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伴讀

五更天的時候,侯府中便開始忙碌了。

今日是宋景去文徽院的日子。

要籌備帶去的衣物裝了整整幾口木箱,齊整地碼在庭院裏,而常年侍奉宋景的老仆也將大門的門檻拆了,將馬車給引了出去。

宋景的房中點了燭,而他則看著寡淡的粥碗發愁,連人端來的飯食都咽不下去。

文徽院是北成最好的書院,但是宋景向來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隻是憑著父祖恩蔭進去的廢物,恐怕待不上幾天便能將那裏的先生們氣得夠嗆。

正惆悵時,房門被人推開一條縫,宋景以為是催他的老仆,便敷衍道:“快了快了,天還沒亮呢別催!”

沒應聲,那人反而進來了。

宋景定睛一瞧,竟然是穿了家仆衣裳的元蘅。

未施粉黛隻著了男衣的元蘅看起來倒是很俊俏。但是她此刻有些心虛,小心地將房門又關回去,往宋景跟前走了過來。

“蘅妹妹,你這是鬧哪一出?”宋景笑出了聲,因著笑得太厲害,木凳子險些往後仰摔過去。

“從小到大跟著你的伴讀,像不像?”

元蘅伸開手,在他麵前轉了一圈。

明白了她的意圖,宋景的笑意僵在臉上,他往窗外探看了下,發覺沒有旁人在,便將聲音放低:“你想去文徽院?我若帶你去了,被爺爺知曉,他是要廢掉我一雙腿的!”

元蘅坐了回來,解釋道:“外祖和舅母昨日去了香遠寺禮佛,沒有半月回不來。府中的人自有漱玉替我應對。你不說,誰知道呢?”

沒想到她竟不是一時興起,還提前打點好了一切。

怪不得從前幾日開始,元蘅便一直攛掇著讓他們將禮佛之事提前,原來竟是早就在想這件事了。

宋景嘖嘖兩聲,將自己寶貝的折扇往行囊中塞了進去,回頭瞥了她一眼,笑道:“你若是想去玩一圈,那便一同去罷!先說好,若被發現,我不替你挨打!”

元蘅也被他逗笑了,立刻湊過去幫他一同整理行囊。

青幔的馬車就停在侯府正門口,要帶的東西也都裝了車。

宋景的長隨小宗瞧見了男相的元蘅,連遞東西的動作都凝滯住了。

“姑,姑娘?”

元蘅掀開車簾,食指放在唇邊讓他噤聲。小宗雖不明白,但也意會地住了口。

天邊剛泛了白,便聽馬嘶鳴一聲,馬車停了下來。

驅車的長隨說是文徽院到了。

興許是安遠侯提前打點吩咐過,今日宋景入學,文徽院外已經有一位書生侯著了。見著宋景行了同輩的禮,便欲引他往門裏去。

這書生看見元蘅與宋景一同,有些奇怪,便多問一句:“這位是……”

沒等宋景開口,元蘅便先一步行了禮:“景公子伴讀。”

書生恍然明了。

這種紈絝子弟憑借父祖進文徽院,左右也是混個日子。身邊帶上伴讀,總歸是不必太為學業發愁。這種事文徽院倒也沒有明令不許,也便隨他去了。

“好俊俏的小郎君,竟隻是伴讀麽?”

熟悉的聲從身後傳來。

元蘅連頭也不必抬,便知曉是聞澈。

這人怎麽又出現在文徽院?

不過也是,聽聞杜庭譽曾是聞澈的恩師,後來才辭了舊職,留在文徽院做司業。他偶爾來探望恩師,也說得過去。

他今日穿得甚是素淡,等閑看不出他的身份,看起來像文徽院中求學的少年。

元蘅就要行禮,聞澈卻在她的腕骨處虛扶了下,笑道:“又不是頭一回見,小郎君怎還生分了?”

這人真是從來沒正經過。

宋景生怕聞澈不知曉內情,誤將元蘅的真實身份說出口。於是他便先一步攬過他的肩,嬉笑道:“殿下還特意來送我入學,真是榮幸。”

聞澈將他的手撥下去,輕笑:“你要不要點臉,誰來送你了?杜司業等著你呢,快些去罷。仔細交待你上回怎麽欺負人家兒子的!”

宋景噤聲了。

怎麽會有王爺這麽嘴欠?與杜司業之子的紛爭已經久得像過了八百年了,聞澈竟還拿出來取笑他。

“真希望你日後娶個厲害的,好好治你這張嘴!”宋景無奈地搖頭。

聞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元蘅,笑意更濃了。

將近半月未見,她似乎又消瘦了,但是氣色卻比在衍州時候好了許多。想必是遠離了元府,也少了許多焦頭爛額的事。

清秀,又添了些動人心魄的麗色。

“本王娶不娶親,娶什麽樣的,就不勞煩你費心了。”聞澈歎了一聲,也不顧宋景蔫了一樣的神色,道,“你還是多操心自己罷。”

此刻聞澈身邊跟從的副將徐舒將馬牽了過來,他順手接了韁繩,便準備離開。

在走過元蘅身邊的時候,他多看了一眼,但是什麽也沒說。

他玄色的廣袖隨著風往後飄動著,像是春日的柳絮一般輕。似乎有某種流動的心緒,難以言明,每回元蘅遇上他時都會有這種感受。

當是在何處見過罷?

又或許,隻是因為他與容與有幾分相似。

她再次想起那日的夢。

容與轉身,麵容卻成了聞澈。

元蘅回身看過去的時候,他已經駕馬走了很遠了,隻剩下一抹柳絮一般的餘影。

“怪夢擾人。”她輕喃。

一旁的宋景沒聽清,隻是喚她:“你說什麽?我們得快些了,不能讓司業久等。”

元蘅這才發覺天已經大亮了,晨起的日光不算明豔,但是亦穿過稀疏的枝杈,將斑駁樹影映在了朱紅色的院門上,明暗交織,更顯雅致。

她小跑兩步跟上宋景,便一同進了文徽院。

***

按規矩,伴讀都是要陪在主子身旁研墨,文徽院雖然並未明文規定不許帶書童伴讀,但是杜司業卻看不慣這等驕矜之風。每回杜庭譽講學,便不允許伴讀入內。

這倒不是瞧不上伴讀,而是不想讓文徽院中的寒門學子心中不平。

元蘅表示理解,每回杜庭譽的早課,她都不曾入內。

褚清連曾數次提及過杜庭譽,元蘅對他也十分敬慕,如今近在眼前卻仍舊沒有機會聽他講學,未免不是遺憾。學室內書頁聲作響,她隻能一人在院中讀一本舊書。

課舍外的石階實在是涼。

即便元蘅穿得不算單薄,但她也耐不住寒風往自己懷裏襲。一陣冷風拂過,她凍得一陣哆嗦,卻聽見有人踩碎了落葉走了過來。

“景公子伴讀?”

語聲帶著清亮的笑意。

元蘅抬眼,對上了沈欽的目光。

他並未著學子服飾,而是隻穿了月白裏衣,披了一件青色外衫。

自己是女子之事能瞞住其餘人,卻瞞不住沈欽。當日在清風閣與陸三爭執,沈欽都是在場的。

但沈欽並沒有問及她為何在此處。

“沈公子?”

“這幾日在下抱恙,一直在房中養病。早就聽聞來了侯府景公子來了,卻不想這伴讀瞧著好生眼熟。”沈欽打趣著,卻沒有戳穿她,而是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搭在了她的肩上。

“使不得!”

元蘅連忙將披風解下,欲還給他,“沈公子尚且抱恙,這披風還是……”

“當是還那日馬車同載之恩,披上罷,要不然在下心中實在有愧。”

沈欽麵色蒼白,看來已經病了多日了。他抬手抵住唇連咳了幾聲,但還是執意不肯將收回披風。

見他這般執意,元蘅隻好收下了。

“多謝沈公子,天涼,你還是快些回房休息。”

沈欽很是知禮地向她行了拜別禮,之後便離開了。

回想上回見麵,這個沈明生雖然模樣文弱,但是卻並不像有什麽痼疾纏身。近半月天氣也算得上四平八穩,沒有驟然轉涼。

怎會好端端生了這樣重的病?

正好趕上散課,旁的學子都三三兩兩地結伴而出,元蘅才沒有繼續想這樁事。她撚了撚信手折來的枯枝,準備回房去。

可是一轉身,卻瞧見一個小孩正在爬樹。

那樹不算粗壯,尤其是分枝更顯細弱,萬萬禁不起這小孩的身量。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忙擱下手頭的東西,往那棵樹下跑去。

“若摔了就不好了,你快些下來!”

那小孩瞧了她一眼,沒聽從,繼續往高處去攀,一隻腳已經踩上了細枝。

“我的草蜻蜓落在上麵了!”

方才他一個人在院中玩樂,一時興起便引了一隻風箏,將草編成的蜻蜓綁縛在了上麵。誰知這一圈風箏放下來,風箏安然無恙,草蜻蜓被枝條勾住了。

這約莫才五六歲的小孩子倒是膽大,不喊人來幫,反而自己往樹上爬。

“你下來,我幫你將蜻蜓拿回來。”

小孩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揚起臉去看高處的蜻蜓,糾結了好一陣子,終於是點了頭。於是他的眼睛便開始往下瞟,一點一點地往下挪。在腳沒有可以踩的地方時,元蘅伸出手將他給抱了下來。

將他放穩之後,元蘅便找來一架木梯,輕而易舉地將那隻草蜻蜓拿了下來。

“拿到了!下回別自己……”

話還沒說完,元蘅看著自己手中的草蜻蜓怔住了。

好熟悉的蜻蜓……

曾經容與也常編這樣的蜻蜓,翠綠色的,停在掌心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就會飛起來,與那連片的桃花纏在一處。

“還我!”小孩脆生生的聲音打斷了元蘅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