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對弈
直到府中的侍從布膳遞箸,將溫熱的飯菜擺上桌案之後,元蘅也沒多說什麽。
這頓飯甚像鴻門宴,她知道,聞澈此時問什麽她都是躲不過去的。
不過元蘅心中沒有過多忐忑,做了就是做了,她沒什麽不能承認的。
眼下比柳全更要緊的事就是北鎮撫司中的內奸,那人究竟是何種的權力能將柳全從詔獄中偷放出來。白日的時候元蘅便在想這樁事了,但當時還是在顧慮著宋景的安危,她沒有太多的精力去想。
飯菜簡單,隻有一盅溫熱的紅棗銀耳粥,還有幾道擺在青瓷碟中的菜肴。
元蘅隻嚐了一口,眼神停在聞澈的衣裳上:“殿下今日這身曳撒倒是與平日不同。”
聞澈一直盯著她看,此時才垂眸看了自己一眼,反問道:“你覺得好看?”
“殿下在衍州的鎧甲更好看。”
“你沒看過怎知好看?”聞澈攏了衣襟坐好,手肘支在雕花紅木的桌案上,漫不經心中帶著懶散,微微抬眼看向她時,目若含星,“你信口胡話的本事不小。”
“猜的。”
元蘅不吃他這一套,便隨意懟回去,“總比花天酒地時的衣裳好看。”
他將手中捏著的瓷杯擱回去,坐直了身子:“你又是從哪裏聽得這些詆毀本王名聲之言的?”
“坊間流言。”
聞澈拾起麵前沒用過的筷子,不動聲色地擋了元蘅去夾筍絲的筷子,麵上卻掛著看戲似的笑:“坊間流言你也信?你看起來不是這種不聰明的人。”
元蘅不與他爭,挪動手腕,換了碟菜去夾:“流言不好嗎?沒有這些流言,這皇宮腳下的淩王府,怕是住著如坐針氈啊……”
盯著她看了半晌,屋中靜得針落可聞。
忽然,聞澈笑了起來,笑了許久,他的目光卻冷下來。
“隻是留你在這裏用頓飯,住淩王府是不是如坐針氈,元姑娘就不必太感同身受了。”
“殿下今日穿了這曳撒,查了錦衣衛,恐怕明日別說吃酒,就算是醉死在了秦樓楚館,也沒人再信您了。”
元蘅重新拾箸,夾了筍絲。
回了啟都之後,聞澈不少次去拜訪杜庭譽,從杜庭譽的欲言又止中,聞澈知道自己讓恩師失望了。就算是皇帝,也對兒子的心性大改尤為震驚。
可麵前這個看似瘦弱的女子,卻是將他的偽裝撕了個盡。
“醉死沒人信,那就稱病咯。”
聞澈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也不再隱瞞元蘅了。都被人看幹淨了,再狡辯假裝也沒意思。
但他還是不明白:“你如何得知本王去查了錦衣衛?”
“沒人能從詔獄中逃出來,就算是神鬼,進去了也得扒層皮。試問誰能在詔獄中偷天換日?再者說了,柳全的兒子曾是錦衣衛都督,他的死確實有些惋惜,不少同僚下屬都心中不甘。陛下對錦衣衛如此絕情,也會有不少心寒覺得不公的。能救出柳全的人,必然在他們之中。”
元蘅繼續道:“那人能救出他,卻不能出示玉令送他出城,還得讓柳全頗費周折找到我,便說明那人身份特殊。這些,我能想到,殿下肯定也想到了。”
聞澈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殿下今日闖進破廟之時,腰間佩戴的是錦衣衛調令,但是跟著殿下來的人卻是淩王府的府兵……”
元蘅稍稍停頓了下,緩聲道:“既然已經刻意避開鎮撫司,殿下又怎可能不查?”
依舊是一段天衣無縫沒給人留餘地的話,能教人心服口服但是又不甘心。眼前此人生就一副玲瓏心,聞澈連辯駁的想法都沒有。
隻覺得有趣。
聞澈將筷子擱回碗沿,氣定神閑道:“你這樣縝密的心思,若是真與聞臨成了婚才是有好戲看。”
元蘅反駁:“若真是夫妻成婚,原本也不是做戲給誰看。”
說了這些話,她覺得口渴,便給自己斟了杯茶,淡然飲了。
聞澈輕笑一聲,將一小碟消食用的酸梅往她跟前推了下。她目光在酸梅上停了一瞬,覺得此情此景有些似曾相識。
曾經亦有一人細致至此,但對她隻是愛慕,別無所求。
這日烏七八糟的事攪擾得人心煩,她原本就有些氣不順,現下更覺得沉悶。她慢慢地將粥用完,才覺得那股不安的氣平複了些。
聞澈留她,又一句沒提破廟中之事,元蘅也不知他究竟是想做什麽。
用完飯已經過了亥時了,他卻仍舊什麽都沒說,遣徐舒將她送回府了。他似乎隻是留她安生地用頓飯……
原先不知敵友,衍州的援助她也隻當利來相合。
但看這麽久以來聞澈的態度,元蘅倒覺得自己錯怪人家了。
***
退婚書送至越王府已經有幾日了,但是聞臨卻沒有任何話傳回來,沒表示同意,也沒說不同意。這不上不下的態度難免有些磋磨人。
再怎麽說這婚事也是父母之命,如今就算有安遠侯作保,出爾反爾無故退婚也得給人家一個說法,更何況要退的還是越王的婚。
誰知休沐日的一早,便有家丁奉上一封請帖,說是越王生母蕙妃生辰,邀元蘅赴宴。
元蘅剛挽發盥洗結束,見來了人,便擦過手之後接了帖子,在原處站立良久。
展開請帖,淡黃色的紙上是一手雋逸漂亮的墨字,看樣子還是聞臨親筆。
這態度已經很明了了,他們對元蘅退婚的請求置之不理,隻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就是覺得元蘅已經入了啟都,這樁事便算是板上釘釘了,就算元蘅不情願,他們也隻以為是小女兒情怯。
一旁的漱玉將請帖接過去看了,冷笑道:“他們裝聾作啞的本事倒是好,有這功夫,啟都什麽樣的貴女找不著,偏生就跟姑娘你耗在這裏?”
啟都不缺貴女,聞臨也不缺仰慕者。
但是他們缺兵權,元成暉的兵權。
“姑娘你說,如今陛下將要緊的政務都交給越王了,日後立儲便也十拿九穩,為何他還惦記著衍州的燕雲軍?”漱玉一直以來都困惑這件事。
聞臨那般得聖心,完全沒有必要如此步步謹慎謀劃。
元蘅笑了,將擦過手的帕子丟在一旁,道:“有句話叫聖心莫測。他是庶出,和遠在封地的齊王、梁王等人沒有任何分別。獨獨他被留在啟都,被陛下格外恩寵,便是將他放在萬眾矚目的位置上。所謂樹大招風,他卻沒有任何兵權可倚仗,單靠那點聖心,夠他走到什麽時候呢?”
同樣被留在啟都的聞澈既是嫡出,舅父又有重兵在握。換成誰是聞臨,此時也該睡不著覺了。
聞臨根本不在意元蘅是美是醜,什麽心性。
他要的隻是元氏女。
這樁婚事,聞臨抓著不放,元成暉和沈如春更是如此。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此番元蘅想退婚,僅依靠外祖安遠侯是遠遠不夠的。
若將聞臨推到一定境地,難保他不會直接去向皇帝請一道賜婚旨意。那時她就算再不同意也無計可施了。
這場生辰宴,她躲不掉,是非去不可了。
此時廊下有仆婦走來,手中還端著一銅盆的熱水,裏麵浸泡著白絹帕。她身後的丫頭手中捧著藥盅,濃苦的藥氣撲麵而來。
元蘅皺眉,問道:“夫人今晨不是用過藥了?”
仆婦低聲道:“不是夫人的,是景公子的。昨夜景公子高燒不退,估摸著是受了涼。”
哪裏是受了涼,這是受了驚嚇。
依著宋景所說,他莫名其妙被人傳出府去,卻被柳全打昏了,因此落下了傷。他本就是個常生病的身體底子,如此這般便更嚴重了。
一向喜好到處玩樂的侯府少公子,頭一回安穩本分地待在房中好幾日。他就算無趣到和窗邊鳥籠裏的麻雀說話,也不肯朝府外邁出一步。
元蘅歎了氣,將藥盅接過來,準備自己將藥送去給宋景,順帶著看看他病得如何了。
沒走出兩步,身後便有一人快步追了上來。
“姑娘,侯爺找您。”
“好。”元蘅隻得將藥遞給了漱玉,“那你代我去看看他,若是還不好,便著人去請太醫來診。”
交待罷了,元蘅才隨著那人去見安遠侯了。
進了勸知堂,安遠侯神色肅穆,也坐得端正,手中握著一折文書,微微蹙眉。看著這場景,元蘅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夜之事就算是有聞澈幫著隱瞞,也難保不會驚動安遠侯。
“外祖……”
元蘅踏過門檻,便在靠近門邊的位置停下了。
安遠侯聞聲抬頭,將手中的文書擱在了一旁,緊鎖的眉頭未舒展。
“我去禮佛之時,你去了文徽院?”
思索再三,安遠侯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竟是為的這樁事。
無論哪一樁,元蘅都有些心虛。她暫住在侯府,並不想給安遠侯惹上任何的麻煩。
見她點了頭,安遠侯才歎出一口氣,將方才那折文書往前扔了一下,落在桌角處。道:“杜司業要見你。”
“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