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閔良駿說:“太子最近往你們院跑得很勤?”
周紀明夾了個丸子嚼嚼咽下才說:“聖上千秋快到了,本紀的事太子就著緊些。”
謝元德略帶神秘微笑,因這裏都是自己人,他說話也就隨意了些,壓低音量:“這段時間邊疆那位可是在眾人跟前出了不少風頭,咱們這位——”
說著手指比了個二,又指指天花板。
“可不就有點急了嗎……”
葉崢一想也是,上次見麵明光帝看著精神矍鑠的,但到底有年紀了,老年人不比年輕人,古代又沒現代的醫療搶救條件,身子要出點什麽問題,也就是那麽一陣的功夫。
如果太子治國理政才學,各方麵都高於眾兄弟,明光帝態度又明朗些,那沒說的,朝臣肯定以太子為先。
關鍵就是這裏頭有個才能本領都不比太子差的大皇子存在,大皇子的母妃如今又是代理的後宮之首,母家權勢又大,種種因素迭加起來,大皇子在朝堂上也很是有一批忠實的擁躉,這就讓局勢變得複雜了起來。
葉崢不信從小就在深陷宮鬥囚籠,長大又擊敗六個兄弟從政鬥中殺出一條血路登頂的明光帝會對此一無所知,既然明光帝知道,事情還會發展成現在這樣,那答案就很清晰了,是明光帝放任事情發生。
譬如上次,明光帝同意太子著書立傳,葉崢猜想此舉是為了支撐太子的勢力,說明明光帝心裏屬意的繼承人還是太子,可是沒過多久,明光帝彷佛就和忘了這回事似的,開始對抗羌有功的大皇子大加讚揚起來,甚至放任大皇子的光芒隱隱壓過太子一頭,這又是為何呢?
葉崢一時沒想透,但他並不糾結,畢竟他才是個七品芝麻官,以他現在所處的位置和眼界來說,那些天花板級別的鬥爭都離他太遠了,隻要他不去主動摻和,那麽無論以後坐那把交椅的是誰,都不影響他當這一世太平閑官。
抱持這個宗旨,葉崢現在聽這些就和看那戲台上唱大戲似的,無甚心理負擔。
夾起那桂花鬆子魚臉頰上的肉嚐一口,整體鹹鮮又酸中帶甜,又夾一筷子魚鰭肉,佐一口秋露白,果真好味。
這時,就聽得周紀明放下酒杯的動作大了點,發出磕地一聲,引得其餘三人都看向他。
周紀明皺著眉,聲音有點憤憤:“《春秋·公羊傳》就有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的說法,太子是一國儲君,乃是名正言順之——”
話音未落,三聲嚴厲嗬斥同時響起:“小周/周兄,慎言!”
葉崢皺了眉看向這位周兄,臉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肅穆,他從前隻覺得周紀明有點清高迂腐,但讀書人嘛,難免有點酸秀才氣,也正常,所以話裏話外還常尋些由頭來開解一下,希望通過潛移默化,慢慢令周兄心胸開闊起來,就算最後也沒改了這習性,好歹也是出自周兄本心,不算什麽大毛病。
誰知,這位周兄的毛病忽然就改了,不僅改了,這步子還跨得挺大,忽然就膽子大起來,開始對皇位繼承人的問題發表意見了,這卻是葉崢始料未及的。
謝、閔二人顯然也是沒有想到,俱瞠目結舌看著周紀明,包間裏原本和樂融融的氛圍登時僵硬起來,氣氛降至冰點。
見幾人都看著自己,周紀明忽而也反應過來自己大言不慚了些什麽,當即手一抖,那木筷子吧嗒一聲掉到地上,臉上也和豬肝似的漲紅了起來,未幾,血色又慢慢褪去,漸漸發白。
周紀明嘴唇翕動了幾下,發出的聲音幹澀又訥訥:“我——抱歉——是我過於膨脹,一時失言了。”
謝元德本來臉色難看,見周紀明道歉,這才略微緩和了些,想著知道第一時間住嘴,應的確是一時失言而非有意,下響應是不敢了。
閔良駿擦擦額頭上一時出來汗水:“呼——周兄,算你剎的快,你若下次還要說這種話,我可不敢和你同桌吃飯了。”
周紀明此刻正暗悔不迭呢,連連保證:“不會了不會了,閔兄謝兄葉弟你們放心,再不會了。”
想了想又決定位自己分辯兩句:“幾位都是我極其信任的人,方才又過於輕鬆,故而一時失了心房脫口而出,你們放心,以後我再不提這種話了,便是連我自己,也是嚇得一背脊冷汗,現在那手還哆嗦呢。”
葉崢瞧著他神情中的確帶著一絲惶恐,不似作偽,這才點點頭,算是接受了他隻是一時口嗨的說法。
閔良駿定了定神又呼來侍從,吩咐重新取一副幹淨筷子給周紀明用。
侍從手腳麻利,很快取來筷子替換了地上那雙,又關好門出去。
周紀明壓低的聲音略帶一絲擔憂:“這侍從剛剛就站在門口麽,怎麽一喚就來?那我方才所說,不會被聽了去吧?”
閔良駿看他這樣,無奈中又透著一絲好笑:“我以為周兄長了十個膽子呢,才敢在公共場合高談闊論,原來你心裏也是一般的害怕,既如此,方才竟還敢說,倒是有意思。”
不過還是給周紀明吃了個定心丸:“放心吧,這迎賓樓的包間隔音效果還是不賴的,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大人物相約來迎賓樓談事了,隻要你不是成心大喊大叫,方才那點音量,隔著房門是聽不到的,諒那侍從也不敢扒著門縫聽,此乃大忌。”
周紀明做賊心虛般繼續壓低音量討饒:“閔弟你快不要嘲笑我了,還有葉弟、謝兄,我此刻恨不得回到方才那陣,狠狠抽自己一個大嘴巴才好。”
他擦一把汗又繼續反省:“聽不到就好,就好——現在想來,方才也不知怎的,如同鬼迷了心竅一般,那話自然而然就從嘴裏出來了,都沒經過腦子,其實我哪裏有什麽見解呢,往日裏也從不尋思這檔子事,不過是腦中忽然浮現罷了。”
謝元德沉吟了一陣,道:“我想……是這段時間以來,你與那位接觸的機會比我們三個人加起來還多,俗語有雲,人心都是肉長的,他處處顯出隨和風度,又一派君子仁愛的作風,不知不覺就把小周你的心給籠絡了過去——興許不止你,還有其他人……也興許,這就是他如此頻繁來翰林院的目的。”
葉崢將沾了酸甜汁水的筷子一根根擦淨後丟了雪白帕子。
夾起一根清白爽口的山藥條送入口中,咀嚼完咽下,喝一口梅子汁,慢條斯理道:“無論是不是,周兄,我覺得你以後還是謹慎小心些才好,同那位也不要太過火熱了……你我四人乃是今上親點的狀元榜樣探花和傳臚,為本屆學子典範,受今上恩典頗多,無論從私心還是天理良心上說,今上才是我等該奉獻忠誠的人,至於以後,按今上之英明,想必自有主張,我等做好本職工作就夠了,其餘的實在不必去摻和。”
“此話亮堂,甚合我心,當浮一大白!來小葉,為兄敬你一杯!”
謝元德舉起酒杯,葉崢遞過放得略低,二人碰了一下,各自仰頭喝下。
閔良駿也笑了,湊趣道:“別看葉弟是我們這年紀最小的,看得卻是最清楚的,說得也明白,令人信服——葉弟來,和哥哥我也走一個!”
葉崢隻好放下手裏的筷子又去持杯,和閔良駿碰了一個,按慣例還是放低了酒杯。
閔良駿是從七品,官職雖不如他,但這三個人裏他歲數最小,他既認了這幾個哥哥,無論何時,放謙虛著總沒錯。
瞧見其他三個和樂融融碰杯,周紀明有點尷尬又有點羨慕,但誰叫自己差點惹禍連累大家呢,也不好怪別人,悶悶給自己倒了一杯,又悶頭喝下,就當已經喝一個了好了。
他卻忘了,其他兩個都是主動和葉崢碰杯的,他要也想走一個,舉起杯來,莫非葉崢還會拒絕不成,可能不是忘了,就是他如今滿心滿腦的不好意思,生怕萬一葉弟不肯和他喝呢,豈不是憑白窘迫。
葉崢無奈搖頭,這周紀明周兄,明明長成了一副人高馬大的憨厚相,這心思有時候就是比那長得傷春悲秋的還細膩些,但有什麽辦法呢,既然已認了這個朋友,他也不是成心的,改正錯誤的態度也是良好,若不想因著一頓酒有了心結,那還不是得像個爸爸把他原諒。
想到此,葉崢歎了口氣,緩和了聲音主動舉杯:“周兄方才受驚不小,小弟敬你一杯,就當替哥哥壓壓驚吧。”
周紀明沒想到葉崢主動來理他了,馬上把那些什麽窘迫啊尷尬啊丟到一邊,迎向葉崢的酒杯,響亮叮了一下:“謝謝葉弟,為兄先幹!”
說完仰頭喝下,極有參與感。
那邊謝元德和閔良駿看得莞爾,扯了扯嘴角也互相敬了一杯。
謝元德又舉杯提議:“來,大家共飲一杯,此酒飲畢,先前的不快和齟齬都一筆勾銷,不再提了。”
“好,來。”
一圈酒喝下來,包間凝滯的氛圍終於冰消雪融,回溫起來。
葉崢本就酒力平平,連喝幾杯,就算這秋露白度數不高,臉上也染了淡淡紅暈,色澤如春花。
一輪酒畢,丟下杯子就猛夾幾筷子菜送入口中,又舀那豬肉丸子湯喝,好歹解了口中辣味。
謝元德沒旁的意思,純粹長者欣賞顏值高的晚輩,指著葉崢笑說:“你們瞧小葉這麵若桃李的樣子,真是令人見之忘憂,怨不得我等天天削尖了腦袋鑽營,最多入個上峰的眼誇一句勤勉,小葉可是直接入了今上的眼,就他那青詞,就叫今上在朝會上提過不止兩次——小葉啊,我倒不知你竟在青詞上有才華,到底是什麽樣的驚世大作,才值得今上如此口裏提著念念不忘呢,為兄倒想聽聽。”
為了徹底將先前話題拋掉,謝元德一扯這個,其餘二人都立刻裝作興味盎然的樣子,也跟著說湊趣話。
周紀明更是跟風:“葉弟不如此現刻念一首來,我們品評看看,是否進步如此之大。”
一提起這個話題葉崢就有點無語,聖上哪裏是欣賞他的青詞,分明是欣賞他家的缽缽雞和酸梅飲才對,時不時就悄悄派了內侍來傳話,說聖上又想吃讓做,分量也不用太多就上回那樣剛好,做了也不用再帶去翰林院那邊,派人來府上取就成,有時候葉崢也會主動帶了去,在宮門口做賊一般和內侍交接。
內侍帶了那缽缽雞回去,聖上就會邀了玄塵道長來起居殿,對外說是修習養生之法,實則二人對坐著吃喝,由玄塵那張三寸不爛之舌編點奧妙玄奇的車軲轆話給明光帝聽,明光帝竟還聽得津津有味。
正因如此,有時候明光帝在朝上講完正事,閑得無聊同臣子拉家常的時候就會想起葉崢來,但當然不好當著諸位大人說葉崢家賣的吃食手藝好,就隻好說,葉榜眼寫的青詞有靈性,玄塵道長也很欣賞……之類的。
好在呢,明光帝提起葉崢的次數也不多,就那麽寥寥兩次,但一個連上朝資格都沒有,按理說和明光帝不會有照麵機會的七品芝麻小官,他能讓明光帝記住,並想起那麽一回兩回就已經很了不起了,有的人當一輩子官,也不見得能叫自己的名字在當今天子口中出現一次。
豈不令人記憶深刻?
葉崢斟酌著,想怎麽和諸兄說這件事。
不防閔良駿嘴快,他日常出入葉崢辦公室如回家般自在,葉崢那些按關鍵字坐標係摳字眼堆出來的酸詞他也不是沒見過,葉崢從不避人,就放那兒誰想看就看的。
閔良駿傳臚之才,雖不如葉崢過目不忘,但此刻回想,想出幾句卻是絕無問題的,於是張口就背:“寰宇濟濟,初雲霰霰,聖上承天之佑——”巴拉巴拉巴拉。
葉崢落筆寫這些詞匯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麽,放那兒當做自己努力學習的成果給同僚上司翻閱,或者隻見呈給明光帝的時候都沒覺得有什麽。
但現在被閔良駿隻見念誦出來,莫名其妙就有了點不知哪兒來的羞澀,耳朵根都有點燒紅,又不好捂他的嘴,隻得認命地垂下頭,猛夾菜吃。
好在閔良駿背了幾句,似乎自己牙根子也嘶嘶酸了起來,隻得停下不念了。
隻聽了這幾句,謝元德和周紀明都笑得不成,。
他們兩個都是最有才華的,尤其周紀明,長於寫詩作賦,不說三步成詩吧,隻要想做的時候,那靈性之句也是信手拈來,往日裏最嫌棄那些堆砌浮華之言,覺得落了下乘,何況葉崢還在裏頭拍明光帝馬屁呢,這種阿諛的東西,莫說用詞不高級,立意也相當一般。
就葉崢這種明晃晃堆砌辭藻的作品,能得明光帝青眼,還被想起來念叨,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幾人笑完都去看葉崢。
葉崢正尷尬著,感覺到四麵八方的視線,嘴裏叼著根芹菜不好意思抬起頭。
眉目似雕,眼睫若刻,從耳根到臉頰,漾著酒後氤色。
偏他長相又不是柔情似水那種,而是鋒銳如芒,往日裏覺得他性子好,那是葉崢主動表現出來的,如今喝了點酒略微放縱本心,眼略微眯起就有淡淡的迫人感撲麵而來,這壓迫並非上位者對下位者的逼視,而純粹由他眼角眉峰下顎角這些清晰利落的線條帶來。
簡單描述一下就是謫仙的氣質和絕對顏值帶來的碾壓。
周、謝、閔三人不由收了困惑的視線,神情自若地抬起頭吃菜,也不去追究那青詞明明俗不可耐為啥能叫聖上記在心上拿出來說道了。
葉弟長成這樣,若有人能對他印象不深刻,那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