不是隻有那個元氏長女麽?對了,上回讓你去侯府致歉,你去了麽?”

“去了去了,兄長你別打岔!能傳出這種事自然不是空穴來風,據說就是那個元蘅。你不知道她這些日子一直往來於文徽院之事麽?”

陸鈞安單是設想都覺得汗毛直立。

被手爐給燙到了指尖,陸從淵才回神將手爐擱在了一旁,嘲諷一笑:“當你說什麽呢,竟是那個元氏女麽?褚清連瘋了,你當皇帝也瘋了不成?”

“我朝不是沒有過女官啊……”

陸從淵打斷他的話:“正是有過,才更不可能了。昔日那個內廷尚儀,憑借著太後的關係涉政,最後落得什麽結果?這種事不可能出現第二回。此事當成笑話,聽聽便罷!”

陸鈞安還想說什麽,但是陸從淵卻已經重新閉上了眼睛,一副倦乏至極不願再議的樣子。他隻好將未說出口的話重新咽回肚子裏。

他也不是這種愛管這種閑事的人,誰做官與他也沒有關係。

但是上回元蘅將一盞茶潑到他的臉上,還迫使他顏麵盡失地去侯府和王府賠禮道歉的事,讓他這些日子都食不下咽。

本來覺得元蘅極有可能成為越王妃已夠給他添堵的了,誰知現下又有人傳杜庭譽向皇帝舉薦她。

這簡直就是一根梗在喉間的刺,讓他無法傾吐又分外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