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波瀾

元蘅看得出來,聞臨想要的東西都放在了臉上,連遮掩都學不會。

這麽久以來,皇帝那麽器重他,卻也沒教會他如何隱藏自己的“想要”,如何沉住氣與人周旋。

澤蘭宮恢弘漂亮,遮住的是他的眼。

在真正見到元蘅之前,聞臨並沒有想到她敢這麽威脅回來。

“你威脅本王?”

元蘅道:“不是殿下先威脅臣女的麽?也是方才殿下說讓臣女直言。為何直言了,殿下又覺得是威脅了?”

那些事傳出去,會不會有損元蘅的名聲她不知道,但她有很多法子讓這件事反噬,毀掉坊間所傳聞臨親和溫潤的名聲。

當下他急迫於爭儲,比任何人都需要這種虛名。

殿外的雪勢大了,但殿內的地龍仍舊燒得旺。就算是這般悶熱,但元蘅的皮膚依舊是近乎冷淡的白。

她似乎知曉自己生得漂亮,所以從未遮蓋過。她就是有一種能力,能讓旁人越過她的美麗的皮囊,看到一種畏懼。

“天色不早了,恐怕宮門要落鎖了,臣女告退。”

元蘅從未失過禮數,讓聞臨覺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連發作的機會都沒有。

元蘅離開之後,殿中稱病歇息了的蕙妃才挑簾出來,大概是將這些話都聽了個完全,眉間尚有鬱色。

“你就非她不可?”

聞臨道:“哪裏是非她不可?元成暉隻是麵上看著是懦弱鼠輩,為人實則精明著呢!不娶他的女兒,如何能讓他為我們所用?”

這些年滿朝文武對聞臨虛與委蛇,將他全然當做未來的皇儲。

隻有今日受了挫,聞臨才知曉自己終究是個庶子,連元成暉的女兒都不將他放在眼中。

“你是皇子,是天潢貴胄。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沒有女子不喜歡的。”

蕙妃的手擱在了聞臨的肩上,“你再試上一試,若是還沒用……”

聞臨語聲冰冷:“若是還沒用,她活著就是阻礙。”

***

雪悄無聲息地下著,文徽院的黛瓦上結了冰柱。廊簷下有書生靜默地掃著雪,整個院中隻有掃帚的沙沙聲。

在文徽院中學習的學子們平日讀書習字都在前院,宿住在偏庭。而杜庭譽因為喜好清淨,他所住的小院是在書院的最深處,紅梅映雪,清幽僻靜。如此這般,倒真有些退隱賢人居處的意味了。

有人隱在衍州,而有人就隱在啟都。

杜庭譽在房中端坐,手畔還擱著一碗濃黑的藥湯,散著絲絲縷縷的清苦,將書房顯得更嚴肅了一些。杜庭譽已經年逾半百,此時更是離不開這些療養之物。

見元蘅已至,杜庭譽擱下筆,抬眸笑了笑,欲起身來迎:“元姑娘。”

元蘅自然受不得杜庭譽如此之禮。

她立刻行了拜禮:“日前元蘅曾做了隱瞞錯事,還望司業不要怪罪。”

杜庭譽還是走了過來,示意她可以坐下說話。

“那篇策論寫得極好。”

他不提錯事,也並不遮掩此番叫她來見麵的意思,直截了當地將那日宋景誤交上來文卷遞還了過去。

原本那日杜庭譽便要於她詳談的,但是卻知曉了元蘅扮男裝入文徽院之事。之後的這些日子,杜庭譽常常惋惜,為何有如此經世之才的人,不是能參加科考的男子。

“老朽對元姑娘你在衍州的事也略有耳聞,能在安危一線之際守城,是有治軍之才的。”

“司業過譽了!”

元蘅不明白今日這一頓誇讚究竟是什麽意思,“隻不過是生於將門,耳濡目染,略通曉一些治軍之事罷了,稱不上才能。我自小沒能隨父親習武,實在是遺憾,對於軍中事務隻能說略通皮毛。”

杜庭譽淡笑:“誰又說軍中之人個個要能馳騁沙場呢?軍中的軍師、兵部官吏、上至陛下,都是如此。衍州人信奉指望於元氏,戰亂時有元氏之人能站出來定心,已經很好了。”

雖不知他今日這些話是真心實意,還是無關緊要的場麵話,但是元蘅仍舊有些動容。

有侍從跨過遮擋的屏風,上前來斟了兩杯茶。

碧綠的茶湯,味道卻極苦,元蘅沒忍住皺了眉。但是那股茶香於舌尖打了個轉,最後竟慢慢回甘,品出淺淡的茶香來。

她將茶盞放回去,並不多言。

“早先便收到褚閣老的書信,說他在衍州收了徒弟,如今一見,我便明白他的所想了。”杜庭譽手腕晃動著杯盞裏碧色的茶湯,像是在與故友敘舊一般提起褚清連的名字。

元蘅知道師父會與啟都中人來往信件,那些信件多半也是她托人送往啟都的,但是她沒想到那些書信中也會提到自己。

她從來不敢將自己拜了褚清連為師之事傳揚出去,但是沒想到褚清連竟樂得將這件事告知旁人,且不覺得有什麽不便提及的。

眼眶微潤,她恨自己沒見上褚清連的最後一麵。

“師父他……”

杜庭譽道:“他將你視為愛徒,你隻要於心無愧,便不算辜負了他的期望。”

元蘅問:“那怎麽才算於心無愧?”

“將他所授於你的東西,還給北成。”

還給北成……

如何做才算還了?

當年淳和帝不肯重用褚清連,將他的平樂集視作危言聳聽。後來宣寧帝即位,雖將他提作內閣首輔,卻仍對他所言報以懷疑。

他的一切都是給北成的,最後卻隻能在衍州交給自己的徒弟。

甚至臨死之前,他都不知道這個徒弟,是否能替他做好那些事。因為北成沒有女子科考的先例。

元蘅沉默許久,忽然起身,麵朝杜庭譽跪下,叩拜。

“望司業明示。”

杜庭譽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看她風塵仆仆而來時披風上未化的雪粒,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將她扶起來之後,杜庭譽才道:“旁的我做不了主,但在文徽院,尚且有我說話的餘地。今日你若願意,日後,便算是文徽院的學生了。”

見元蘅怔住,杜庭譽繼續道:“這裏規矩眾多,不如你侯府自在。元姑娘可考量了再做決定。”

仍舊是那盞略顯清苦的茶湯。

但這一回沒有人蹙眉。

“學生元蘅,謝司業成全。”

走出杜庭譽的院子時,透過暗沉的天色看不出是什麽時辰了。啟都的這場初雪連著多日沒有停過了,距離臘月還遠,但是四處冰冷的意味不弱分毫。

文徽院中清冷,隻有幾株雪中紅梅勉強添些風韻。因著漱玉還在院外等候,元蘅並不拖延,隻加快了步子朝門口走去。

路過小石橋的時候,有人團了石子大小的雪團子,朝元蘅丟了過來。

元蘅本就敏銳,隻挪了一步躲開,朝著那人看過去。

是小皇子聞泓。

他頭上的淺青色雲紋錦帽歪了,但他並不在意,髒兮兮的手心裏還握著一團雪。分明掌麵已經凍得通紅,但是他絲毫不覺雪的冰涼,笑嘻嘻地從假山後麵走過來。

元蘅展眉笑道:“小殿下怎麽又一人在文徽院?”

聞泓並沒有答她,反而又問:“你不是要裝成男子,怎麽又換成了女子的衣裳?”

元蘅答:“以後都不必裝了,我就是我,沒什麽不能說的。”

正此時,一個身穿寶藍錦緞玉蘭紋樣長裙,身披銀白金絲繡花披風的女子從假山後走來,還喊著聞泓的名字。

聞泓瞧見她,脆生生地喚了一聲:“皇姐。”

元蘅並不認得來人,但也知曉這應當是哪一位公主。但是當今皇帝隻有兩個女兒,一個早已出嫁,眼前能帶著皇後幼子一同出行的,應當是明錦公主。

明錦的母妃隻是一個昭儀,因病離世的時候,她尚且年幼。皇後於心不忍,便將明錦視如己出養在了身旁。

“你是……”

明錦將自己手中的小外衫裹在聞泓身上,抬眼看著元蘅。

“安遠侯府,元蘅。”

明錦似乎了然,眉間的神色柔和了些,道:“有耳聞,聽阿澈說過。聽說在衍州的時候……”

“明錦!”

一道冰冷的聲音打斷了明錦與元蘅的攀談。

而說話的那人正是聞澈。

他身著赤色盤領窄袖長袍,腰纏玉帶,本是一副少年意氣瀟灑模樣,但眉間擰著一抹厲色。

走近後他冷然道:“明錦,聞泓在宮外這般久了,恐影響文徽院中學生,將他帶回去罷。”

說罷他又看向聞泓,正色道:“你整日讓明錦帶你來文徽院做什麽?這裏是你胡鬧的地方麽?”

聞泓雖然愛鬧,但是最聽聞澈的話。他把手藏在身後,悄悄地將雪團子丟掉了。

從始至終,聞澈的目光都沒有看向元蘅,像是她根本就不在這裏。

往日這人見著她,總是會有意無意地打趣上幾句,即便沒有,也不會裝作不認識一樣避開。

元蘅沒想通,自己又沒有惹過他。不過自打上回,他讓她說明白何為各取所需之後,他確實是有一段時日沒有往侯府去過,兩人也沒有碰過麵。

今日聞澈顯然是情緒不佳。

至於為何不佳,明錦已然看出來了。

明錦唇角的笑又濃了些許,牽起了聞泓的手,道:“泓兒,天色晚了,皇姐先帶你回去,明日再出來玩。”

明錦和聞泓一走,院中霎時隻剩下元蘅與聞澈二人。

習慣了聞澈總是會沒話找話說,此時氣氛安靜了,反倒讓元蘅有些無所適從。

自打兩人相識之後,話說不到一起而不歡而散的次數,並不在少數。比之上回過分的也有,可是聞澈偏偏就這一次生氣了。

“我……”

“你……”

兩人同時開了口,又同時僵住了。有點像小孩子鬧別扭,但是元蘅並不清楚如此擰巴的別扭是怎麽鬧出來的。

“你說……”聞澈依舊沒有表情,但是聲音卻放輕柔了一些。

元蘅道:“我以後可以留在文徽院了,可以在這裏修文著書,不會辜負了我師父的囑托。”

“嗯。”聞澈隻是應了聲。

元蘅說完了,問道:“殿下方才要說什麽?”

聞澈一滯,他方才也不知道要說什麽。上回不明緣故就走人的是他,現在不知該如何自處的也是他。

“問你……你穿這麽薄,冷麽?”

隻是問這個?

果真這位淩王殿下的脾性讓人猜不準。

元蘅笑了一聲:“不冷。”

因著漱玉還在文徽院外等著,元蘅並不好耽擱太久,便告辭了。

直到元蘅走出好遠,聞澈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

昨夜的夢再度縈繞上心頭,夢中的元蘅沒有平日那般清冷,也沒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咄咄逼人,是柔和的。春日的桃樹下,伊人明眸善睞,腕如春雪,尋常美人所不能及。

這樣荒唐不明的夢,他從來不敢提及,但是如今卻愈演愈烈。

“人家就笑一聲,殿下打算在這裏將脖子望斷麽?”

徐舒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他的身後,手中是不知從何處順來的核桃,咯嘣咯嘣地嚼著。

聞澈回頭盯著徐舒,看著他在給核桃剝殼。

半晌,聞澈吐出一句:“你這個月的月銀沒了。”

徐舒的核桃才咬了一半,聽到聞澈的這話才恍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登時連核桃也顧不得吃了,小跑了幾步跟上聞澈,訕笑著求情。

“別啊別啊,屬下下回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