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等司危尋來時, 隻有餘回一個人在書房,他先是盡職盡責地傳話,阿鸞說往後再也不想見你,然後又感慨, 分別三百年, 剛找回來沒三天,你們竟然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了這種舊日戲碼, 一點練習的時間都不留給我, 說說看, 這次又是什麽原因?

司危皺眉:“他不許我殺那隻鬼煞。”

餘回道:“人之常情。那隻鬼煞對他先有救命之恩,後有照顧之誼, 而且據紅翡所說,他在阿鸞麵前還表現得甚是聽話服從,這麽一個好朋友,倘若阿鸞能無視三百年朝夕相處, 任你想殺就殺, 那才是腦子有病。”

他一邊說,一邊取出一張畫像, 正是根據紅翡的描述, 繪製出來鬼煞的容貌。對方高鼻深目,頭發微卷, 看起來像生活在森林中的某類凶獸,是令人過目不忘的長相。司危冷傲一瞥, 不滿一“嗤”, 評價道:“醜陋!”

餘回:“……實不相瞞, 你這個充滿醋意的‘醜陋’, 成功讓我忘了接下來要說的正事。”

司危並不想聽:“想不起來可以不說。”

“那還是要說的。”餘回收起畫像, “這數百年來,修真界先是受枯骨凶妖所累,後又有鎮妖塔被毀,好不容易將逃出來的妖邪關入千絲繭,還直到現在也沒斬完,你也看到了那些繭殼,一個個被撞得簡直像薄皮大餡兒薺菜餛飩——”

“說重點。”

“重點就是現在與陰海都對峙,對我們而言,其實並不是個好時機。”餘回道,“但他們的爪子越伸越長,囂張過頭,甚至像是明晃晃的挑釁。”

修真界在明,陰海都在暗,具體暗到何種程度,甚至都沒有人能說明白現在陰海都的都主究竟是誰,他就像是一個血腥貪婪的影子,始終隱沒在孤島四周那一重又一重的電閃雷鳴裏,沒人能看清。

“商成海做的就是往陰海都販賣人口的買賣。”餘回道,“他本事不小,這回我們順藤摸瓜找到的那艘船,大得能裝下一隻海鯨,設計得也精巧,既能運送貨物與奴隸,還藏著百餘間奢華客房,專門供給那些想要去陰海都尋刺激的修士。”

而陰海都的刺激,在尋常人眼中,大抵就是恐怖至極的色情與血腥,據說那座海島能滿足所有人的所有願望,前提是,你得足夠有錢。修真界裏幾乎每一個能叫出名的大美人,在陰海都都被明碼標價。餘回道:“阿鸞還活著的消息隻要一傳開,應該很快也會登上懸賞榜……你這是什麽眼神,又不是我想抓阿鸞。看開一點,據說你也在那張榜上。”

司危大怒:“就憑他們,也敢覬覦本座?”

餘回被這份自信深深震住,什麽叫覬覦你,難道你以為人家是要懸賞買你回去囚禁關押,幹那種事嗎?醒醒,這世間除了阿鸞,必不會有第二個人如此重口味。

司危“哼”道:“他人呢?”

餘回往後一指:“西景園,他說他要離家出走。”

雖說距離不遠,頂多隻能算是離臥房出走,但該有的態度很到位。彭府喜好奢華,院子裏盡是些爭奇鬥豔的鮮花美草,穿過幾條小徑,就能染得滿身花香。鳳懷月興致勃勃逛了三圈,引來一群侍女偷偷看,又紛紛笑著行禮:“鳳公子,借過,我們要趕著去給小少爺送飯。”

小少爺就是當日在黑市上,搶鳳懷月一步去救紅翡的華貴少年,他名叫彭循,是彭流的侄兒。性格很是鬧騰,屬於一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前陣子剛闖了禍,被彭流下令禁足,眼下正在白毛圖的靜室裏思過。

《白毛圖》是一幅畫卷,卷內藏有大乾坤,鳳懷月閑得無聊,便也跟著這群侍女去看,眾人剛魚貫進入畫中,便聽前頭傳來“砰”一聲巨響,侍女們被嚇了一跳,鳳懷月評價:“這可沒有靜到哪裏去。”

錦衣少年踩著劍在空中來回穿梭,引得一隻巨型鐵人跟在他身後,一步一坑地“砰砰”追著,將附近山包踩了個稀巴爛。侍女見狀急得直跺腳,叫道:“少爺,小少爺,快別鬧了!”

彭循自然不肯聽,他在空中縱身一躍,像鳥雀停在鐵甲掌中,欲驅使它往更遠的地方去。鳳懷月搖搖頭,禦劍追上鐵甲,在那巨物的腰間輕巧一踹!鐵甲周身機關頓時被卡死,身體也直直朝前栽去,彭循大吃一驚,趕忙跳到幾丈開外。

鐵甲轟然倒地,砸得草地亂飛,彭循氣得鼻子都歪了,想看看到底是誰有這麽大的膽子,竟敢偷襲自己,轉過頭卻又一驚,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鳳懷月很理解,他拍拍少年的肩膀,主動問他:“如何,從沒見過像我這般好看的人吧?機會不常有,快抓緊時間多看兩眼。”

彭循:“……”

侍女們此時也跑了過來,見彭循並沒有受傷,方才鬆了口氣,又替兩人做了介紹。彭循的眼睛再度因為“鳳懷月”三個字而瞪得溜圓,他年歲小,懂得記事時,枯爪城已被司危徹底封存,自然不清楚當年舊事,也不會有人主動跟他說,所以隻同修真界絕大多數人一樣,根據街頭巷尾那些傳言與話本,將鳳懷月視為自家叔叔心裏……已經淒慘死去的美麗白月光。

鳳懷月:“呸呸呸!”

彭循震驚地問:“可你怎麽又活了?”

“這故事就很長了,曲折至極。”待侍女走後,鳳懷月坐在草地上,頗為自覺地從人家的食盒裏摸了塊點心來吃,“總之我福大命大,沒死成。”

彭循將所有點心都推到他麵前,趁機道:“既然你福大命大沒死成,那我叔叔這幾天一定很高興,你能不能替我說說情,讓他早點放我出去?”

“出去做什麽,我倒覺得這畫裏很好。”鳳懷月四下看看,“有山有水有吃有喝,還有這個威風凜凜的大鐵疙瘩可以玩,對了,它叫什麽名字?”

“它叫的盧,你不認識嗎?”彭循奇怪地問,“可我聽老人們說,這曾經是你的東西。”

鳳懷月差點被點心被噎到,他頗為不忿地想,我覺得我也還很青春美貌,怎麽就已經被歸入了“被老人講過去故事”的行列?於是伸手一拍少年的腦袋,教育道:“我失憶了,記不起來。”

彭循倒吸冷氣:“啊?”

“別這麽一驚一乍,男人,沉穩一點。”鳳懷月又要了一塊人家的糕餅吃,“先說說這的盧。”

彭循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據傳當年大美人在酒宴時,時常坐在的盧掌心,被它托著穿梭於人群之中。這鐵甲雖看著高大粗笨,但一舉一動卻極輕巧,行動間不僅不會踩到漫山遍野的客人,還會聽從鳳懷月的吩咐,彎腰將掌中人輕輕放在他想去的任何一個酒桌旁。

鳳懷月聽著彭循的敘述,光是想一想那場景,就覺得有意思極了。於是他起身走到這位昔日的老朋友麵前,隻稍微研究了一下機關,就將龐然大物修補好,重新從地上拉了起來。

彭循跑過來提醒:“你小心些,它凶狠——”

話音未落地,便見鐵甲已經緩緩彎下腰,將右手恭敬地伸到了鳳懷月麵前。

彭循:“……算了,當我沒說。”

鳳懷月搖搖晃晃踩在的盧掌心,旋即被托舉著高高升起,風吹得他衣擺四散飄揚,頭發也飛起,雲紗裹起風姿挺秀一把美人骨,就這麽張揚地沐在陽光下,直將還沒得及開情竇的少年看得心亂如麻,麵紅耳赤,站在原地傻愣愣地想,假如是這麽一個人,那自己的叔叔被迷得神魂顛倒,好像也是合理的。

鳳懷月催促:“別傻站著,走快些!”

的盧得到命令,邁開步子“咚咚”朝前跑,另一手不忘兜過來替他擋住風。鳳懷月雙手握住鐵甲手腕,從它的指縫間往外看,光影穿梭景物飛馳,再一眯起眼睛,似乎就當真回到了數百年前那鬱鬱蔥蔥的崇山峻嶺間。

“鳳公子,請!”

觥籌交錯,美酒如雲,有人高聲行酒令,敲擊玉盞,唱著美人如花隔雲端。

鳳懷月閉上雙眼,試圖在這一片嘈雜裏觸碰過去,好找到一星半點回憶,下一刻,腦髓深處卻又開始隱隱作痛。的盧並未覺察到他的異常,依舊跑得快如雷奔,朝著一處小山包高高一躍,鳳懷月站立不穩,驚呼一聲滑了下去。

“小心啊!”彭循嚇得風風火火禦劍去接,卻早有一道黑色玄影從天而降,在半空中將人輕巧攬入懷中,穩穩落在另一側的地上。隻留下少年刹之不及,倒黴萬分撞上鐵甲,疼得差點哭出來,還無人關心,淚眼婆娑坐在地上一扭頭,就見那道玄影竟然是瞻明仙主本人!

鳳懷月問:“你抱什麽,我自己也能站穩。”

司危麵無表情一鬆手。

鳳懷月立刻“啊啊啊”地雙手摟住他的脖子。

司危心情甚好,重新將人打橫抱穩,口中教訓道:“這的盧荒廢三百年,早已處處生鏽,你連修都不修,就敢上去?”他一邊說,一邊將人放在草上坐好,自己半跪著握過對方腳腕,檢查方才滑下來時有沒有扭到。鳳懷月坐得無聊,幹脆用另一隻腳一下又一下地踢他玩,催促對方快一點。

彭循站在距離兩人不遠處看著,他愣小子一個,先前哪裏見過這般高端的調情手法,於是再度大大受驚,雖然美人風流一點……三妻四妾……好像也……正常吧……但我叔叔他怎麽辦?現在已經夠凶了,要是再被人撬去牆角,豈不是要更變態?

好可怕!

司危帶著鳳懷月站上的盧,再度向著遠山跑去。彭循則是轉身就往出口狂奔,不顧侍衛與侍女阻攔,鬧著非要見彭流。

侍女解釋道:“仙主這兩日事務繁忙,怕是沒空,還是再等幾日吧,況且小少爺的禁閉期還未結束,也不得出畫。”

彭循道:“但我有非常非常要緊的事要同叔叔講,片刻耽誤不得。”

侍女陷入猶豫,她是了解小少爺的,雖說愛玩愛鬧得令所有長輩頭疼,但本性不壞,更不會撒謊,眼下說得這般緊急,萬一真有要事呢?考慮再三,最後還是帶著他去找了自家仙主。

“叔叔!”彭循衝進書房。

結果不到一刻鍾,就被趕了出來,附帶越山仙主一句怒喝:“什麽亂七八糟的!回去接著反思!”

彭循:“……”

你失戀倒也不必如此惱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