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花廳裏,李淼王師爺和幾位縣丞團團圍在上峰案幾前,這些個雁雲州最高公務員們眼不錯盯著案幾上一籃灰撲撲不起眼的東西。
寶豐郡丞小心翼翼伸手拿起一個圓溜溜土豆對著太陽看,其餘人見他動手,也都爭相上手,有的輕撫外皮,有的放鼻端嗅,還有的用手揉捏著,試圖從這灰溜溜巴掌大東西裏研究出一絲方才在桌上各色美食的影子。
就這麽個小東西,竟能變著法兒做出那一桌子美食來?
葉崢葉知州給了肯定的答案,諸位大人方才不是親口品嚐過了麽?
良久,永年縣令率先放下土豆,滿臉苦笑道:“葉大人不愧是翰林出身,又跟著雁雲郡王來一同來此,果然是闊綽又豪氣,您隨意拿出來的東西整治出來的美食,我等見識淺薄聞所未聞,此刻見了這土豆本體,竟然連想象都困難,慚愧,實在慚愧啊——”
嘴裏說著慚愧,心裏卻難免吃了溜溜梅。
瞧瞧人家過的什麽日子:泡沫細膩的胰子、夏日裏的冰、清涼潤肺的酸梅飲,還有這闊綽一桌土豆宴,這樣千變萬化的食物,他們這個階層都沒聽說過,估計是那小範圍農匠專門研究出來供給京城貴人的,這一桌必定是所費不貲的。
他是知道點那些京城圈子裏的公子哥兒是怎樣窮奢極欲的,今天這排場,恐怕說一句揮金如土也不為過吧。
想到這裏,永年縣令笑得越發勉強。
葉崢瞧著永年縣令,奇怪道:“闊綽,我不闊綽啊?林大人有所不知,葉崢乃貧寒人家出身,家裏頭與與闊綽豪氣二字,那是沾不上半點關係的。”
幾位大人聽得紛紛嘴角抽搐:這還貧寒人家,你要是貧寒人家我們算什麽?窮途潦倒的人家,還是乞食討飯的人家?
葉崢也不管他們信不信,和藹問道:“方才林大人說牙鬆齒動咀嚼不易,說這燉土豆和土豆泥吃著順口,這樣吧,你永年縣偏遠往來不便,我送大人一千斤土豆帶回去,不算白來一趟,林大人覺得如何?”
多少,一千斤?
永年縣令聽了瞪大眼,嘴張得能吞進一個雞蛋,其他縣令也聽得瞠目結舌,在他們眼裏,這土豆已經和金子掛上了等號,吃土豆就等於吃金子,方才葉知州已經招待他們吃了那麽多土豆,這會又要給永年縣令送上一千斤?
天老爺,這新任葉知州到底什麽來頭,怎會如此有錢,不會是收受賄賂收的吧,這樣的人當雁雲州知州,不出一年,這雁雲地皮都得被他刮空了吧。
果然之前斬殺大邑縣令的事情就是煙霧彈,說不定殺人是因為他沒花銀子賄賂或者花錢花少了,是殺雞儆猴呢。
永年縣令嘴裏發苦,永年縣可以說是雁雲州最窮困的一個縣了,連年鬧饑荒餓死人,連隔壁蟠龍郡還有幾塊平整土地可以耕種,永年可以說一山連著一山,村民們就在山地上刨坑種點麥子大豆,或者山裏打點獵物,這麽一年年撐著過日子。
他收這一千斤土豆,都付出什麽東西來換啊,就把他這老皮老臉的賣了,那也抵不上一個土豆的價格啊。
葉崢自己自己聽錯了,掏掏耳朵:“什麽,你說你不要?”
白給的東西想不通:“為什麽不要?”
永年縣令的腰都哈了下去,一臉愁苦:“大人,這土豆乃精貴之物,下官——下官要不起啊!”
葉崢還沒明白:“白送給你,為什麽要不起?”而且土豆算什麽精貴之物。
永年縣令語氣帶著討饒:“求大人放過下官吧。”
???
葉崢是想在雁雲州推廣土豆種植的,吃飽肚子是人民邁上幸福道路的第一步,弄這桌土豆宴也是為了讓下頭父母官知道土豆的做法千變萬化,可以基礎著填飽肚子當主食,也可以烹調了享用著當小食,這永年縣令剛還吃得津津有味還誇適口,怎麽送給他反而不要?
還叫放過他?他對他怎麽了嘛!
葉崢繞過永年縣令,又一一看向蟠龍/涉林/寶豐幾位:“你們呢,你們要不要?”
其中蟠龍和涉林的都低下頭不敢和他視線相接。
唯有寶豐郡丞,看到知州大人目光過來,深吸口氣說:“大,大人,下官要——要——”
“下官就要10斤吧!”
葉崢皺眉:“10斤?”
10斤能頂什麽用,寶豐得天獨厚,是他想要大力發展的地方,就種十斤土豆,不妥吧?
見葉大人四有不滿,寶豐縣令眼一閉心一橫:“那下官要100斤!”
100斤啊,寶豐今年的稅收算是完了,不過又一想,納稅不也是交到這葉知州手上去麽,天高皇帝遠的,他拿了簿冊自己動一動,報個災,隨便把銀子貪墨進自己腰包了,聖上哪裏知道?
若此刻不給麵子,萬一惹怒了葉知州,直接弄個理由把他也斬了或下了官職,他去哪伸冤去!
涉林、蟠龍、永年的都偷看周大人,那眼神都是,你小子命是真好,拚了命還能吃下一百斤,我們幾個老瓢子,縱把那一年稅收全填上,也吃不下10斤吶。
周大人瞪回去:瞧什麽瞧,你們都得謝我!要不是我還拿得出來填一填這葉知州,就你們幾塊料今天就把你們拖下去活剮了也榨不出幾滴油來!人還給得罪完了!
涉林、蟠龍、永年的一想,倒也是。
這番眉眼官司,葉崢沒注意到,他想這幾個不要土豆必有原因,肯定是沒發覺出土豆的好來,待他繼續安利。
葉崢看來看去,還是選了永年縣令,畢竟他所在區塊條件最差,也是亟待幫扶的,於是更加緩和了語氣:“林大人,你覺得這土豆究竟如何,本官要聽實話。”
永年縣令心裏苦啊,他這張破嘴,當時就不該誇,但也不好不答,垂頭拱手:“知州大人,這土豆真正是好物來的,但——”
“但?”葉崢耐心聽著。
死就死吧,反正我窮山溝裏出來的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想是這麽想得痛快,但那話說出口就成了:“知州大人,這土豆想必是京中老道農匠花了大功夫培育而成,我黃土都埋半截脖子了,哪裏吃得了這麽些,我那永年縣又遠,等運回去估計都壞了,豈不是白糟蹋好東西麽?”求放過吧。
葉崢嗐一聲擺擺手:“我當什麽呢,林大人誤會了,我也知道你吃不了一千斤土豆,這是送你帶回永年推廣耕種的。”
見幾人似乎還沒懂,葉崢幹脆全說出來:“這土豆乃是一年生草本植物,也可以叫馬鈴薯,它的生長不挑土壤不挑地力,一個土豆種下去,少則兩月多則三月就可以成熟采收,乃是一種極為優質的糧食作物,這土豆的味道嘛,想必你們已經嚐過了自不用說,你們瞧我手上這個土豆,瞧見上頭的洞洞了沒有?這一個洞就是一個芽,一個芽就可以發出一株土豆來,一株土豆下頭可以結出大約5-8個土豆來……豈不比你們種植麥子大豆要省力又收成得多?”
一番話,永年縣令都聽呆了。
沒聽錯把,竟然不是讓他吃,而是讓他帶回去耕種的?
永年縣常年地受窮,對於糧食作物,永年縣令的感受自然比他縣來的深,他馬上問出一個關鍵問題:“知州大人,您說這土豆不挑地力,我永年境內多崇山,土壤又貧瘠,莫非這樣的條件,也能種活土豆?”
葉崢見他的問題終於上道了,點點頭:“林大人,是能的,此次我請你們來,主要就是為了將土豆推廣下去,尤其在你的永年縣,要設置一個土豆種植試驗點,若永年地界土豆都能豐收,其餘兩縣兩郡自不必說了。林大人,你肩頭責任頗重啊!”
這時候說什麽責任,林大人高興得都要飛起來,若知州大人說的是真的,這土豆真的如此好種又高產,兩月都不說了,直接按最長三月一豐收算,隻需種一年,不,半年!他永年縣將無饑饉矣!
葉崢又道:“關於土豆種植的具體事宜,明日讓我嶽父來同你說,第一批土豆就是他親手侍弄料理出來的,後來我們村人其他人跟著他的經驗種,也是大豐收,一畝地少說有個□□百,好點一千斤吧。”
多少!
林大人站不住了,其他幾個大人也是撞桌的撞桌扶牆的扶牆。
畝產千斤?
世界上竟有這樣的糧食作物!
他們不是在做夢吧?
林大人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的,不是夢。
他倒是沒想著葉知州會騙人,人家年紀輕輕前途無量又和雁雲郡王好交情,吃飽了撐的拿他們這幾塊老棺材板開涮。
再說畝產究竟多少斤,那還不是種下去三個月就見分曉的麽?
蟠龍郡丞聽著有點坐不住了,他蟠龍就是氣候比永年溫暖些,境內也多山啊,老百姓餓死凍死的情況也有啊!
“葉大人,那蟠龍郡——”
葉崢微微一笑:“蟠龍郡情況我也清楚,我也不厚此薄彼,給蟠龍郡也撥一千斤土豆。”
“謝大人!”
蟠龍郡丞高興了,那也是笑得見牙不見眼。
涉林和寶豐麵麵相覷,尤其是涉林縣令,他境內富庶比不上寶豐,多密林果木不錯,但種下去的糧食總也爭不過雜草,收成也是淺薄,弄得種地的沒幾家,普通村民果腹全靠密林采摘,或者摘了那果子賣給商戶換錢,商戶是賺的盆滿缽滿,但大啟商業稅不重,那商戶就算賺上了天於稅收上也增加不了多少,而一縣政績主要看稅,他才四十出頭,若有機會還想奔一奔吶!
“葉大人,那我涉林縣可否也種土豆?”
葉崢看著他說:“付大人,自然是可以的。”
涉林縣令高興了:“那涉林也撥一千斤?”
這回葉崢搖頭了:“付大人,涉林撥不了一千斤,隻能給你撥五百斤。”
付大人不高興了,論耕地麵積,他涉林比不上寶豐,但比蟠龍和永年那是強多了,論水土豐美涉林也排得上號,怎麽窮山惡水的蟠龍和永年各自能有一千斤土豆做種,輪到涉林就五百斤?葉大人小氣!
葉崢知道他想什麽,解釋道:“付大人誤會了,非是我行事不公,蟠龍和永年的情況你也清楚,土豆對那邊百姓來說乃是救命糧食,我就實話說了,此刻我手頭並無那麽多土豆,自家種的拚湊起來也隻有一千五百斤,便是給永年一千斤,蟠龍那邊還欠著五百斤,包括寶豐,我也準備給五百斤,你們放心,我許諾出去的事,在你們離開前必定都做到——”
大不了去薅雁雲郡王的自留地,聽說郡王府人人愛吃土豆,剛安頓好就圈片自留地種了不老少,到時候他後者臉皮去大哥那邊哭一哭就有了。
“而且涉林和寶豐情況不同,對這兩地我還有旁的打算,譬如你涉林水土豐美,農作物生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那種子播下去競爭不過雜草,是農人沒有做好田間管理之故,若做好了田間管理,無論是稻子麥子還是大豆,一樣可以豐收。”
田間管理,何為田間管理?
涉林縣令剛要張口,就被葉知州揮手止了:“我這有一本農事書籍,叫農政全書,裏頭詳細講述了什麽叫田間管理和田間管理的作用,此書乃是我在翰林院時,雁雲郡王主理,其餘我主筆,翰林學士們口述或筆錄,集合了大啟地貌水文、家鄉風土所著的一本農事書籍,我已刊印成冊,到時候每人領一本,我也會派人給你們講解,你們且在這裏待幾日,這幾日我每天都在衙門,有不懂的也可以來問我。”
葉崢又吩咐:“小李小王,你把我書房裏給幾位縣丞準備的農政要書取來。”
李淼王師爺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就搬來一遝厚厚的簿冊,一本一本發給下頭縣令。
李淼是同知,比縣令行政級別高,他發到誰,誰就擦擦雙手恭敬接了。
葉崢看了看天色說:“今日也差不多了,諸位大人回去先將農政要書粗略看看,有什麽不清楚或者想知道的明日再說。”
葉崢找他們自然不可能隻說個土豆,但晾在這幾位大人今日接收到的信息太多了,得給他們留點腦子緩緩,其餘事情也緩緩再說,或者一對一說。
比如葉崢對涉林和寶豐境內出產的大量鮮花有想法,想弄成精油,結合他做過的肥皂弄成精油皂之類的,這種就沒必要和不出產鮮花的蟠龍和永年縣令商量了。
還有密林境內的果子,寶豐境內的海產,這些葉崢也有想法,但還有句話叫徐徐圖之,尤其是治下還有百姓吃不飽飯的時候,他始終心裏有句話,糧食安全是第一的,無論要發展什麽商務貿易,永遠要保證雁雲州的基礎農業,不然百姓瞧著利潤高都去從事商業有關工作了,哪個種田?
古代可不比現代,有大型農機也有沃野千裏,那北邊黑土地的糧食下午就到了南邊,如今大部分郡縣內種植的糧食隻能保證當地人民自己吃,交完了稅,剩餘才能流通進米行,若一個郡縣的老百姓都不種田了,這個虧空之大,僅靠相鄰幾個縣買糧是補不上的,而米糧商人還會趁機哄抬米價,這就和災荒年間,米行的米價格太高沒人買得起爛在倉庫裏,而窮苦百姓卻餓死路邊是一個道理。
夜裏回家,葉崢把今天見下官的事情巨細靡遺都和雲清說了。
並希望雲清明天能和自己一起去衙門,幫著解答縣丞們看了那本書可能會產生的疑問。
無論在溪山村還是翰林院,自己整合這些知識點和管理經驗的時候,雲清都是親眼看著他一點點整理出來的,還是第一閱讀人,還給葉崢提供了不少經驗,如果世界上有一個人能對這本書完全參悟,有自己的想法,這個人首選肯定是雲清。
葉崢知道雲清的思維和才華,若放出去,自能創造一片屬於自己的事業,他雖是個哥兒,但論見識心態乃至武力值,世上沒幾個男子比得上。
雲清隻是藏拙不顯,也沒什麽野心,願意做阿崢背後的夫郎,過著這樣幸福平淡生活罷了。
雲清倒沒有說好,或者不願意,他問了個問題:“阿崢願意我出去拋頭露麵?”
畢竟男子都願意夫郎安心待在後宅,相夫教子,這不是說他疑阿崢,阿崢自然是好,但這個世道對哥兒的要求就是上麵那些,若哥兒太跳脫不安分,就會引來別人閑話,連他夫君都會被人說成連自家哥兒都管不住,肯定不是個能成事兒的雲雲。
雲清是待在家中他也沒啥想法,出門見人或者打拚他也願意,總之隻要和阿崢在一起,他做啥都開心就是了。
葉崢笑道:“那些愚人的蠢話酸話聽他們作甚,我家清清有多優秀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有沒有本事我和清清我們也知道,才沒空理那些垃圾話,清清你這麽想,我往日在衙門辦事一天,晚上回來才能再見你,若你也去衙門,我們豈不是時時刻刻都在一處了?橫豎家裏有爹娘他們,安兒然兒也不是那等鬧騰的,清清願不願意和我多點相處時間?”
這個問題的答案自然無需多問,於是事情就這麽定下了。
第二日,葉崢早起帶上雲清去了知州府衙,另還有雁雲郡王派來的兩個對農事和農政全書有研究的老把式也到了。
花廳裏,四個縣丞一大早就坐在那裏,各個臉上掛著烏溜溜眼圈顯是一夜沒睡,但就那眼裏的亮光來看,精神倒還好,就著農政全書上的問題互相爭論探討,葉崢進來的時候他們正激烈討論中。
蟠龍郡丞激動道:“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窩頭睡,我以為此諺甚好,應交給底下農人傳唱,讓之成為一句俚語俗話。”
寶豐郡丞笑:“那你隻在你蟠龍和永年兩處下雪地方傳唱就成,我們寶豐和涉林不下雪,這話於我們境內農人無用。”
涉林縣令:“周大人,你覺得這上頭寫的是真的嗎?隻要將土地翻開,讓陽光充分照射,就能殺死土地中的害蟲卵?”
“書上既如此寫,許是真的吧。”
“還有這句,深耕加一寸,頂上一茬糞。是說那土地要耕耘下去,不能種得太淺?”
“橫豎都是同一塊地,莫非底下還比上頭肥,這又是何道理?”
“你相信嗎?”
“老夫不知。”
這時就聽得一個清悅又心平氣和的聲音從門邊傳來:“農作物的根係會從土壤中吸取營養,有的農作物還會在根係邊排出一些有害的東西,如此循環往複天長日久,地力就薄了。深耕可以將地下的土翻上,淺層土翻下,土壤的肥力就可以得到平衡,深耕的作用還不僅止於此,若淺層土上長有雜草,將雜草連根拔曬死後通過深耕翻入土裏,雜草腐爛後也可以為成為肥力,除了調節肥力,深耕的過程,可以將結塊的土壤打鬆,適合植物根係發育生長,農人在深耕的時候,隨手撿出土壤裏石塊和其他垃圾,土壤就會變得細膩,莊稼也長得更好……”
隨著聲音進來的是個朗月清風般的年青人,身材高挺,俊眉修目,端的是一副好樣貌!
但此刻相貌不是重點,重點是順著他的講述,縣丞們逐漸理解了深耕的作用,不僅理解,腦中還展現出一副農人在雜草叢生的曠野裏開墾出土地,隨著他的開墾,耕耘,一年年深耕下去,那土地被養得越來越肥,莊稼在肥土地上欣欣向榮的景象。
這時候再問深耕好不好,那必然大家所有人都會翹著拇指說好,深耕真好!
縣丞們昨夜回去琢磨了一夜,今日心裏頭產生了不少問題亟待回答,有人主動解答那太好了,也不管這年輕人是誰,隻管把一肚子問題拋出來問。
譬如:“那湖底淤泥經過晾曬真能肥田?”
“稻穀種在水裏,不會淹死反而大豐收?”
“那養稻穀的田裏,還能養魚養螃蟹,那螃蟹夾子不會把稻秸給鉗倒了麽?”
“種糧食要澆水我知道,這咋還要定期施灑肥料了,不是選塊肥地種子埋下去就成了嗎?”
“那種子還要挑選過?種子在淡鹽水裏攪和,真不會壞了種子本身?”
“還有啊,這說要在每茬糧食裏挑選顆粒最大穗子最沉的留作來年的種子,那種子真能一年年變優?”
“書中所謂石灰粉又是何物,這石灰粉真能殺驅走蛇蟲鼠蟻?”
“這上頭說用煙草泡水能滅殺蚜蟲可是真?煙草就是邊民嚼食的這種煙草葉子嗎?”
“……你們七嘴八舌問這麽多你們讓公子先回答哪個,邊兒去慢慢來!”
“我先問的,請公子先答我的問題——”
“公子,我這還有個問題,你瞧……”
“起開起開我先來的!”
雲清依舊不疾不徐:“諸位不要爭不要搶,我今日來就是解疑答惑的,還有身旁這兩位,都是經驗最老道的農人,對農政全書上的東西也有心得,我回答不過來的諸位也可以問他們。”
“好的,公子,那麽請先說說這句話——”
葉崢站在門邊,看著那些大人們把清清團團圍住,拉著他問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但清清的耐心很好,他從前上山打獵,為了追蹤一隻獵物可以埋伏三天三夜,如今把這份耐心用在解答縣丞們的問題上,也是遊刃有餘。
這時,李淼和王師爺也拿著農政全書要往裏走。
路過葉崢的時候,葉崢伸手把他們攔了:“你倆幹啥去?”
李淼顯得十分虛心:“葉大人,此書太過深奧,上頭寫的許多東西聞所未聞,我們也有問題想請雲公子解答啊!”
王師爺也眼巴巴看著,表示著期待。
他們當然是認識雲夫郎的,上回出門巡查郡縣,雲夫郎那徒手逮兔子野雞的絕技叫他們歎為觀止,有許多次誤了宿頭露宿野外,是雲夫郎帶著底下差役上山下河抓魚打鳥的,有一回還持刀劈了頭野豬,叫差役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的。
今早知州大人來上班,衙門裏許多人見到許久沒見的雲夫郎還怪想的呢,紛紛打招呼。
知州大人說,以後雲夫郎天天來衙門,這稱呼上得改改,叫雲夫郎有點刻意凸顯葉大人家眷似的,叫雲公子就成。
其實叫啥都無所謂,比起那一瞪眼就鋒銳如刀氣勢十足的知州大人,大家夥普遍覺得溫潤如玉的雲公子比較好相處,哪怕是最底層差役仰慕雲公子身手找他切磋他也從不推拒。
葉崢斜睨他們。
這倆從前跟著前知州萬大人學得一比胡塗賬,葉崢尋常事多也懶得說他們,又不是他倆老師,上趕著鞭策不是道理,下官而已,能用就先用著,不能就黜了另提拔好用的,他現在身份有這個便利和權利。
不過這話也就是想想,還沒付諸實現,想著啥時候說兩句話提點提點,這話沒說出口呢。
誰知這倆今兒還自己要上進了?
葉崢邁步往書房去,李淼和師爺亦步亦趨跟著。
李淼跟了葉崢一陣,知道上峰不是個苛刻人,自己厚著臉皮巴上去有時倒也出其不意,故意笑道:“葉大人,怎麽說我也是一州同知,除了您第一,下頭就是我了,連那些縣丞看了書都能有幾個問題,我這也是堂堂二甲進士出身——自然比不了您榜眼風光,也不能連那些個同進士出身的也不如啊是不是?”
葉崢飛他一眼:“我以為你這輩子就準備這麽渾賴了呢。”
“哪能啊,下官這才不到三十,雖比不得大人您年少職高,好歹也不比人差不是,興許從現在開始努努力,還能走走上坡路呢?”
師爺也諂笑著上前湊趣:“您二位都步步高升了,怎麽得也得關照關照小的不是?小的這輩子是沒有提升空間了,全仰仗二位大人了!”
說歸說笑歸笑。
他倆能自己明白過來也是好事,葉崢眼下計劃一大堆,需要人手去做,畢竟是生不如熟的。
葉崢走進書房,把那官袍領子解開兩顆鬆快鬆快。
邊對李淼說:“我瞧你連個地都沒下過,還不如我呢,我好歹在老家也是種田苦出身,那農政全書你看看得了,估計也琢磨不出什麽心得來,你那邊我另有要緊事安排的。”
李淼一聽來了興趣,把那農書合了腰間一插:“什麽要緊事,大人您吩咐!”
葉崢把重新把雁雲州地圖拿出來攤開在桌上。
不同於上次,這回地圖上密密麻麻多了不少小字。
李淼還以為知州大人興致來了隨處賦詩呢,現在文人墨客都流行這套,興致上頭了,就是遇見塊石頭白牆都得掏出筆即興來一首,他以為葉大人也是看地圖的時候詩興大發,在地圖上賦詩呢。
誰知湊近一看才發現並非如此,那密密麻麻小字寫的都是什麽“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熱帶季風氣候”、“四季分明”、“四季如春”、“冬暖夏涼”等等。
又比如,蟠龍郡上頭還標著“山脈眾多”、“礦產資源”,“地質不穩定”;那永年縣呢則是“土地貧瘠”、“重巒迭嶂”“陰天多,日照少”;又比如涉林縣是“植物生長快速”“鮮花遍地”、“山高林密”;那寶豐郡則是“瓜果豐美”、“海洋資源”、“物產豐富”、“生物多樣性”。
等等。
其中大邑縣和涉林縣毗鄰,地裏氣候條件差不多,那評價語也差不多。
還有按區塊分得更細的,芒果、山竹、榴蓮、棕櫚糖等等這種都不說了,總之李淼是看一眼就頭昏腦漲:“大人好雅興。”
是不是當了知州的人都喜歡標記東西?
猶記得曾經萬大人在的時候,最喜歡記的就是哪片果林裏的果子大,哪片果林裏的果子又甜,哪種魚大且肉質細膩,你若願意捧場,萬大人能就著雁雲州的分部說上一個時辰不帶停的。
不過人家萬大人是記腦子裏,這葉大人更誇張了,直接標在地圖上,不僅把果子標了,還把氣候也標了!
葉崢不知道下屬正在拿他和前任老上司比,直白地指著地圖區塊上的標記就開始說。
葉崢描述的是心中的藍圖,是他要把雁雲州打造成的樣子,在他的設想裏,雁雲州應該是個百姓安居樂業,人人有衣穿,有食吃,孩子快快樂樂奔跑著去學堂的地方。
葉崢來的地方沒有饑荒,國家實行義務教育,農民可以通過養殖和土地獲得收入,工人也可以通過辛勤工作養家,市場上流通的是各種令提高生活幸福度的東西,下班後去看場電影或者逛個展會,公園草坪上是玩滑板的孩子,吃過晚飯的人們牽著寵物出來遛彎。
生活應該是那樣的,而不是從出生到死就為了一件事活著。
隨著上峰的講解,那李同知和王師爺彷佛也跟著一同進入畫麵,目之所及是沒有壓迫,歡樂的海洋。
是天堂吧,葉大人描述的一定是天堂吧?
人間哪有這樣的地方。
可是葉崢說:“會有的,隻要一步步踏踏實實走下去,雁雲州就會是這樣的地方!”
“你們兩個願意幫助我,一起把雁雲州打造成這樣的天堂嗎?”
要說忽悠人,葉知州是有一套的,把李淼和師爺聽得一愣一愣的。
李淼和師爺眼裏同時閃過莫名的光亮:“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葉崢點點頭,這才說出下一句:“不過要達到這樣的目標,任重而道遠。所謂一口吃不成個胖子,我給下頭縣令下達的命令是打好糧食攻堅戰,不能讓餓肚子成為阻礙雁雲經濟起飛的絆腳石!而我對你們的要求就是,盤活雁雲的經濟貿易。”
李淼聽得一知半解:“大人具體是指?”
葉崢道:“我手頭有一些方子,譬如上次那香皂你們已經見過了,你們覺得這香皂如何,好不好?”
當然好!
這個師爺有發言權,他大兒子是個廚子,每日在後廚忙活身,每日回家都是一身油膩,整個人和從油煙裏撈出來似的,上回葉大人賞了這香皂給他,說是除油膩最好,師爺一開始沒在意,後來見到大兒子就把香皂掏出來給他,說你不是成日家說身上油膩,這個是別人給的說針對除油,你拿去試試。
大兒子往兜裏一塞就走了,後來師爺就把這事兒忘了也沒問起,誰知過了大約一個禮拜,路過大兒子家時大兒子匆匆喊住他說爹,上回你給的那叫香皂的除油真是管用,我那塊給後廚小子們分了,你這還有沒有,再給一塊?
師爺嘴上懟說這是上官給的好東西你當地頭野草呢說有就有了?其實還是掛心上了,好歹趁昨天葉大人從家取了香皂給縣令們試用,有多的就說分給下頭了,師爺就混在裏頭又摸了塊回去給了大兒子。
李淼家裏雖沒人當廚子,但顯然拿回去的香皂,那清潔效果也引起了好一陣震驚。
看著他們的神情,還沒說,葉崢已經知道了。
葉崢問:“你們說這香皂這麽好,若大批量生產出來,銷售到外地,可有人會願意買賬?”
“那必然是有的!”李淼想也不想就肯定道,師爺也保證肯定有。
葉崢道:“這香皂除油去汙能力強,有一些病乃是吃了或沾了手上不潔之物導致的,若百姓養成勤用香皂洗手洗澡的習慣,似痢疾、眼疾、腹痛、嘔吐等病就不會那麽頻發了。”
師爺聽了這話,忽然問:“大人不是說這肥皂要出售到外地,如何又與百姓相關?”
既跨區域出售,自然是出售給有錢人了,尋常百姓哪裏花銷得起。
葉崢理所當然:“自然與百姓是息息相關,自我試驗出這香皂初始,就是想象那土豆似的推廣開來,讓普通百姓也使用的,如此人人清潔,病害沒有了傳染途徑,生病的人自然就少了。”
李淼和師爺對視一眼,李淼張口就想反問,還是按捺了徐徐問開口:“那敢問大人,這香皂製作可複雜?取材是什麽,若成本太高普通百姓哪裏買得起,若自掏腰包送給百姓,便是金山銀山也要虧空,大人可有想過這問題?”
一顆土豆埋在土裏可以長出五六七八顆,莫非這香皂也能憑空變出不要成本的?
先前被葉崢忽悠得上頭的李淼,此刻又理智起來,想著若葉大人連這筆賬都算不明白,自己可千萬不能因為一時感動上他的賊船,如今雁雲州可是有土皇帝的,還是個砍頭不紮眼的,平平無功不要緊,若犯了大錯鬧出亂子,這葉大人興許能憑著和王爺的交情躲過一劫,他李淼可沒那麽大臉麵關係,豈非死路一條,這可得問清楚了。
葉崢忽而就笑了:“原來你倆擔心這個,這就與我接下來說的有關的,你們也知道,若無利潤那生意是做不長,慈善也是不可持續的,不過還是可以想想辦法,你們瞧這裏。”
葉崢手指著地圖上幾處標了“鮮花遍地”批語的地方:“我們雁雲州有得天獨厚的氣候,這些地方可以說一年四季都鮮花盛開,花山花海,就連其餘地方不如這幾處的,也是有植物地方就有鮮花,我們隻要把這些鮮花利用起來,提煉出香味兒,加入這香皂裏,做成各種氣味各種功效顏色的香皂,再用好看盒子包裝起來,取幾個高端的名字投入市場。那百姓要用香皂,隻用最基礎款能去汙就成了,基礎款定個有利潤但百姓負擔得起的價格,這些裏頭加了香花藥物的,就定為高端款,專供那有錢人使用,若要賺錢,隻從這高端款處來,你們覺得如何?”
那李淼和師爺上一秒還滿臉憂心不靠譜上峰的臉色,聽了葉崢這麽說,那臉上立馬一左一右浮現出兩個字:奸商!
兩人立刻那京城街上糕點鋪子,散稱糕點一個價,那用精美木盒包裝起來上頭又貼一個紅簽的又是一個價,若說原料,左不過就是麵粉油鹽糖芝麻一類,那盒子裏和外頭的都差不多,但還是有人爭相買外頭的,無非是包裝精美的糕點更美觀送人更有麵子罷了。
不過,葉大人有才,這方法的確真正好。
葉崢又道:“其實思維開闊起來,這鮮花用途真正是多,我這就是打個比方罷了。”
“小李小王,我要你們想辦法給我在雁雲城找些能工巧匠來,讓他們研製出能保留鮮花香味的法子來。”
葉崢初步的構想是提煉精油,但不同於其他發明,精油這種精細化提煉,他隻粗通個大概,具體怎麽做說不上來,隻知道比較有效率的提取方法的步驟裏有冷凝蒸餾,兩步,需要藉助一整套工具,而他統領著整個雁雲事務,現在沒時間慢慢研究,所謂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他沒時間就花錢買別人的時間吧。
不大事小事一把抓,學會把事情合理分配下去,發揮別人的長處和才華,凝聚集體的智慧。
這大約是做知州以來,葉崢想明白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