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明日恰逢周六休沐,葉崢不上班。

傍晚,餘衡主動請纓,帶了兩個差役快馬加鞭去了趟黃水村。

周日那天雲家人在吃早飯時候,餘衡就帶著阿坤到了。

葉崢見他們風塵仆仆頭發上還沾著露水,說不急著回話,餘衡先帶阿坤去洗漱吃飯,歇過一會兒再說。

餘衡便帶阿坤去了前院,管廚房的竹阿婆給他們一人盛了一大碗豬肉酸菜米線,多多盛了肉沫。

兩人也是餓了,坐在小板凳上接過稀裏嘩啦就吃。

竹阿婆瞧著年輕人吃飯樂嗬,吃完一碗又給添,兩人連湯帶水熱乎乎吃了足有五碗才停下來摸著肚子說飽了夠了。

都是糙漢子也無甚講究,吃完餘衡便帶阿坤去了自己房間,臉也不洗衣服也不脫二人倒頭就睡,沒多久屋內就響起了鼾聲二重奏。

一覺醒來是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二人走出屋子,就著井水洗了把臉又漱漱口,餘衡仍舊帶阿坤去了廚房。

早上到現在,除了吃飯睡覺一點正事都沒辦,連話都沒和貴人回,阿坤心裏有點不安,說要不要先去見了大人。

餘衡說無事,隻要差事上用心,生活上大人一向待下寬厚,又問竹阿婆要了飯食,兩人匆匆填飽肚子,抹幹凈嘴,這才重新進二門去找葉崢回話。

葉崢正在院子裏和兩個寶寶玩蒙眼捉人,用一條布帶係在眼睛上,安兒然兒圍著跑來跑去讓爹爹追。

雲清坐一旁飲茶稍微看著點,瞧著兩個寶寶快把他們爹爹帶溝裏去了,就把阿崢轉個方向防止他撞柱子撞牆。

跑了一會兒兩小一大身上都是汗,安兒然兒笑得咯咯的那嗓子都差點啞了。

餘衡帶著阿坤進來,雲清就走過去把阿崢臉上蒙眼布解開,又和安兒然兒說爹爹有正事要辦,阿爹帶你們去喝水換衣裳好不好。

安兒然兒明顯玩興正濃,那臉上都是止不住燦爛笑意,但還是乖乖點頭說好,由著阿爹伸出有力雙臂把他們一手一個抱走了。

葉崢拿蒙眼帕子擦了腦門上汗珠,抖抖胸口衣裳往涼亭走去喝水。

餘衡阿坤亦步亦趨跟上。

坐涼亭裏喝了盞茶,葉崢問阿坤:“事情餘衡都和你說了吧,你可願意?”

阿坤對這個救了雲朵的人無限感激,噗通一聲跪地說願意的。

葉崢說:“願意就好,我也不會白占你的勞動力,一天給你開三十個銅板,你就帶著我們到處走走看看,那繁花的錦上添花的不看也可,那窮苦的貧瘠的,尤其是搞落後迷信的最要緊,你之前受過害,應當曉得若一個村裏搞這種事對百姓來說是多大災難,對吧。”

阿坤一個頭磕在地上:“請大人放心。”

葉崢點點頭,又寒暄了幾句,問他家裏人可好,鄔雲朵可好。

阿坤回說都好,說起雲朵的時候,這黑臉青年略微帶點羞赧說:“我和雲朵她,上次回去後,我們就成親了。”

葉崢一聽就笑了,這小子動作可真夠快的,估計也是誠心打動了新娘子的父母吧。

雖不是長輩,但他是本地父母官,碰上了就說兩句:“既成親了,就要好好待人家,須知女子一生不易,嫁給你便滿心是你,替你生兒育女操持家務照顧雙親,從此以後你就是她的依靠,你可不要三心二意的。”

阿坤又是一磕頭,回說知道了,我定會好好待雲朵的。

話說到這裏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葉崢就擺擺手讓他和餘衡去吧,定好明日上午出發,不要誤了就成。

餘衡回說誤不了,就帶阿坤出去了。

若是一天的來回,雲清不會說什麽,但既要去下頭偏僻處巡查,肯定不能幾日就回,說實在的雲清不大放心,但家裏兩個小孩,丟下不管也不是事。

雲爹頭也不抬揮手說你跟著哥婿去吧,我就樂意和我兩個小孫孫一塊待著,你們兩個阿爹趁早有事去忙,別耽誤我和你娘同安兒然兒親熱。

雲清一想也是。

於是出發那天,葉崢雲清一輛車,李淼師爺坐一輛,餘衡和阿坤趕車,另有一小隊差役騎馬,一群人就往鄉裏去了。

阿坤不愧是個本地通,帶的路都是那本地人才知道的近道小路,最窄地方隻能一輛車通過,聽說還有更快的小徑,要從山邊上走,不過那最窄處隻能走一個人,他們有車有馬去不了。

即便如此還是大大縮短了路程。

這一路顛的屁股疼,但四周也都是京城看不到的好風光,七月裏繁華盛景,到處都是鮮花,漫山遍野開著,肆意又張揚,空氣裏滿是花的香氣,還有大片蝴蝶在花田上飛舞,說是來到童話世界也不為過。

京城花圃裏那些精心伺候著才個一朵半朵的花,和這比起來那真叫個溫室裏的花朵了。

但自然風光越美麗,就襯得那些低矮灰撲撲茅屋竹樓越寒磣,路邊也有田,但田裏農作物的長勢和那花海完全是兩碼事,農民穿著粗布麻衣在長滿了野草的農田裏忙活,農作物爭營養爭不過野草,顯得稀稀拉拉可憐巴巴的。

在一處山邊,葉崢揮手讓車停了下來,從高處俯瞰下頭農田,田裏隻有少少幾個農民。

葉崢又想起在黃水村那次看到農田,田裏也是沒人,現在時間不早不晚的,日頭也不高不低,若說那次是因著河神娶妻農民都丟下耙兒去參與了,今天這裏的農民又去哪了?

李淼跟在葉崢身後,也不大回答得出這個問題,抓耳撓腮:“興許,興許都去歇息了吧。”

葉崢皺眉又問:“這村裏到底有多少田畝,多少農戶以耕田為生?”

師爺摸著山羊須,從胸口掏出縣誌緊急翻閱起來,對著縣誌念:“綠藤村,共計八十戶,農田三十畝,其中有五戶報了田畝稅——”

“三十畝,五戶?”葉崢詫異瞪大眼,“五十戶人口裏就五戶耕田,那其餘人家呢,莫非都是出去做工的?”

一個占地三百畝的村子,裏頭耕種人口隻有十六分之一,這也太少了,而且古代又不像現代是市場經濟,農民可以搖身一變成為農民工,大城市裏有各種繁瑣活計能容納他們,這綠藤村其餘村民離了土地,又是以何為生?

麵對這個問題,師爺和李同知都有點不知怎麽回答,一時間隻聽兩人啪啪翻著書頁子的聲音。

葉崢不耐煩,自己搶過來翻,越看眼睛瞪得越大。

按這簿冊上記載,不止是綠藤村有這個情況,兩郡三縣二百多個村,這樣的情況比比皆是。

葉崢閱讀速度快,邊看邊記,順帶在心裏做了個總結。

他心裏似有一些靈光閃過,但呈碎片化方式,還沒有完成整合,也就尚未得出結論。

就在這時候,隨侍一旁的阿坤忽然開口說了句話:“種地吃不飽肚子。”

葉崢抬頭看阿坤,思維依舊在快速運轉:“種地吃不飽肚子,難道不種地就能吃飽肚子了?”

麵對葉大人亮得驚人的眸子,阿坤不知道怎麽說,想了想幹巴巴道:“山上摘果子,挖黍子,藤條也可以吃。”

這話頓時像一道白光,劈開葉崢腦中迷霧,彷佛找到了線頭般迅速將碎片信息給整合了起來。

對啊,竟是這樣。

雁雲州和溪山村還有葉崢待過的北地是不一樣的啊!

在溪山村,植物長不好主要是水土問題,那山上覆蓋的針葉林和闊葉林多,農民不種植就隻能餓肚子。

到了雁雲州,此地水土氣候最適宜植物生長,此地農民沒有種植經驗,農民一年到頭忙活也收不到多少活命糧食,反而不如去那野外采摘野果或者刨一些植物根莖來吃,就譬如在一些熱帶國家,野外那各種香蕉椰子果子一年四季掛在枝頭,沒得吃了花點時間采摘就成,根本不用費心費力還自己去種,種的還不如野生的好。

葉崢先前那是經驗主義了,到了地方就看農戶,盤耕田數量,沒考慮到各地水土差異。

而雁雲州毗鄰東南這塊,說是四季如春也不為過,正是那灌木和掛漿野果長得最茂盛的這片地兒……

而雁雲州毗鄰西北那塊,則多崇山峻嶺,海拔也高,那邊耕種麵積就該大大增加了吧?

想到這裏,葉崢快速翻閱到記載著雁雲州西北麵蟠龍郡和永年縣那塊稅收去看,一看果然如此,蟠龍郡和永年縣的田稅是陡然拔高的,幾乎家家納田稅,說明家家都種地。

是了,這就對了。

帶著這個想法,葉崢催促著上車繼續往前,路上遇見那一看就是老實村民的,就停下車問人家,不僅問村裏生活情況,還問可有什麽惡霸鄉紳沒有,正常祭拜土地廟或者燒個香那種不算,最要緊是問有沒有祭祀童男童女媳婦或者極高推崇什麽鬼啊神的。

當然他也不會說的那麽直白,自有問話的技巧。

有時候也讓阿坤和師爺他們操著本地土話去搭訕,一連走了一個多月,幾人是弄得胡子拉碴灰頭土臉,腳步踏遍每個郡縣,夜裏還在村中借宿,那惡霸鄉紳自是有,但類似黃水村那樣極端人祭的例子,卻是實實在在沒有了。

也是,若到處都有還了得,就是大邑縣那狗官治理了這些年,也就統共出了黃水村一個例子。

沒有就成,葉崢放心了。

於是啟程回去。

去時是到處探看,回程卻是快馬加鞭,還趕了半個月。

一進城,葉崢就揮手讓底下人不用跟著,各自散了回家,一人給兩天假好好歇著。

自己也和雲清趕緊回家。

阿坤把車趕到城裏,沒地方去,自然是跟著餘衡一起回雲府。

他們車駕到了宅邸,餘衡剛掀開車簾雲清才露出頭往車下跳。

門房一個約莫二十幾歲的小廝就瞪大眼跳起來,隻見他先朝馬車作揖,然後一拍腦袋腳打後腦勺似的往裏跑,邊跑邊高聲疾呼:“大人回來啦,大人回來啦!”

葉崢:……

大人回來了而已,有必要喊得和討債的來了似的麽。

扶著雲清的手臂跳下車,一同往裏走。

餘衡身後跟著阿坤,牽著馬車往馬廄去。

經過那門房一喊,整棟宅子都聽到了,葉崢和雲清還沒走到二門,安兒然兒先從裏頭衝出來,嘴裏喊著:“爹爹阿爹,阿爹爹爹。”

小安兒跑得快,衝在前頭,像個炮.彈似的發射過來,被葉崢一把薅住轉個圈拎起來。

然兒慢一步沒占著爹爹懷抱,雲清長臂一舒把他抱起來,讓他舒舒服服坐手臂上,然兒便摸摸阿爹的臉,頭抵著頭和阿爹脈脈溫情。

安兒葉崢那邊就比較雞飛狗跳。

主要葉崢外表再美麗那還是漢子身體漢子的激素,將近兩個月沒好好收拾,胡子長出不老少,把安兒紮得吱哇亂叫。

雲清是哥兒,不大長胡須,那臉上還是白白凈凈的,然兒小臉蹭過,軟乎乎嫩嫩,不紮。

葉崢是個人來瘋,把安兒舉肩頭坐著問他:“想爹爹不?”

安兒沒有被胡須嚇退,低頭和葉崢貼貼:“想爹爹!”

“然兒想爹爹嗎?”

然兒乖乖點頭說想。

剛走進二門,雲爹雲羅氏也趕著出來了。

雲羅氏拍著胸脯念佛:“可算是回來了,一去那麽久也沒個信,我這心裏頭七上八下的,安兒然兒晚上也想兩個爹,每天都問啥時候回來。”

葉崢說:“事情辦的比較急,也沒讓人回來通知一聲,是我們的錯,害爹娘擔心了。”

雲爹倒是沒那麽大驚小怪,爺們出去公幹耗費點時間也是正常的,就這老婆子愛胡思亂想。

“回來就成。”雲爹說,“路上勞累了。”

“哎呀——”雲羅氏一驚一乍,“我得去通知廚房燒水做飯,走這一趟可得好好歇歇,飯食也得做些有營養的。”

這時草哥兒的聲音通過門洞傳來:“老夫人不用忙,我都吩咐下去的,灶上菜溫著,熱水也煮著,東家和清哥略坐會馬上就有吃喝的了。”

草哥兒走進來,身後跟著菊伢,看著是聲音響亮了,人也自信了許多,菊伢瞧著也不像剛來那麽動輒要跪下磕頭,臉上有了點肉,想是這段時間過的不錯。

雲清看著草哥兒說:“長進了。”

草哥兒吩咐菊伢再去灶上看一眼,等人走了就露出真性情說:“別瞧我這樣,一開始讓我管一大家子的人我那也是強撐的,生怕氣勢不端起來下人就不怕你,以後就不好管了,我這也是心虛著呢。”

“你做的不錯。”雲清表揚他。

草哥兒開心了,又說:“主要是謝過清哥和東家給我這個機會。”

葉崢聞言抬頭:“機會也是人把握的,我看草哥兒你把握得不錯,再接再厲。”

“哎!”草哥兒響亮應了,又說,“別站二門口說話,那屋裏晾著涼茶,我給東家和清哥舀茶喝。”

一行人又走進正堂。

草哥兒提出涼茶壺,給一人倒了一碗。

葉崢提起喝一口,略挑了挑眉,這是一種很像上輩子喝過的x勞吉涼茶的味道。

雲清喝一口咂咂嘴:“裏頭放了甘草、金銀花、**和夏枯草?”

草哥兒說:“清哥真厲害,一口就嚐出來了,另外還有本地的雞蛋花,還有棕櫚糖,這是我跟菊伢那邊學來的,說本地人都喝這個清涼下火解暑,我就試了一試,老太爺老夫人我們喝著都好,清哥和東家喝著可適口?”

雲清點點頭:“我喝著也好。阿崢呢?”

葉崢自然也說好,喝了一碗又倒一碗,覺得在外頭曬的那太陽受的酷暑都化在涼茶裏了,鬆鬆快快吐出口氣。

人舒暢了,飯食也上了。

都是不油膩清爽開胃的,可見用了心,這時候若端上大魚大肉斷然吃不下的。

尤其一道酸筍米粉湯,雲清和葉崢都吃了不少,算是知道為什麽本地人偏酸辣口了,暑氣鬱結的時候弄上一碗酸酸辣辣的,那酸衝進胃裏撫平油膩,那辣又衝上腦門痛痛快快發一身汗,上下通透,人就舒服了。

用過飯,熱水早就備好,水溫不燙,溫溫的正適合這時節,葉崢和雲清在桶裏泡泡,又給對方搓背,拿了肥皂全身上下都洗得幹幹淨淨。

從洗澡間出來,濕發搭在肩上,雲清拿出鋒利匕首對著太陽給葉崢刮胡子,沒有剃須泡,就搓了肥皂在臉上,好歹潤滑。

那閃著寒光的匕首從麵頰上刮到頸側,又滑到脆弱喉結處細細清理。

葉崢則完全不帶心思地任由夫郎施為,偶爾視線相接,彼此露出個微笑,明明日日在一處,總也不膩,也不知笑什麽。

講真,若非這人是清清,葉崢覺得自己恐怕一輩子也不會讓誰拿著利刃在自己喉嚨口比劃,根本不可想象,但這人若是清清,又無所謂了,怎麽都可以。

期間雲羅氏來過一趟,瞧見這幅情景又悄悄退了,不想打擾,順便給蹦跳著想要找爹爹阿爹的兩個寶寶做思想工作:“爹爹阿爹有事呢,不過很快,忙過一陣就來陪我們安兒然兒好不好?”

安兒然兒噘嘴嘴,都忙那麽那麽那——麽久了,回來還忙啊?

雲羅氏拿出一段紅線哄:“寶寶不急啊,阿奶陪你們玩翻花繩好不好。”

說著麻利兒把紅繩套手指上翻出花樣。

安兒然兒對視一眼,彼此不著痕跡歎口氣,他們不愛玩翻花繩的,但阿奶好像很喜歡,但阿爺說作為阿奶的親孫孫,他們得陪著阿奶哄阿奶開心。

於是安兒伸出白嫩嫩手指率先套過花繩翻了下,作為哥哥,他起個頭,再遞過然兒眼睛下,然兒不情不願也翻了下,再遞回給阿奶。

瞧著阿奶興高采烈接回去了,安兒呼嚕下然兒頭:“乖。”

又乖又聽話,才是好弟弟。

翻了幾圈花繩,兩個爹那邊也忙完了,安兒眼尖一下就看到了恢複香香美麗的爹爹,丟下弟弟和阿奶跑過去貼貼臉,葉崢彎腰和他貼貼,這回臉上光滑了。

然兒後腳跑來,也和然兒貼貼。

雲羅氏瞧著他倆眼下青黑,知道是沒睡好熬的,趕著催促兩人去睡,葉崢說不困,還可以陪兒子們玩會。

雲羅氏曉得夫夫倆久不見兒子是想著了,可不得好好熱乎熱乎。

看了天色說:“你們把他倆抱著一起去睡吧,今天中午鬧騰狠了,也沒歇中覺呢。”

那感情好,夫夫倆一人抱一個。

走得遠了還能聽到一問一答。

“和阿爺阿奶在家有沒有聽話乖乖?”

“有的。”

“那為什麽沒歇中覺啊?”

這問題不好回答,總不好說沒人製服他倆就小調皮鬼吧?

兄弟倆對了個眼色,還得是安兒腦子活絡,脫口而出:“想爹爹們想的!”

葉崢和雲清挑了挑眉,虧得能想出這理由來,真夠萬能的。

成吧,算你倆機靈,放過一馬了。

巡視完鄉裏回來的第三天,葉崢就發了信給下頭各郡縣郡丞和縣令,召集來州府說有事商議。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知州還沒上任就和郡王鬧出偌大動靜,還斬了一個縣令,充分說明這葉知州不是個軟麵團好糊弄的,郡丞縣令們接了通知,自然是兩股戰戰應召而來。

到了州府衙門,差役領著,大人們團團坐了一花廳,剩下便是等著葉大人出現,看有什麽指教。

誰知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

這些大人們一路舟車勞頓,又因要見新上官,身上都是著全套官服,悶在不透風花廳裏,配著雁雲州九月裏的天氣,那真是汗出如漿,剛來時還礙於形象端著坐著,很快就受不住挨在座椅上歪七扭八。

涉林縣令摘下管帽扇風,問和他有點交情的蟠龍郡郡丞:“你說這葉大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啊,大老遠巴巴把我們招了來,也不說幹什麽,光晾著我們。”

蟠龍郡丞是個老成持重的中年人,考上同進士次年就被分到蟠龍郡,如此一眨眼也有小二十年了,如無意外那基本就是在蟠龍郡老死的,故也把蟠龍郡當了大半個家鄉,他朝涉林縣令搖搖頭,示意不要隨意談論上峰,尤其是摸不著頭腦的此刻。

但隔壁的寶豐郡郡丞卻也忍不住了,搭話道:“可不是麽,要我等也犯了大邑縣令那罪名,便是把我銬起來遊街示眾我也不叫屈,但我自認將寶豐郡治理得還算有方,三縣兩郡都是拔尖的,憑什麽這麽晾著我。”

此言一出,永年縣縣令先看他一眼,其餘蟠龍郡丞、涉林縣令也都朝他看去。

那眼神說不出的複雜。

寶豐郡寶豐郡,顧名思義,就知道這乃是雁雲州三縣兩郡裏難得的物華天寶之地,也是曆任知州心頭上的地方,若哪年知州要向朝裏進貢些什麽了,那進貢之物基本都出自寶豐縣,舉個例子那屏風大的血珊瑚,拳頭大的龍眼珠,因寶豐縣一角靠著片白沙灘,每年給朝廷提供的海鹽就占當地稅收的二分之一,誰還不知寶豐縣富裕了?

可富裕歸富裕,也不過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占著地利之便,誰來當這個寶豐郡丞都一樣,和老小子你有啥關係,那海是你挖掘的還是那樹是你種植的還是那密林裏的產出是你播種下的?

你也就是運氣好,給你放到了寶豐,我們就是運氣不好,給輪到了涉林/蟠龍/永年。

現在你當著我們麵這麽說話,你清高,你了不起嘍?

寶豐郡丞也自知失言,閉上嘴想喝口茶掩飾,手習慣性往那桌案上一伸,端了個空,這才想起就剛進來那一會差役給一人上了盞茶,當時渴得厲害一下就給喝空,直到現在過去得有個把時辰了,還沒人來添第二回茶呢。

寶豐郡丞當即忍不了了,氣哼哼:“再怎麽我們也是朝廷命官吧,晾著我們就算了連盞茶都不給上,是要活活把大家渴死嗎?”

永年縣令趁機反擊:“周大人,少說句話就不渴嘍。”

周大人:“……”

……不和你窮山惡水的刁客計較。

又過去大約半個時辰,不說周大人,其他大人也都渴得不行了,焦急站起來到花廳邊張望,還有和差役打聽葉大人什麽時候來的。

差役一張萬年不變木頭臉,回的也是同一句:“大人說了,叫諸位大人在此等候。”

書房裏,葉崢埋頭在自己的計劃書中,今日他靈感充足,補充了好些東西。

李淼和王師爺扒著門縫探看了一回又一回。

王師爺擦擦汗和李淼說:“這麽下去不成吧,他們都幹坐著好久了,要不你去催一下葉大人?”

李淼斜睨師爺:“你咋不進去催尼?”

師爺諂笑:“這葉大人瞧著年輕,行事卻自有成算,下官哪敢呐?”

“從前和萬大人也沒見你說不敢啊?”

“那萬大人是萬大人,葉大人是葉大人,不同的嘛。”

二人扒在門口嘀嘀咕咕,葉崢終於聽見動靜看過去:“小李小王,你倆在門口幹啥,有話進來說。”

李淼王師爺被點名,這才你推我我捅你地進來了。

葉崢頭也不抬:“什麽事?”

李淼終於鼓起勇氣:“那啥,葉大人,花廳那邊也久等了,您這裏若忙完一陣,不如過去瞧瞧就當散散心了?”

“花廳什麽花——哎喲,這事兒鬧的,我竟給忘了!”

葉崢趕緊放下筆站起來。

一邊整理官服一邊埋怨:“小李小王,我是忙忘了,你倆記得的也不提醒我。”

我們這不是以為您故意晾著他們嗎,哪曉得您是忙忘了!

不過對上峰自然不好這樣說,李淼和師爺低頭認錯:“是是是,下官一開始也忘了,後頭想起來瞧見大人您在奮筆疾書,也不好打擾不是,都是下官們的不是。”

葉崢搖搖頭:“此事不怪你們,怪我自己。”

又問:“花廳那邊怎樣,是不是都等急了?”

“倒沒有等急,隻是天氣悶熱,那差役沒有大人的命令也不敢放這些郡丞縣令們出來亂跑,估計是熱著是有的。”

熱著了啊。

葉崢束上腰帶,他貪涼也把官服給脫了,此刻正式見客不好潦草著,更不好給人留一個馬大哈的印象,就算忘了也不能真讓人當忘了,得往故意裏說。

葉崢朝李淼招手:“小李你過來。”

李淼恭敬湊近,葉崢便和他這樣那樣一吩咐,李淼點點頭:“那下官先去了!”

葉崢說:“去吧,我收拾好冊子就來。”

日頭高懸,花廳氣溫越來越高,幾位大人都要熱昏古七了,這時候,誰也沒力氣琢磨葉大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想著知州大人快點出現吧,人不出現茶水出現也成啊!

就在這時,屋外忽然有了點動靜。

花廳大門終於開了,一隊差役手裏捧著東西進來,隨著他們走到花廳四角放好東西,屋子裏忽然有了些許清涼。

仿佛一陣涼風拂過心頭,郡丞縣令們精神一振。

差役們中的一些,收走大人們案幾上喝幹的茶水,重新放置了茶杯,從大肚壺裏倒出紅亮**注入杯中。

實在是渴著了,寶豐郡丞周大人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嘴裏灌,都能清晰聽到自己喉頭咕咚的聲音,那茶酸甜開胃清涼冰爽,竟然是冰的!

“請小兄弟再給倒一杯,勞煩了。”

差役又給倒一杯,周大人捧起又是一飲而盡,渴冒煙的時候來一碗冰涼涼的消暑飲料,爽啊!

“大人,可還要一杯?”差役見他喝完,貼心問,同剛才守在門邊不讓他們出去一步的樣子,簡直如同換了個人。

周大人剛點了個頭,馬上又是滿滿一杯注入。

接著差役將這大肚壺留在案幾上,自己欠身告退了。

其餘大人的樣子也和周大人一般無二。

差役走了,大人們又活過來了。

涉林縣令起身去四角看了,神神秘秘道:“你們瞧,這是冰不是?”

寶豐郡丞也摸著那大肚壺,肯定道:“觸手清涼,是冰。”

涉林縣令抱著屋簷冰盆,不知怎的就悲從中來,哀哀道:“十六年了,自我離家到了雁雲州,都十六年沒見過雪和冰了,這破地方,真是!”

永年縣令輕咳一聲:“老付啊,你說這話的時候隻說你們涉林就行了,也可以說寶豐,不要帶上雁雲州,我們永年也是雁雲州,永年是下雪的,不僅下雪,冬日那山上還冰封呢,要不今冬請你去我們永年遊玩遊玩,也賞賞冰雪?”

涉林縣令:“我說你有必要這麽杠精嘛,老夫不過是表達思鄉之情,思鄉你懂?而且這是哪兒,四季如春的雁雲城,不是你們永年,哪兒來的冰,你說說哪來的冰!”

“老付說的也不錯,”蟠龍郡丞打了個圓場,“雁雲城有冰倒真是挺奇特的,莫非這新上任的知州大人手裏頭有製冰的法子?”

“那就厲害了。”

還沒討論出個一二三來。

先前出去的差役又來了,手裏捧著毛巾水盆,說請諸位大人梳洗一下。

幾位郡丞縣令互相看看,剛才那陣熱成鬼,各個臉上不是汗水就是出油,洗一洗的確舒服些,這知州怎麽像換了個人似的,方才把他們晾著不理,這會子又這麽周到起來。

寶豐郡丞伸手進水盆撩一把清涼井水,正準備往臉上潑,那差役又開口了:“大人請使用香皂。”

周大人被他一提醒才注意到那銅盆邊還擺著巴掌大小的一塊東西,拿起來在手上搓搓,搓出許多泡沫來,笑道:“這可是皂莢做的不是?倒是比尋常皂莢泡沫多,洗得也幹淨。”

差役老實回答:“這都是我們知州吩咐的,小的也不清楚。”

洗完手臉清水涮過,坐回椅子上再喝一口冰涼酸梅飲,這時候就舒坦了。

差役們端了髒水出去潑,卻沒帶走香皂,於是幾位大人好奇心上來,又圍著香皂一頓說。

有猜是皂莢做的,有猜是新的豆粉,也有說是除了臭味的胰子的,誰也說服不了誰。

正說得熱鬧呢,葉崢帶著李淼和師爺走進來:“喲,諸位大人聊著呢?倒是我不該來,擾了大家的談性了。”

四位郡丞縣令不認識葉崢,但認識李淼,李淼畢恭畢敬跟著,說話的必然就是新上任的葉知州了!

當即整整官袍,嚴肅臉色,說下官們給葉大人行禮了。

葉崢嘴上說不用多禮,坦然受了。

葉崢在上首坐了,讓大人們也坐,又道惱說自己忙昏了頭,竟忘了時辰,勞大人們久等,實在不好意思。

幾人被他這麽一通晾著,又一頓招呼,就類似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哪裏會真當知州是忘了,必定是故意這麽做的,為了叫我等服帖的手段罷了。

又忙起身:“葉大人公務繁忙,是我們沒眼色來早了,還累得葉大人得放下公事招呼我等,實在慚愧。”雲雲。

漂亮話誰不會說。

葉崢揮手讓大家坐著說話不用多禮。

一番寒暄過後,葉崢看看天色說:“瞧著天也不早了,大人們想必也餓了,不如先隨我用個便飯,有什麽事情咱們邊吃邊說。”

四個大人裏兩個沒吃朝食就來了,早就腹內鳴鼓,說起吃飯那眼睛都亮起來,不顧另二位還在推脫,一口應承下來:“那下官就卻之不恭了。”

葉崢笑笑,起身移步飯廳。

葉崢帶著李淼王師爺,另四位縣令大人,沒弄什麽京城流行的分餐製,七個人鬆鬆坐了一桌子。

接著就是上菜。

葉大人請的席,菜不說精致,隻能說管飽,也沒有嬌仆美婢侍候,更沒有絲竹管弦佐餐,上菜的都是硬邦邦的糙爺們差役。

葉崢作為東道主主動站起敬酒:“諸位遠道而來,敬大家一杯水酒,我先幹為敬。”

“好!”

“大人豪氣。”

舉杯也是飲了。

葉崢又招呼他們:“吃菜吃菜。”

幾位縣令把視線朝席麵一看,除了幾樣雁雲州鮮蔬特產,倒有許多不認識的。

比如有一盤圓形的片狀物,還有一盤方方的條狀物,還有那大盆裏類似某種薯類的糊糊,還有一盤蒸芋艿一般但又不是芋艿的菜。

這些菜縣令們都沒見過,那筷子就有些猶豫。

葉崢微微一笑,率先夾了一筷子土豆片送入口中,又示意縣令們:“大家先吃,有話吃了再說。”

成吧,橫豎不會毒死我們,吃丫的,吃吃吃。

寶豐郡丞周大人跟著葉崢往那原片裏下了一筷子,送入口裏,嚼了兩下,就被那軟糯鮮香的口感給征服了。

又夾一筷子薯條,外脆裏嫩,還是好吃。

接下來,不用葉崢讓,他們自己的筷子就會往各個盆裏尋摸吃的了。

於是葉崢笑眯眯看著大家吃了紅燒土豆片又吃炸薯條,吃了炸薯條又吃酸辣土豆絲,吃了酸辣土豆絲,那大盆麻辣烤魚又上來了,烤魚裏烀著爛乎乎土豆快,吃得鹹了,喝一口酒,挖一勺土豆泥,又吃一片椒鹽薯片。

怎麽說呢,土豆做出來的美食,連後世嘴叼的現代人都拒絕不了,而且這一桌子土豆宴,葉崢也花了心思的,煎炸燉煮軟硬都有,專門讓人去家裏請來雲羅氏和草哥兒幫忙給整的。

還真不怕折服不了這些古人。

飯畢,又上了清涼可口酸梅飲。

這一頓飯吃下來,可謂是賓主盡歡。

飯後洗過手上了茶,葉崢問:“諸位大人吃得如何?”

四人都吃得滿足,誠心的。

葉崢又問:“桌上菜肴不是雁雲風味,可有不適口的?”

都說沒有,適口極了都好吃。

永年縣令年紀大了牙齒有點鬆脫,吃著桌上那烀在烤魚裏土豆塊和糊糊狀土豆泥,覺得對嘴裏牙齒特別友好,不由多問了一句:“下官鬥膽問一句,請問葉大人,那魚湯裏軟糯的塊狀物是何菜肴?”

葉崢就等這一問呢,當即做出不經意樣子隨意說:“那個啊,那叫土豆。”

永年縣令把土豆二字複述一遍,點點頭又道:“還有一道美食,呈糊糊狀,嘿嘿不怕大人笑話,年紀大了牙口不成了。”

葉崢點點頭:“本官理解,你說的那道美食叫土豆。”

永年縣令:???

涉林縣令見他倆一問一答,也湊熱鬧和知州搭話:“葉大人,那炸得表皮酥脆裏頭暄軟的條狀食物,是何美食啊?”

葉崢看向涉林縣令,誠懇說:“林大人,那是土豆。”

涉林縣令:???

寶豐郡丞有了預感:“那圓圓的薄片,酥脆噴香的莫非也?”

葉崢笑著看向寶豐郡丞:“周大人,那是土豆。”

“那酸辣脆爽的細絲……”

“是土豆。”

“燒雞裏那略帶板栗味的醬色塊塊……”

“是土豆。”

“那和包穀粒一同蒸的長相略像甘薯的……”

“……乃是土豆。”

寶豐/涉林/蟠龍/永年幾位縣丞:“……”

葉知州,我們讀過書,你不要驢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