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流民雖可被編入勞作的民夫隊伍,暫時在州府內活得安身立命的工作,但卻不是無條件的。

榜文上明文寫了,隻有不搞事,不欺男霸女,不偷奸耍滑的流民,才能獲得修繕城牆或者加固碼頭的職責。

且為了便於管理,將十個流民編一小組,組內實行聯保製,小組成員互相監控,若有在工期內鬧事打架的,小偷小摸或者其他無事生非行為的,小組成員需要即刻報給流動差役,查實後,差役會將此人開除出組,與同組其他流民無關,反之,若放任不報或者同流合汙的,整組開除,這開除可不是讓你繼續舒舒服服的做流民混子,而是一經開除,就不再給開除者分發免費的藥和粥,也不許再在州府外逗留,驅逐出一裏地,自尋其他生路去吧。

這些條款,張榜的差役按照上頭下達的指令,逐條給流民們細細解釋了,還叮囑流民們互相轉告,確保傳達到位,防止後麵有人借口說不識字看不懂,若這樣了之後再說沒聽清或不知道,一律按鬧事算。

流民也是人,是人就自然有善的,也有惡的,哪兒都一樣,所以在惡行沒有表現出來的時候,算是給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給了機會不珍惜,可就別怪不留情麵了。

流民們是見天生活在一起的,誰好誰壞,誰頂用誰奸滑,大家心裏有杆秤,此刻那些惡的,自然不受大家待見,哪個流民都不想和他們分在一起,不然容易帶累整個小組。

等報名的流民都安排完畢,小組一分,差役按照分組情況一瞧,發現剩下不少裏有許多都身強體健卻無人願意組隊的,原因嘛不說就知道。

不過這些強壯放著不用也是白不用,且容易生事,等差役上報後,葉崢尋摸了會兒,便吩咐專門將這些流民單獨編成一隊,讓這一隊專門幹挑泥燒磚等重體力活,想著多消耗些力氣估計就沒精力搞事了,況且惡人自有惡人磨,現在他們自己編成一隊,沒其他人可欺負,就互相折磨去吧。

……

知州李勤被剿匪的將士們從山洞裏救出來的時候,好好的一個朝廷命官,渾身髒臭、皮幹骨枯,被磋磨得基本不成人形,見到救人士兵的影子,差點兩行老淚飆出來。

不過他這還是好的,和他一起被賊人被綁架的守備孫武,現已成山裏的屍骨一具,因天太熱,被兵士們循著地點挖出來的時候,頂風臭十裏,士兵詢問李勤的意見,是就地安葬呢還是將屍骨收斂回去。

李勤思考了會兒,還是選擇帶上守備的屍骨。

跟自己出來一趟,雖沒有盡到護衛之則,但乃是因敵人太過狡猾之故,如今人都死了,好歹將之帶回州府交還給家人好好安葬了,算是安慰在天之靈,也全了同僚一場的情誼。

他和守備是在從鄰縣辦完事往州府趕路的途中被那夥流竄作案的賊人給綁架的,隨身跟著的衛士都被殺了,李勤本以為自己也活不下來,誰知那殺人如麻的賊人卻留了他一條性命,將他關在山洞裏,每日隻給一點點食水活命。

李勤開始不解其意,以為賊人綁架他是為了錢財或者留著他同朝廷談條件,畢竟知州已經算個有分量的官了,但賊人後續的操作卻讓他覺得此事並不簡單。

因為他就被關在那兒,也不打也不罵,更沒有談什麽保釋條件,隻是每天都會有幾個蒙麵賊人來到山洞同他說話。

一開始是說些古籍經文上的話,李勤能科舉出仕學問自然不差,為了試探賊人到底想做什麽,也為了保命,李勤便配合著他們的話題,一來一往,聊著聊著就是大半天,也算相處得宜。

但過了些時日,李勤便覺察出不對來,這些賊人話裏話外開始說起天災人禍,說如今在位的皇帝不好,朝廷狗官又如何如何,話裏頗多怨懟之意,往常這些話也正常,既然做了賊人,必然是對當局不滿,可這些人在貶損朝廷的時候,話裏話外卻將前朝拿出來說,有點借前朝打擊今上的味道,且話語裏對前朝皇室頗多推崇,什麽受命於天,真龍血脈之言,赤.裸裸宣之於口。

李勤聽了這些可謂大逆不道的話,彷佛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

他開始以為這些賊人隻是尋常賊人,但受了他們一段時間的洗腦,他忽然回過味兒來了,這很可能是前朝留下來的勢力,目的並非是單純的□□燒,竟然借著前朝血脈的由頭,有複辟之意!

而且通過這些賊人話語裏的意思,他們暗中的勢力竟然不小,捉他這個朝廷命官,並非是為殺人泄憤,竟然是想策反他,替他們辦事!

想出來這個,李勤一顆老心直如泡在了苦水裏。

他生平沒有啥大誌向,隻想安分守拙地當好一府知州,對朝廷和天下大勢也沒啥別樣的想法,誰知竟卷入這樣的事件中,真是苦煞他也,但身陷囹圄,有這種想法卻不能表露在麵上,若賊人發現他無法策反,估計殺起他來也不會比殺隻雞手軟,李勤隻好半隻耳朵進半隻耳朵出,敷衍著過活,覺得能活一天都是賺的。

被兵士救出的時候,李勤已經在那狹窄的山洞裏窩了六十幾天,下肢血脈不暢,差點忘了怎麽走路,是被兵士攙扶著走下山的。

下山後,李勤本以為自己很快會被送回州府,誰知那些兵士隻將他安置在駐紮地的帳篷裏,好幾天沒人搭理,李勤幾次求見統領,下麵的兵士每次都答應得好好的,說已經報給統領大人,但每次又都沒了下文。

李勤這個急啊,他不明失蹤兩個月,州府還不定亂成什麽樣呢,最要緊的是,本輪鄉試的結果還等著他這個知州大人發榜出來,若再誤了下去,可了不得。

終於,在李勤不斷的求見下,有一天,兵士將他帶到統領的大帳內,在那裏,李勤終於見到了一身戎裝的馬統領,本朝同品級文官一向大於武官,但在這個滿臉殺伐之氣的馬統領跟前,李知州往日統領一府的威風卻怎麽也擺不出來,相反,李勤顯得極為謙遜。

李勤朝馬統領一拱手,溫言道:“馬將軍,我被那夥賊人捉去山中已兩個月有餘,州府必是亂成了一鍋粥,如今受馬將軍解救,傷勢也已暫消,我擔心州府的情況,可否請馬將軍派兩個人護送我回城——”

“當然,”李勤瞅著馬統領的臉色,緊接著道,“等我回去,自然寫折子上奏朝廷,將馬將軍此番功勞上表天聽,以感謝馬將軍救命之恩。”

誰知那馬將軍聽了這話卻有點無動於衷,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而是定定看著李勤,直看得李知州渾身難受,想著這話哪裏出錯了。

正忐忑時,就聽那馬統領說話了。

武將一向聲氣粗,但馬統領的聲音卻不大,他定定看了李勤一會兒,冷不丁道:“李大人對前朝太子的血脈流落民間一事,如何看待?”

李勤心內一驚,想起被關在洞府內那些賊人嘴裏的不堪言論。

這馬統領一直不放他回去,莫不是以為他活下來是因為被洗腦,投了敵吧?

這可不妙,李勤當即表態:“這前朝血脈一事純屬無稽之談,全天下都知道,那竇家王朝殘暴不堪,太上皇才於百姓危難之中站出來登高一呼,救民於水火,乃是承天授命,天理應當。何況那竇氏受了天罰,早就無有子息,前朝哪還有什麽太子血脈留存呢,這不過是愚人之言罷了,李某乃是新科六十五年的二甲頭名,乃承皇恩,又怎會信這種東西。”

說完,李勤悄悄用眼打量馬統領,想看看看到他的反應。

聽了李勤的話,馬統領的神情略微緩和了。

他終於拿正眼瞧了李勤:“……李大人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為此種妖言所惑,但天下多得是愚笨不堪的人,本統領有一言相贈,不知李大人可否願意聽?”

“自然,馬將軍請說。”此刻別說一言,就是十言,李勤也隻有聽的份。

馬統領道:“如今雖說這江山已定,但這幾年各地大災小災頻發,聖人也是殫精竭慮夙興夜寐,你我做下屬的,既不能為聖上分憂,能少添堵也是好的,有人打著前朝旗號作亂,雖必不能成氣候,但今上和天下人若聽到了,也堵心不是?”

聞歌而知意,馬統領此言一出,李勤心頭一凜,接著就咂摸過話裏的味兒來了。

隻見他拱手朝東遙遙一拜,肅容道:“馬將軍所言極是,什麽前朝,什麽遺脈,不過是愚民蠢話罷了,如山風過耳,不理便罷,縱聽見了也當聽不見,誰還會出去亂說呢。”

馬統領見李知州明白了,終於露出個軍中漢子的爽朗笑容,點點頭:“既如此,末將也要務在身,便不多留大人了。”

出了馬統領營帳,李勤深噓出口氣,擦了擦額頭不自覺滲出的汗水。

第二日,馬統領果然派了一小隊人馬,將李勤從駐紮地請出,送往州府方向。

回去的路上,李勤心裏想了很多很多,那日他無故失蹤,耽擱了鄉試結果,哪怕遭賊人俘虜算是個理由,但無論如何一個失職跑不掉,原本李勤是準備上書實情以告的,再痛陳自己的罪名。

可有了馬統領那番話看似提點的話,李勤就改了主意,對此番被擄的遭遇,他決定就爛在心裏,誰也不提,更不準備如實寫折上表了。

寧被今上認為是個庸人,也好過引起別的想象……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乃是經驗之談也,此番心神動搖下,他卻差點忘了。

什麽前朝勢力,他沒見過,什麽複辟前庭,他一概不知。

他李勤隻是不走運,從臨州回來的路上遭遇流竄山匪被擄了去,守備和侍從拚死護著他從山匪手中逃出來,他逃到山下,幸而遇到剿匪的馬統領一行,成功獲救,而守備和侍從則死在了山匪刀下,甚為壯烈,作為知州,當撫恤他們的家人。

想明白這點,李勤略閉上眼小憩。

除此之外,李勤也從護送的士兵口中聽說了流民事件,他剩下主要就是擔心著州府城的情況。

在他的設想裏,少了一二把手坐鎮,而王仁芳又是個扶不上牆的,他消失這麽久,州府肯定是亂成了一鍋粥,也不知城裏城外的百姓究竟如何?

若還有惦記,便是惦記一城百姓,到底是他轄下之城,鬧得太不好看,他這個知州也虧心,現在隻期望那王仁芳稍微頂點用,別讓局麵變得不可收拾就好。

若鬧出大亂子來,給聖上的請罪折子上又得多添幾條罪名,若聖上體恤還好,若不慎龍顏大怒,他這定烏紗帽也就到了頭,便是運氣好沒掉腦袋隻降了職,這輩子估計也難再有所寸進了。

唉——

不過經此一遭,李勤倒是想通了,人死萬事休,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雲煙,能留一條小命在,比什麽都強,譬如那守備和衛士,就算他傾盡家資撫恤他們的家人,也換不回一條活生生的命來。

故此,聖上要罰就罰吧!

隻要留他腦袋,怎麽罰他都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