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夢境

陸府——

陸鈞安沒用侍女端來的飯食,反而借著窗下的微薄的日光醒酒。

白日發生的事他現在還沒有完全回想起來,他隻記得自己瞧見兩個貌美的小娘子,緊接著就被人潑了水,而後又被人踹了。再後來發生的事他一概想不起來。

據隨從所言,踹他的正是淩王聞澈。

陸鈞安憤然錘了桌案,扶額歎息。

現下他都覺得自己還在做夢。定是酒飲了太多,如今都糊塗了。

“三公子……”

“滾!”

被嗬斥的侍女抖了下,但還是顫著聲接著道:“長公子喚您去輝和堂,有事要議。”

聽見長公子三個字,陸鈞安才壓下怒意,坐正回來。

在陸府,他唯獨畏懼自己這兄長陸從淵。

陸鈞安起身,取了件沒有酒氣的幹淨衣裳換上了。擔心還有餘味,他還讓自己的近侍貼近來嗅了下。直到確定完全沒有問題,他才終於往輝和堂去了。

還沒走到,他便看見了陸從淵的身影。

陸從淵方才而立之年,但看起來甚是沉穩端方,在朝為官極重法度,對府中之事也是處處周到不留情麵。

每回陸鈞安在外招惹了誰,人家若是將狀告到陸從淵這裏,他便難逃一頓責難。

他低垂著眼睫走了過去。

見陸從淵並沒有怒色,他便以為不是因為清風閣之事,於是腆著笑臉準備開口。

“跪下。”

陸從淵的話生硬冰涼,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割向他。

陸鈞安自知理虧,應聲跪了。

“你厲害了,敢當眾調戲日後的越王妃。”陸從淵低頭看他驚異的神色,繼續道,“被淩王聞澈製止後,你認不清人,還竟想揮手打回去。我看你是想直接當皇帝了。”

最後一句落聲極輕,但卻猶如轟鳴。

陸鈞安咽了口唾沫,將醉酒時發生之事在心裏理了一遍。

當時他並不認得元蘅是誰,被潑了水,他實在氣不過便想甩一耳光。倒地之後腦袋被摔得脹痛,他那時醉得厲害,哪裏能認清楚說話的人是聞澈!

聞澈如今再怎麽失寵,再怎麽落魄好拿捏,也畢竟是北成的嫡皇子。

“兄長……”

陸鈞安想去揪陸從淵的衣擺,但陸從淵往後退了一步,讓他的手撲了個空,堪堪停在半空。

“我後來認出了,知道那是聞澈……實在不行我明日去淩王府賠禮道歉!不過,潑我一臉水的女子,是元氏那個要嫁給越王的女兒?”

陸鈞安思慮片刻,道:“那我沒打上真是虧了。什麽阿貓阿狗的也想飛上枝頭做鳳凰了不成?元成暉怕是忘了以前低眉順眼攀著我們陸氏的時候了!”

陸從淵素來知道陸鈞安不成器,卻沒想到愚蠢至此。

他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用食指指向他的額間,恨聲道:“今日之事又傳到了越王聞臨的耳朵裏,他動動手指頭就能掐死你!我竟不知,你如今還有得罪兩位王爺的能耐!”

如今皇帝身子不好,命聞臨代理朝政之事,未來東宮之位多半就是他的。而元蘅又是聞臨求娶的越王妃。

讓聞臨丟了顏麵,此事確實不小。

陸鈞安沒話說:“此事是我錯了,明日我就去賠禮道歉。”

但他還是不甘心:“但是兄長,北成數代皇後和無數王妃,都是我們陸氏女。就因為如今皇後姓梁,已經讓梁氏險些淩駕於我們頭上了!您就眼睜睜看著元氏女嫁給越王,日後我們再受那元成暉的氣?”

“愚不可及。”陸從淵嫌惡地看了他一眼。

歎了氣,陸從淵不再看他:“你不知,那元蘅是打算退婚的。”

這是那日陸從淵拜訪安遠侯府,聽安遠侯親口說的。

想來不會有誤。

陸鈞安愣了下,心道這女子怕不是傻了。

見他不知悔改,陸從淵搖了搖頭:“明日去侯府和兩個王府,挨個登門道歉!”

“哦。”陸鈞安跪著沒動。

看著他這幅模樣,陸從淵終究不忍心,將他扶了起來,沉聲道:“你記住,在不甘心卻不能妄動的時候,靜觀其變才是韜光養晦。適時推波助瀾,以此方得所求。”

***

穿過曲回的遊廊時,有雨滴被冷風吹著落在元蘅手腕上,她方抬眼看了灰蒙蒙的天際,知這幾場連日的雨,催得啟都的初冬將至。

因著連綿的秋雨,不見日光,庭院青磚上的苔蘚變得枯黃,府中的下人正費力清掃著,見元蘅路過,放下手中的活計依禮喚了“姑娘”。

過了幾個石拱門,元蘅在抄手遊廊下收了傘,看見了安遠侯。

安遠侯站在簷下,肩上隻披了一件暗色雲紋薄衫,將他的麵容襯得蒼白。偶有雨滴順著瓦片落下,滴在他腳旁的坑窪處,水花摔碎,濺在他鞋尖,他也沒有挪動步子。

見元蘅走到了,他衝她招了招手:“蘅兒,快來。”

元蘅還是依例行禮,但被安遠侯扶住了。

“與外祖還生分什麽?你來啟都之後,我事務太忙,尚未與你細談過心。今日,當是不算遲。”

本來聽聞安遠侯喚她,她便忙不迭地趕來,卻聽到這話,心再度懸了起來。

談心?談什麽方麵的心?

元蘅惴惴不安地隨他一同往書房中去了。

安遠侯的書房甚是整潔,公文都被有序摞放,玉質筆擱上空空,所有筆都清洗幹淨放置在了筆架上。可見他今日並未處理公文,而是專門在這裏等著元蘅的。

“你與你娘生得真像。”

安遠侯沒有任何預兆,在落座之後忽然開了口,目光還停留在元蘅的身上。

“我娘?”

元蘅對娘親的記憶幾近於沒有。

“你可能有所聽聞,我看不上你父親。一開始我便認為他配不上我女兒。如今看來,他亦對不起你。”

當年安遠侯手握重兵,是殺伐決斷的一代將帥。在衍州附近兵敗時,他受過元成暉的救助。原本相助之恩大過於天,誰知元成暉看上了安遠侯的女兒。

“他是個好將軍,但不是個好郎君。負心薄情,但你娘喜歡……不惜與我決裂。”安遠侯歎了氣,“本以為你父親總要珍惜她一段時日,結果……那繼室所出的一雙兒女,隻比你小三歲……”

元蘅沉靜地聽著安遠侯的這段話,心中毫無痛感。

從小到大,她受過的不公和苛待如同細密的針。被紮過太多次後,如今已經不會再引起她心底的波瀾。

如今這倒像是鈍刀子,壓在人心口,除了有些呼吸不暢,再也沒有任何異樣感覺。

見元蘅情緒不好,安遠侯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便不再往下說了。

“不說這些了,蘅兒,外祖且問你。”

安遠侯將話鋒轉向旁的,“你那日提起,欲與聞臨退婚。這事我是同意的,我亦不願你卷入那些風波。但是……”

他的尾音沉了下來,有些猶豫這些話 說出來是否合適,但隻片刻,他還是問了。

“你心悅之人,是聞澈?”

衍州一戰,安遠侯亦聽聞是聞澈遣兵來援。白日與陸鈞安的爭執中,又是聞澈替她擋了那樣的一耳光。

他不得不多想。

元蘅先是一驚,旋即笑了:“沒有,算不上熟識,更何談心悅。”

聽此一言,安遠侯提著的心終於墜了回去,安撫似的拍了她的手臂。

“沒有就好。”

“我……隻有你和景兒了。”

安遠侯笑了,眼角的褶皺更顯出幾分滄桑。

他一生在為北成做事,看著世家相爭和皇權的更迭,更知其中殘忍和艱難。他隻有一子一女,兒子戰死沙場,女兒因病離世。如今雖名利得盡,卻也隻想為自己的孫輩謀出一段平穩日子。

這話聽得元蘅心中酸澀。

她從小沒有得到父母的關照之情,本也不知如何麵對自己這個外祖。可是聽了此言,她卻已了然。

元蘅知曉為何今日安遠侯會提及這些。在方才他沒喚她來說話之前,她便聽聞陸從淵帶著陸鈞安登門致歉了。

說是致歉,誰又不知是示威呢。

“陸家人今日來說什麽了?”元蘅問。

安遠侯眼皮沒抬一下,鋪開一張潔淨的紙,取了筆,讓元蘅在跟前研墨。

元蘅不明,但照做了,研墨之餘看見他這封信是寫給聞臨的退婚書。

寫罷,擱筆,封蠟,安遠侯方沒有那麽緊繃,顯出幾分鬆懈來。

“陸家人想要後位,就是給他又何妨?你父親鬼迷心竅,卻不知是將你推進了火坑裏。外祖不需要你日後何等榮耀,隻要能安穩度日便已足夠。”

安遠侯將信遞給元蘅道:“這退婚書,是保命的。”

“這幾個王爺,一個都不要靠近。”

“尤其是淩王。”

直到元蘅回了自己房中,也還在想外祖的這句話。這句話聽起來像是一句無心的交待,但實則是告誡。

依著安遠侯的意思,就是元成暉得罪過聞澈。如今聞澈嘴上說著不計較,誰又知其中有幾分真幾分假。或許他也如聞臨一般算計著也說不定。

暖閣中燃著熏香,是她常用的安神的香料,淺淺淡淡,如遊絲一般纏繞著。

元蘅心裏悶煩,便隨手取了一卷書翻閱。

手中的書卷不知是何時脫手的,元蘅就那麽沉入了夢境。

夢中她再度回到了褚清連在燕雲山腳下的那處小院落,又是一個與往常無異的春日。

桃花連片地開著,一樹緊挨著一樹,猶如薄粉色的煙霞。

褚清連年邁,常常精神不濟,便歪在小院的屋簷下微眯著眼小憩,而元蘅則在樹下的石桌上奮筆疾書,整理著褚清連的卷集。

忽地,有人輕叩了柴扉。

元蘅停筆抬眼,映入了那一雙讓她許久都沒有忘卻的眼睛。

那人一身玄衣,身姿挺拔修長,一雙幹淨漂亮的手正抱著一摞書卷,整個人沐在春光裏,像是畫中君子走了出來。

“你是……”

“在下容與,應褚先生之邀,特來拜會。”

元蘅想起來了,曾在石橋之上,她掉了扇子,正是這人撿到交還給了她。在初春微雨的某日,他們是見過的。

正在打盹的褚清連聞聲醒了,笑著衝容與招了手。

元蘅狐疑地看著這兩人,似是相識許久,談起話來熱絡親切。

褚清連自打離了啟都之後,便誰也不肯見,如今這個容與倒是能讓他另眼相待。隻不過元蘅卻從未聽過他的名諱。

後來容與便常來拜會,也常與元蘅一同談論經義。

他說自己並非仕途中人,但元蘅卻覺得這人有這樣的學識,不該被埋沒在這鄉野之間。

“這是草蜻蜓,你會麽?”

容與用一個草編的蜻蜓輕碰了她的手肘,打斷了她讀書的思緒。

元蘅愣愣地看著那隻蜻蜓,終於笑了:“你是小孩子麽?喜歡這種玩意兒?”

容與嘴角也漫上了笑意:“你可算笑了,多好看。認識你這麽些天,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明明年紀不大……”

少年郎意氣風發,將困擾於她多日的噩夢盡數洗去。

父親的冷漠,幼弟的頑劣,以及所有對她的否認,都在一瞬化為飛灰。

“容與,你是啟都中人,那你來衍州做什麽?”

容與並沒有覺得她的話冒犯,笑答:“因為聽聞衍州有個女古板,想來見一見。”

“你再亂說!”

元蘅生氣了。

誰知他卻笑得更加燦爛:“你生氣也很好看。”

褚清連依舊在屋簷下小憩,細碎的光順著桃樹枝的縫隙灑得到處都是。春風將他鬢間的碎發吹得微微拂動。

他拿著草蜻蜓往桃樹下走去,玄色的衣袂被風吹得翻飛,而元蘅就那麽看著他的背影。

忽而,天色驟變,所有回憶中的淡粉倏然消散得徹底,化為一場帶著血氣的大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將小院衝碎了。

她伸手想去碰他。

可是碰不到,他像是虛空的影子,根本抓不牢。被冷水浸泡的窒息感湧了上來,將她全然包裹其中。

血霧散開,容與終於轉身了。

可他的麵容卻變了。

變成了聞澈的模樣。

元蘅忽地從睡夢中醒過來,額間沁出了薄汗。

真是個怪夢。

半真半假,擾人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