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處茶樓雖小, 說書先生的故事卻比魯班城的幻術大戲還要精彩,黑市嘛,總要比外頭更無法無天一些,況且不夠曲折離奇的情節, 大姨們也不愛聽。故事裏的美人要比現實中的美人難哄許多, 十匣寶珠壓根入不了他的眼,人依舊像一陣無蹤的風, 隨心所欲, 跑得連影子都沒一個。
大姨感同身受:“學著點, 對付男人,就得這樣。”
鳳懷月試圖掙開自己被握住的手:“好好好, 但我也是男人。”
大姨名叫歐春花,別人都叫她春花姨,現在獨自在黑市經營著一家巴蜀風味的小館子,雖然看起來慈眉善目又喜慶, 但能在這種地盤做生意的, 可找不出幾個善茬。聽完今日份的故事後,她提著裙擺往起一站, 兩條光禿禿的木腿將地板蹬得“咚咚”響, 又轉身招呼:“走,今天還是去大姨店裏吃飯。”
鳳懷月答應一聲, 拎著籃子與她一道去集市挑魚買肉,自來熟得很。小館子裏有個單獨的小灶, 鳳懷月坐在小板凳上幫忙燒火, 春花姨一邊洗菜一邊問他:“你是在外頭得罪了人吧?才會躲到這裏來。”
“也不算得罪。”鳳懷月往灶膛裏慢慢添柴, “但確實有人在找我, 我暫時不想讓他找到, 所以來這裏待段時間,也好趁機將過去的種種關係理清楚。”
春花姨道:“種種關係,怎麽聽著像還是好幾段情債,與你這易容後的模樣可不搭,難不成底下還藏了個美人坯子?”
鳳懷月謙虛:“還可以,還可以。”
春花姨笑著罵了他一句,又叮囑道:“既然還可以,那就藏嚴實些,這三千市可不是什麽消停地方,放在外頭值錢的臉,在這裏隻能讓你倒黴,小心被人打暈了運往陰海都。”
鳳懷月聽到“陰海都”三個字,手裏的活稍微頓了頓,抬頭問:“是東海盡頭的陰海都嗎?我聽說那是一座巨大無邊的海島,一年到頭黑雲密布,見不到一絲陽光。”
“就是那。”春花姨道,“你若覺得這三千市裏亂,陰海都就是被放大了幾百倍不止的三千市,四周海水一年到頭泛著暗紅泡沫,連風都是帶著腥氣的。他們對外說那是捕獵巨魚時滲出的血,可誰會信呢?算了,不說這些,過來搭把手。”
鳳懷月丟下柴火站起來。他是知道陰海都的,因為溟沉在這三百年間,曾去過那裏兩次,兩次都是為了給自己找藥,回來隻說不喜歡東海盡頭的雨與狂風巨浪,卻從來沒提過,原來巨浪當中還夾著血。
春花姨在他麵前晃了晃手:“在發什麽呆?”
鳳懷月回神:“沒什麽,隻是忽然想起了一個朋友,也不知他現在人在何處。”
他猜對方在四處找不到自己的情況下,應該能想到往千絲繭裏追,隻不過那一片浮動的繭殼實在太多,會走錯不奇怪,話說回來,像司危那般能精準摸進雙喜村的才奇怪。而一想到司危,鳳懷月腦子裏就又開始生動浮現“愛我如狂”,心裏當即萬分崩潰,忍不住就問春花姨,有沒有什麽東西,吃了能睡踏實些,少做點夢?
“到了我這個年紀,失眠做夢才需要吃藥。”春花姨擺桌椅,“你睡不著,是因為心事沒解決,什麽時候心事解決了,自然就能睡安穩了。”
鳳懷月歎氣,道理雖然是這麽個道理,但我這個情債,它不大好解決。
這一晚臨睡前,鳳懷月在心裏默念十幾遍不要做夢,不要做夢——結果並沒有什麽用,他不僅夢了,還夢得很是複雜。夢貘再度被撐的滾瓜溜圓,熠熠生輝蹲在枕邊,看起來裝了一肚子的不可言說。鳳懷月眼不見為淨,用兩根手指拈起它,瀟灑往自己腰間錦囊裏一丟,決定這回不看了,讓夢貘自己慢慢消化。
消化了,就無人知曉,無事發生。
“又出去啊?”剁豬肉的大哥已經很眼熟這個愛看熱鬧的新鄰居,主動同他打招呼。
“是。”鳳懷月又買了包炸排骨,道,“今天東三集有大戲,據說熱鬧極了。”
大哥聞言提醒他:“那裏扒手多,狗進去都要被薅兩把,你可得看好自己的東西。”
鳳懷月答應一聲,先跑去了春花姨家中,那裏早就等著一大群婆婆嬸嬸,大家今天都不去茶樓了,約好要一起去看大戲。東三集算是三千市的花市,當中有個現成的繁花高台,一年四季灼灼豔豔,確實是個看戲的好地方。
彭流皺眉:“來的人要比我們想得更多。”
“來的人再多,也不會比整個三千市的人更多。”餘回道,“放心吧,這回隻要阿鸞肯冒頭。”
司危站在高處,也盯著繁花高台。人潮正在一波接一波地朝這邊湧,小娃娃們伸出手,高高興興地搶著從天而降的花瓣,鳳懷月便也有樣學樣伸手去接,一片兩片三四片,接到之後,花瓣紛紛如雪化開在掌心,最後隻留一片茉莉淡香。
台上鑼鼓敲得越發密集,眼看好戲就要開場,一個瘦小的男孩卻忽然轉身向外擠去,一個男人覺察出不對,往自己腰間一摸,立刻追上去氣急敗壞地罵:“小兔崽子,連我的東西都敢偷?”
他又高又壯,兩三下就撞開人群,將那小毛賊一把拎住。對方非但不心虛,還凶得很,梗著脖子罵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偷你了?”
男人不與他廢話,伸手往他兜中去掏,兩人在爭執搶奪間,一個也不知是什麽東西“嗖”一下就飛上了台,被易容後的餘回一把攥在手中。
春花姨納悶地問:“那是個什麽東西?”
鳳懷月也沒看清,他仔細辨認了半天,回答道:“那好像是一個夢貘。”
正說話間,被撐得要死要活的夢貘已經迫不及待吐出了夢境——
熟悉的大床,熟悉的身影,鳳懷月笑容凝固在臉上,他伸手往腰間慌亂一摸,發現那果然是自己的貘!
餘回也沒想到這隻夢貘肚子裏竟裝著六合山內殿,他來不及多想,一手掐住夢貘的脖頸,強迫其將夢境重新吞了回去,低聲對彭流道:“這是阿鸞的夢!”
彭流的視線迅速掃過花台周圍熱鬧的人群,並沒有第一時間找出鳳懷月。台下,春花姨問:“那是你的東西?”
鳳懷月一口否認:“不是。”
春花姨拉住他的胳膊:“那就繼續看戲。”
鳳懷月也知道現在沒法走,否則就會像方才那個小賊一樣,擠來擠去反倒引人注目。他心神不寧地站在原地,右手握緊金光罩。雖說自己在易容符下還藏有一張麵具,但被蠱毒啃噬的白骨手臂卻沒法用其他手段遮掩,倘若此時有人降下一道強大到足以摧毀金光罩的法令……
他緊張萬分地站著,後背被汗浸得透濕,全沒心思繼續看戲。他生平最怕無聊,此時卻巴不得這戲能無聊一些,再無聊一些,好讓自己能混在散場的人群裏趕緊離開。
那名小毛賊被彭流親手拎到了司危麵前。他這陣看起來老實多了,戰戰兢兢地站著,道:“就是……就是從一個穿白衣服的人身上偷的。”
“哪個?”
小毛賊伸長脖子在人群裏找,還沒找到,台上卻又有了新的亂子,那隻被清江仙主死死掐住脖頸的夢貘,也不知是終於被撐破了,還是憋不住吐了,竟然又將夢境放了出來。大美人衣衫不整坐在**,氣勢洶洶指著瞻明仙主的鼻子罵,我就沒見過你這麽卑鄙的人!
這畫麵可比大戲好看得多,人群霎時沸騰起來,司危臉色一變,雙手猛地一攥,現場頃刻狂風獵獵,將**夢境吹了四分五裂,也將人群吹了個東倒西歪。
“咳,咳咳!”鳳懷月捂著嘴咳嗽,春花姨趁機拉著他往外擠,一邊擠一邊道:“趕緊走,趕緊走,這莫名其妙刮起來的妖風還不知是怎麽回事,怕不是要有麻煩,還愣著幹什麽,你們幾個,跑啊!”
於是周圍的人還真跑了起來。這頭一跑,另一頭的人不明就裏,也就一起跑,你往東他往西,禦劍的坐轎的乘車的,春花姨則是拉著鳳懷月鑽進了一個黑漆漆的洞,道:“走這,要更安全些。”
鳳懷月看不清路,也不想取出照明符,隻深一腳淺一腳跟著往前走。他心思全不在路上,因此也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四周靜得可怕,停下腳步問:“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春花姨卻道:“先說說看,你為何會夢到我家公子?”
鳳懷月驚愕:“……你家?”
“不是我家,難道還是你家?”春花姨抱著手臂,“那肯定是你的夢貘,我能看出來。你這人不僅夢我家公子,還將他夢得那般浪**不檢點,真是豈有此理!”
鳳懷月心虛辯解:“坐在**而已,也並不算很不檢點。”
春花姨兩條木頭假腿往前“咚咚”一走,順利將他逼到角落,手中不知何時攥了根大棒子,恐嚇道:“你也覬覦我家公子?”
鳳懷月扶住她的肩膀:“不覬覦,不覬覦,我對他隻是純純的仰慕。不如先說說,那怎麽就成了你家公子,難道你是月川穀的舊人嗎?”
春花姨啐道:“你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倒是想進月川穀看看,你試試那幾位仙主能同意嗎?”
說著說著,她又氣起來,破口大罵道:“尤其是瞻明仙主,呸,小心眼得很,回回來我家抓人也就算了,還要將鳳公子睡過的床也一並帶走,又從不肯給我家具錢,簡直不要臉。”
鳳懷月:“……”
真是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