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最容易藏的地方, 也就是最難找的地方。

三千市的入口,位於城中一座廢棄木塔內,經過多年改造,當中早已是機關套機關, 結界套結界, 整個集市猶如一座會轉動的巨型迷宮,布局本就錯綜複雜, 更別提還有一個縱橫無序的地下世界, 這種地方, 別說是藏一個人,就算是藏一整支軍隊也綽綽有餘。彭氏雖然會定期整肅三千市, 但主要目的還是為了震懾商販,維持秩序,並沒有挨家挨戶登記過,況且也沒法挨家挨戶登記。

彭流提前警告:“這是個棘手地方, 裏頭魚龍混雜, 稍有不慎就會引起一場大亂子,萬不可輕舉妄動。”

餘回也覺得不能大張旗鼓, 得暗裏找, 除了彭流所說的原因,還因為阿鸞既然有心要躲, 肯定會密切關注外界動向,動靜一大, 隻會將他逼得更遠。

兩人同時看向司危, 想征詢他的意見, 畢竟這個若發起瘋來, 是誰也攔不住的。餘回又皺眉補了一句:“你最清楚阿鸞的性格, 別把人嚇到。”還有句話沒說,這次八成就是被你嚇跑的。

司危問:“是誰救的他?”

餘回與彭流皆被問住,按照阿鸞先前的人緣,想救他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但若再加上能在司危與彭流眼皮子底下得手、救了人卻要藏起來這兩個條件,一時片刻,還真找不出來。

彭流道:“除了那些我們知道的朋友,阿鸞私下也沒少招惹人。”他性格外向,熱情善良,被眾人照顧得太好,所以日子過得既自由又迷糊,凡事都懶得操心——比如說旱魃,別人見了都是避之不及,他不但撿回了家,而且還撿完就忘,也幸虧對方既窩囊又膽怯,最大的本事就是藏著,換一個修為深厚的,指不定要鬧出什麽麻煩。

所以這個將他救出去的“友人”,也未必就是大家的熟人。彭流又道:“阿鸞說這位朋友一直勸他留在楊莊,看架勢是不準備讓我們知曉的,若非阿鸞天**動關不住,自己偷偷跑了,隻怕會在那小村莊裏住一輩子。”

“但他畢竟救了阿鸞,這幾百年間也一直好生照料著。”在司危被刺激到之前,餘回及時截過話頭,“不管怎麽樣,先把人找到吧,阿鸞當初被枯骨凶妖啃咬,中了噬身蠱,至今未愈,而且還有別的傷處,得好好治一治。”

至於這“別的傷處”裏,有沒有一處是因為剔靈骨而落下的,兩人都極為默契地沒提,免得某人當場上演自我剖骨。

餘回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彭流:“三千市是你的地盤,你說說。”

彭流思索:“我倒是能讓那裏的管事多加留意,但問題是,阿鸞隨時都有可能再換一張臉,他捏臉的手藝連我都能騙過去,而且又沒有在黑市做生意討生活的必要,隨便往哪個房間裏一縮,這……”

司危卻道:“他縮不住。”

彭流被這四個字說服了,確實,一般人跑路,或許能耐著性子躲上一個月,一年,甚至是十年,但阿鸞不是一般人,別說一個月了,十天,頂多十天,估計就會忍不住往外探頭。之前在楊莊的三百年,是因為傷病太重沒法動彈,不得已而為之,但現在他已經能動了,一能動,那就天王老子來也關不住。

餘回還記得當年舊事:“畢竟是連六合山觀星塔都敢往外翻的人。”高達十八層的巨塔,他腰間掛一條繩子就能往下跳,直驚得四周看守一窩蜂地禦劍去接,不知道的,還以為鳳公子被瞻明仙主關瘋了。

司危道:“在黑市辦一場花花綠綠的大戲給他看,不必立刻開始,先等七天。”

餘回一琢磨,這確實像是能引出阿鸞的法子。畢竟黑市裏無論商販還是客人,大多看慣了刺激場麵,又都忙著開張賺錢,沒幾個會對花花綠綠的大戲感興趣。

彭流點頭:“好,我現在就去安排。”

三千市裏。

鳳懷月已經整整兩天沒有睡好覺了,一是因為睡不著,二是因為睡著了也要做夢,夢貘被撐得肚子閃閃發光。鳳懷月鼓足勇氣將手放上去,側過頭,又勉強睜開一點點眼睛細縫偷窺 ,花田綿綿,人影交疊,也不知道衣服到底是穿還是沒穿。

“……”

他覺得自己十分對不起這隻貘。

樓上又不知在剁什麽東西,聲音和雙喜村裏被錘手的老嫗有一比。鳳懷月在**躺了一會兒,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輾轉反側,苦不堪言,無聊得要死。於是幹脆給自己重新罩了一張全新的臉,“咣當”一鎖門,出去散心了。

可見三位仙主商議出的“等上七天”,還是高估了他。

“咚,咚,咚。”

鳳懷月將腦袋伸進人家的鋪子裏看。

手握砍刀的老板**上身,正在幹活。他的手臂肌肉一塊一塊線條分明地隆起,落刀時有力迅猛,和庖丁解牛分屬兩個不同流派——後者講究精工細作,前者則充滿了力量的美感,而且更好的是,並沒有在剁人,這裏是一家豬肉鋪子。

他心滿意足地欣賞了半天,又在隔壁買了一包炸好的小排骨,方才一邊用竹簽紮著吃,一邊逛去了別處。這一片市集主要還是以吃穿為主,看起來並沒有太多血腥行當,一個髒兮兮的小攤子上擺著十幾枚閃閃發光的海珠,隨口一問價錢,對方回答,五百玉幣一枚,這些隻是樣品,如果要買,按匣起售。

至於其餘賣布料的,賣玉器的,甚至是賣花鳥魚蟲的,也是隨隨便便就能開出天價。鳳懷月覺得紅翡臨走之前那一堆威脅恐嚇純屬多餘,因為隻有一萬多玉幣的自己,是遠沒有辦法在此橫行囂張,惹人注意的。

不過若仔細找找,便宜的消遣也不是沒有,比如說他很快就摸到了一處茶樓,花點小錢就能有茶有點心,還能聽一下午的書。講的故事也精彩,霸道仙君是真的霸道,將美人囚禁於室,先這樣,再那樣,最後美人不堪忍受,買通下人連夜跑路。鳳懷月混在一群婆姨嬸嬸裏,聽得深深著迷,忍不住催促:“怎麽不講了,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預知後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鳳懷月意猶未盡,拉著隔壁桌大姨討論了半天故事情節,又約好明日要繼續一起來聽,因為聊得火熱,最後甚至還去大姨店裏混了一頓不要錢的飯。可見他的好人緣,其實也不是全然靠臉,主要還是性格討喜。吃飽喝足,天色已暮,入夜後的三千市鳳懷月是不想多看的,他在一片**的尖叫聲中腳步匆匆地回到地下,睡前不忘將新買的床褥仔細鋪好,流光閃閃,如水傾瀉。

小白從他懷中興高采烈飄出來,搶先一步滾上去撒歡。

鳳懷月洗幹淨手,本來想叮囑兩句在黑市別闖禍,但轉念一想,先前每一回都是不叮囑還好,叮囑完反而氣勢洶洶燒天燒地,於是立刻閉嘴,隻用指背蹭了蹭那暖融融的火苗,又用被單一角假模假樣給它蓋了蓋。

玩得不亦樂乎。

而在魯班城的司危,卻是一個噩夢連著一個噩夢,他捂著刺痛的胸口翻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弟子不敢阻攔,隻能遠遠跟著。司危在空中畫出一張易容符,替自己換了一副容貌。他穿過大半座城,踩著木塔台階上冰冷潮濕的露水,進了三千市。

被掛在鐵鉤上的妖獸正在張開血盆大口嘶吼著,周圍看客一片熱鬧歡騰,齊刷刷振臂呐喊。司危知道鳳懷月不會喜歡這種地方,他喜歡的熱鬧,向來都是幹淨的,奢靡的,漂亮的,不髒汙不血腥不情色。

可黑市裏是極少有這種地方的,於是司危就這麽從一個結界穿過另一個結界,最後好不容易到了一條相對安靜些的街道,豬肉鋪子的老板已經準備關門收攤,還有一個抱著木匣的小姑娘,正在貼著牆根慢慢走。

司危叫住了她。

“有人買你的海珠嗎?”

“幹嘛,你要買啊?”小姑娘擺了一天攤子,問的人多,買的人少,正是一肚子火的時候,現在又被人提這種蠢問題,口氣自然也衝,她凶悍道,“不買就別問!”

司危道:“我買。”

小姑娘斜睨一眼,並不相信:“真的假的,我這可是最好的海珠,而且不零賣的,至少一匣。”

“我知道這是最好的,所以才要買。你一共有多少匣?”

“十匣。”

“少了些,不夠他玩,不過聊勝於無。”司危點頭,“好,我都要了。”

小姑娘愣了一愣,不可置信自己這麽快就做成了生意,她上下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男人,聲音也放得恭敬起來:“都要?你都沒問過我價錢。”

司危丟給她一個乾坤袋。

小姑娘打開一看,喜得差點叫出聲來,她是個識貨的,知道這是走運遇到了大主顧,便急忙笑道:“仙師請隨我來。”

她一邊領路,一邊又問:“仙師買這些海珠,是為了煉丹嗎?我大伯手裏還有最好的黑蚌珠,也是罕見的好貨,仙師可要看看?”

“不為煉丹,是為了給我的心上人抓著玩,他不喜歡黯淡的黑蚌珠,隻喜歡亮閃閃的漂亮東西。”

“抓著玩?”小姑娘聽得咋舌,她在黑市裏見多了有錢人,但有錢成這樣的,屬實沒幾個。她越發止不住好奇地打量對方,又試探地說:“那仙師的心上人,一定很漂亮吧?”

“如月如星,世間萬人皆不可及。”

小姑娘心想,原來是這麽一個風華絕代的大美人,那喜歡抓著玩海珠,好像也不是不行。她順利做成這筆生意,心情好得很,待客人走後,便蹦蹦跳跳跑到夜市上買糖水吃,順便將今晚的奇遇告訴了好朋友,而朋友回去之後,又將同樣的故事轉述給了爹娘,大家一起聽個熱鬧。

恰恰好的,她爹就是那名小茶樓裏的說書先生。

於是第二天,早早跑來占位置的鳳懷月,就聽到了這個全新的,霸道仙君豪擲千金,給美人買下整整十匣寶珠的故事。他側過頭問隔壁大姨:“可是那美人不是已經跑了嗎?”

大姨以過來人的口吻告訴他,正因為跑了,才更得花心思去追,買十匣寶珠算什麽,照我看,那美人就得在外頭多待一陣,待得越久,才越值錢。

鳳懷月堅持:“可我覺得十匣寶珠已經夠了。”

大姨恨鐵不成鋼,將他拍了一巴掌,罵道,夠什麽夠,這得虧戲裏唱的不是你,否則還不知要怎麽缺心眼地被人哄了去。

作者有話說:

鳳懷月對夢貘:吃點好的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