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事
待細細看過了杜庭譽的書信,元蘅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信中之言也算含蓄,沒有直言她扮男裝進文徽院之事,而是委婉曲折地說了自己對元蘅那份文章的讚許,欲與之詳談。
“什麽文章?”安遠侯問了。
從他波瀾不驚的麵容上,也看不出他對此事的態度。
既已經不能再回文徽院,那再瞞著安遠侯也沒什麽意思,她將那封信遞放回原處,將自扮成宋景伴讀之事告知了。
“那日是表哥誤將我的文章呈上去了,本就是個誤會,我也向杜司業認過錯了……”
已入葭月,勸知堂中又沒有燒炭,安遠侯身上隻著了單衣,看著並不暖和。他若有所思地將幹涸的硯台磕了磕,半晌,才歎出一口氣,將那封書信重新遞回元蘅的手中。
“你知曉杜庭譽多少?”
安遠侯冷不丁地問她。
元蘅不明此言何意,隻答:“是淳和二十六年,一甲第二名,後授翰林編修,接著進了內閣,兼任禮部尚書。再然後……就辭官入文徽院了……”
再詳盡的元蘅也記不清楚,隻知曉他在仕途順利,前途一派光明的時候忽然辭官,隻在文徽院中傳道授業,再不攪擾朝堂的渾水。
說他不夠圓潤,可他偏又是最懂得韜光養晦的。
“你沒記清楚。他任禮部尚書之時,又兼管二皇子教導事宜。”安遠侯打斷她的話,“那時帝後和睦,二皇子聞澈就是無可置疑的皇儲,杜庭譽便相當於太子之師。”
能坐到那個位置又備受皇恩,就算是擔任太子之師也是沒什麽慚愧的。元蘅並不明白安遠侯今日提起這些是什麽意思。
安遠侯繼續道:“你知曉文徽院代表著什麽,也當知曉杜庭譽放棄高官厚祿也要留在文徽院的用意。”
世家門閥把持朝政,兵權旁落紛爭。
文徽院建立伊始,便是皇帝想要清洗官員的身份,真正讓寒門士子能夠進入朝堂。那時便立下規矩,文徽院中學業出眾的學子是不必參與科舉春闈,可以直接為官的。
在最初的北成這十分奏效,無數人擠破頭要往文徽院中來,一時間人才濟濟。可是這樣的景象並沒有維持太久。
皇位更迭幾次,外戚幹政愈演愈烈。世家將目光轉向了可能威脅他們地位的文徽院。
後來入院的學生良莠難分,這裏逐漸不能起到擢選官員的目的,反而成了朱門權貴將兒孫送入仕途的契機。就連都察院左都禦史陸從淵,亦曾是文徽院的學生。
“我明白了。”
元蘅道,“杜司業是陛下心中最適宜的太子之師,他身後站著的又是無數要通過春闈實現抱負的士子。他如今守著逐漸沒落的文徽院,算是……”
算是對世家的反抗。
但元蘅沒說。
安遠侯淡淡一笑,將自己袖口上挽些許,將信高置書閣。
“他曾算是太子之師,如今卻什麽都不算,因為沒人是太子。他喜歡自己的這個學生,想將他推到那個位置上去,這也無可厚非。隻是蘅兒,他若是將注意打到你的身上,我便不能容他了。”
她頭一回見安遠侯如此嚴肅的模樣。
那封書信看似是欣賞,他卻怕是利用。
雖說若有美玉,藏之不義。但這美玉若是自己的親人,他寧可使之蒙塵,也不願她陷入暗湧。
“外祖,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杜司業應當不是那種人。”
褚清連在世之時常提起杜庭譽,言談中從不吝惜對他的稱讚,說其人高風亮節是君子風骨。
“那你說他是哪種人?若不是為了扶持聞澈做儲君,他為何要辭官寂寂留在文徽院中?”安遠侯似乎對他有很大的成見,但是因為平日也沒有打過什麽交道,說話的底氣卻不足。
元蘅在跟前坐下,提筆在紙頁上寫上一個墨字。
——陸。
安遠侯捏著宣紙的一角,凝視著那個字許久,沒出聲。
元蘅將筆擱回原處,道:“當初太後謀逆案牽連甚廣,皇後被幽禁、薑家滿門抄斬、聞澈被遠放俞州,究竟是誰明哲保身分毫未損?是陸家。杜庭譽一生勞苦功高,為何陛下就那麽心甘情願地將他放在文徽院再不啟用了?”
“這……”
“恐怕不是不啟用,是從未停用。”元蘅道,“文徽院不複當初了,陛下需要它,就需要有人去做這件事。杜庭譽所作所為若隻歸結為替聞澈爭儲,那還是將他的用意想淺薄了。”
此時安遠侯才真正去看了元蘅。
她分明還是那般瘦削的模樣,跟這些年從衍州送來的畫像沒有任何分別。
他歡喜元蘅生得漂亮,與她娘親一般無二,但是卻從未想過,元蘅竟通透至此。
早在之前他便聽聞了元蘅守城之事,他雖驚歎於元蘅所為,但畢竟從未親曆,也無法明白其中艱難和元蘅的能力。
可是就是現下的一段談話,他才終於覺得為何沈如春那般容不下元蘅,亦明白了為何杜庭譽隻是見了一篇文章便寫信送來侯府。
半晌之後,安遠侯的麵色才沒有那般冰冷,而是掛了絲淺淡的笑意,問道:“所以你是很想與杜庭譽一見了?”
元蘅去文徽院的本意就是如此,但是那時她並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便離開了。如今杜庭譽竟然主動相邀,她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不勝榮幸。”
***
“真病傻了?”
聞澈伸著手背去探宋景額間的溫度,但是卻被宋景有氣無力地用手擋開了。
宋景抵著拳低咳了好幾聲,才皺眉看向聞澈:“你身上什麽味?”
聞澈伸開雙臂嗅了下,思索了下坦然道:“藥味。”
“你也病了?不像啊……”
宋景擰著眉看他,分明氣色極佳,還頗有些來看他笑話的得意,哪裏有半分病容?
但聞澈沒答,反而懶散地起了身,推開窗子看向外麵,喃喃道:“落雪了。”
昨夜間一場寒風襲來,滿地便鋪了一層薄雪,連琉璃瓦和屋脊上螭吻本身的色澤都遮不住,乍一看像是秋霜。
窗棱處的雪已經被屋內暖熱的地龍烤化了,屋外隻是幾個掃雪的仆從,看起來清冷寂寞。
忽地就有一抹麗影越過石門,往這裏走來了。
無論多少次,元蘅忽然闖入他的視線時,都會讓他怔愣片刻,連指尖的血都在一瞬燙熱。
她分明生了一副美人相,卻似渾然不覺,偏好倔強地與人對視。她分明那麽聰慧,卻又在恰到適宜的時候,看不出旁人眼底的波湧。
聰穎,卻又遲鈍。
偏生能讓人心裏亂成一團線。
聞澈並未在窗邊多作停留,眼神斂回,合上窗扇便坐回床榻邊沿,淡聲道:“你蘅妹妹來了。”
尾音還沒落,便聽得綢麵屏風後傳來了腳步聲。
元蘅一抬頭,與聞澈對視了一下,收回了麵上錯愕的神色,道了句:“見過殿下。”
她將宋景跟前空了的藥碗挪走,眼皮也沒抬:“殿下真是常客,像是將侯府當成自己家了。”
“這話聽著不對,怎麽像是逐客?”
元蘅隻顧著將帶來的茶食從食盒中取出來,放在宋景跟前:“若真是逐客,殿下就不會問出來了。”
抬手去熄燭的時候,她素白的衣袂一角輕輕拂過了聞澈的掌心,帶著一絲格外的癢意,但又抓不住,如同流水過而無痕,隻餘下輕柔的一片觸感。
像他方才看到的琉璃瓦上的薄雪。
聞澈整個人都一僵,說不上什麽滋味。
他隻覺得自己魔怔了,愈發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也總將這兩者混為一談。他覺得自己懷著這樣的心思,著實算不上正人君子。
日後要少來侯府為好。
但是元蘅渾然不知他心中波動,隻將燭台擺正之後看向病得麵色發白的宋景。
宋景接過湯碗,就著碗沿啜飲,隨後才興致缺缺地開口。
“殿下,柳、柳全的餘黨都下獄了麽?”
宋景現在提起柳全就渾身發冷,心中也一直記掛著這件事。
聞澈道:“不知道。”
“不知道?”宋景像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之事,“陛下那日不是將此事交付於你了麽?那、那日……那日在破廟裏,不也是你……”
聽他磕磕絆絆地說完,聞澈才拍了他的肩,用力不大但是依舊碰到了宋景的傷處,引得他痛呼一聲往後躲。
聞澈不好意思地收回手,一副玩世不恭的隨意模樣:“交付了我就要做麽?”
宋景聽得稀裏糊塗的,但也明白自己就算追問聞澈的用意,聞澈也不會坦然告知。他們二人相識這麽多年了,最明白聞澈的脾氣。
見著宋景將茶食用盡,元蘅便托辭自己有事出了門去。
但她知道聞澈跟在身後也走出來了。
在雪地裏沒走出多遠,元蘅止了步,回頭看著聞澈的眼睛:“殿下果真不查了?”
問題出在錦衣衛裏,若是連錦衣衛都與叛軍之首勾連不清,那才是最危險的。
聞澈不會不清楚。
聞澈隨意地將自己肩頭的雪拂去了,語聲冷淡:“如今的錦衣衛與越王府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怎麽查?肅清錦衣衛是皇帝該做的事,不是我。”
他徑直往前走,似乎不再打算與元蘅搭話了。
“殿下知曉錦衣衛與越王府有關聯,難道陛下就不知曉麽?可是這麽久了,沒有任何動靜。”
元蘅兩步走來與他並肩,“陛下難保不是在等著看你的做法。”
聞澈一僵,側目看了過來。
柳全之事早已上呈皇帝,可是本該嚴重懲處的事,卻如草葉入水,輕飄飄的毫無波瀾。聞澈不是沒想過緣由,但從未敢想是皇帝在等他的態度。
可他稱病,亦是擺明了不給態度。
沉默許久後他輕笑:“元蘅,我且問你。”
“殿下請講。”
“你為何要摻和這些事?你安安穩穩嫁給越王,他順利登基,你就是北成皇後。旁人求之不得的東西,你不要,卻在這裏與我說這些……”
他忽然停頓,半晌後似打趣地放低聲音:“難不成你鍾情的是我?”
前半段元蘅還有認真聽,聽到最後一句她才終於明白,這人是在故意給她難堪。
元蘅得體地報以一笑:“殿下還是容易想太多。”
“那不然作何解釋?”
“何苦要我解釋?若是利益相合,我們便像在衍州時一樣各取所需。問太清楚了,才不好。”
元蘅輕巧繞開了話題。
各取所需……
她果真是將一切都算得明明白白,涇渭分明。生怕多和他牽扯上一點……
聞澈眸中的亮色淡下去了。
他扯了下嘴角,沒有笑:“你不肯說你需要的是什麽,那我需要的,你又怎麽給?”
他往前走了一步,距離近了些。
正巧府中下人捧著早膳的食盒匆匆路過,元蘅才恍然覺得聞澈湊得太近了,甚至能嗅到他衣物間染上的藥香,淡如遊絲。
耳根有些熱,她往後退一步想分開,後背卻撞上了院中的石牆,硌得她生疼。聞澈下意識伸手想護她,但是卻被她躲了,她的衣角再次滑過了他的掌心。
很軟很涼。
甚至不用多想,也知道這溫軟的衣角之下,隱著的是怎樣修長纖細的一雙手。夢中這手曾抱著他,撫過他的後背。
聞澈莫名煩躁,也不再等她的答案。
“各取所需……”
聞澈涼薄一笑,“元姑娘不妨想明白了,再來跟本王談各取所需。”
說罷,他一甩衣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