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江昭意的字字質問, 像一把無形的鐵錘重重敲在胡雅兩人心上,夫妻兩人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對女兒的愧疚。
他們曾安慰過自己, 江昭意回到江家去做千金大小姐, 總比跟著他們一直以來吃苦受累要好, 她也一定能理解他們做父母的苦心。
可事實不是如此。
江昭意沒有他們想象中過得那麽好,這個姑娘從少時活潑開朗的性格,一點點變成現在疏離冷淡的模樣。
父母之愛子, 則為子計深遠。
卻從未想過孩子需不需要,願不願意。
迎上胡雅兩人愧疚目光,江昭意倔強別過臉不看他們, 也是轉頭那一瞬間,江昭意眼睫一顫, 一滴晶瑩的淚珠從臉頰滑落,打濕了裴延肩頭。
裴延沒有說話,隻默默攥緊江昭意發涼的手, 用行動告訴她:別怕, 我一直在陪著你。
一時間,氣氛陷入尷尬, 偌大空間隻有五人加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一陣穿堂風破窗而入,淺綠窗簾被風吹起的同時, 排骨燒焦的糊味也跟著傳來。
裴延鬆開江昭意的手, 把從一開始就當背景板的江昀叫走:“來,跟姐夫去廚房。”
“……?”江昀一時沒反應過來, 下意識問了句,“去廚房做什麽?”
“做飯。”
“……”
裴延拽著江昀衣領進了廚房, 把門關上,江昀反應過來,裴延把自己叫走,是想給江昭意和父母三人一個單獨的相處空間,讓他們能更快解開心結。
“姐夫,謝謝您今天帶姐姐回來。”江昀真誠地和裴延道謝。
“甭謝我。”裴延眼皮掀開,黑眸淡淡地看著江昀,“我帶你姐回來,隻是為了她。”
江昀沉默,隻低低嗯了一聲。
一個月前,裴延在申音找上他,彼此交換了聯係方式,偶爾會給他透露一些江昭意近況,他便告訴父母,好讓他們安心,知道姐姐這些年過得好。
裴延從僅剩一條縫的門縫看出去,江昭意和江樂成夫妻倆依舊僵在原地,誰也沒開口說話,他太了解這姑娘,一身的倔脾氣,但心腸軟,隻要發泄出來就好了。
灶台上的排骨已經完全燒焦,裴延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精瘦流暢的小臂,動作熟練關火,把燒糊了的排骨倒進垃圾桶,取過菜板切菜。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把一旁的江昀都看呆了。
江昀回過神,衝裴延豎拇指:“姐夫,你就是靠這手廚藝追到我姐的嗎?”
“不是。”裴延勾了下唇角,撩起眼皮看向江昀,指著自己的臉,語氣拽得欠揍,“主要長太帥。”
江昀:“……?”
然後,江昀細細打量裴延,男人側臉輪廓流暢,低頭時,額前碎發落下小片陰翳,左眼一顆朱紅淚痣,天生一張招桃花的妖孽臉,能把他姐迷倒也不算事太難。
相較廚房裏裴延和江昀輕鬆氛圍,客廳裏的江昭意和胡雅夫妻二人就分外尷尬了。
胡雅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江昭意剛才的質問,也不敢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她雖然夠不到那個圈子,卻也能聽到一些傳言,祥匯集團的大小姐沒有二小姐受父母寵愛,圈內宴會祝誠濟夫妻多是帶小女兒出席社交。
一個正處於青春期,需要父母關愛的孩子,沒有父母的愛,她這些年能過得有多好?
眼瞧氣氛越來越低迷,江樂成出聲打破安靜:“昭昭,別站著了,坐下來聊吧。”
江昭意嗯了一聲,走到單人沙發坐下。
胡雅見此,連忙給她倒了一杯溫開水遞過去,江昭意沒有接過,胡雅訕訕一笑,然後把玻璃杯放在江昭意一伸手就能夠到的位置。
“其實當初送你回平京後,我和你媽都很後悔,也想過等昀昀身體完全康複,就去平京接你回來。”江樂成喝了一口水,緩緩說道,“但給昀昀治完病後,我們手裏沒多少錢了,養一個孩子都費勁,更別提養兩個。”
江昭意平靜開口:“阿公當年接我回去,給了你們撫養費,你們——”
後麵的話,江昭意沒能說出來,她一抬眸對上胡雅發紅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什麽。她深呼吸一口氣,出聲:“當年那筆錢,你們沒有要……對嗎?”
“沒有。”江樂成點頭。
江昭意覺得嗓子眼像是被人灌進一把粗沙,說話都是沙啞的:“為…為什麽不要啊?當時…當時——昀昀的病需要很多錢,你們又從哪去湊的錢?!”
“把店鋪賣了,老家的房子賣了,再找親戚朋友借點,總能湊出錢來。”胡雅笑著說,眼淚不停掉,她用手比劃著,聲不成調,“你阿公給…給那筆錢是好意,但我們不能要,我和你爸養你,不是為了靠賣女兒發財。”
“昭昭,我沒什麽文化,也不會說什麽好聽的話……但在我心裏…你比昀昀更重要……”胡雅顫抖著指尖想要去觸碰江昭意的手,又害怕被她躲開,伸到一半便停下了,含淚笑著看著江昭意:
“我不後悔當年送你回你親生父母家,畢竟我的昭昭是公主,合該在城堡裏長大,不該跟著我和你爸吃苦受累。”
江昭意的眼淚不停往下掉,“所以…所以我給您打電話,你發那些短信,是……”
胡雅的手終於在時隔十年後,觸碰到了江昭意的臉。
江昭意閉眼想,比起記憶裏,媽媽掌腹的老繭更加粗糙了。
“你是我養大的寶貝,我怎麽會不知道你的性子,你這孩子看似什麽都不在乎,沒心沒肺地活,實際上啊,遇事就往心裏放,天生的強脾氣。”胡雅用粗糙的掌腹為江昭意擦去眼淚,語氣溫柔,“我不說點兒狠話,不讓你想著我們,你又怎麽會乖乖地留在平京,你肯定會跑回來找我們。”
他們怎麽可能不愛這個女兒。
寒冬雨夜,從垃圾桶將小小的她撿回家,不停輾轉醫院帶她看病,看著醫生嘴裏斷定根本活不下來的孩子,一點點變得健康,這種成就感,一點也不亞於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
就是因為太愛,寧願忍受女兒多年的怨懟,寧願忍受骨肉分離多年的思念,也要她過好一點兒的生活。
江樂成也紅了眼睛,手搭上妻子的肩,看著江昭意,小心翼翼地開口:“昭昭,你能原諒我們沒有問你的意見,就讓你回到那個家,原諒我們沒有過問你願不願意回去,就私自和你斷開聯係嗎?”
胡雅已經泣不成聲,但一臉希冀看著江昭意。
江昭意吸了吸發酸的鼻尖,努力讓自己情緒平靜下來,緩過來後,她淡淡開口:“我以前恨過你們,也怨過你們,但不久前我知道我為什麽會被丟棄在雨夜裏,就不敢恨,也不該怨了。”
孰是孰非,剪不斷理還亂。
如果當年沒有胡雅夫妻在雨夜把命懸一線的她撿回去,散盡家財給她治療,她也活不到現在,即使後麵他們為了讓她心甘情願回到平京,說狠話、斷聯係讓她誤會她被放棄,她也是不該怨的。
沒有眼前養父母,何來江昭意?
江昭意心底還是委屈,但理智告訴她不該怨,也不該恨。她扭頭看向廚房,繁複花紋的玻璃窗映出男人挺拔身姿,眼底盛滿溫暖的笑:
“有個人告訴我,我該是被愛的存在,我想我能原諒你們,但不是現在,我需要時間去接受,很抱歉。”
胡雅和江樂成對視一眼,眼底都閃過失落,也明白有些事不能操之過急,他們和江昭意之間隔得不是十天半月,而是整整十年的時間。
多年心結解開,江昭意周身清冷都散去了幾分,和胡雅夫妻倆說話的語氣都變得歡快不少,多年不見的一家三口,平靜聊起這些沒有彼此的歲月。
聊了快半個小時,胡雅記掛著要去廚房做飯,擦幹眼淚就要起身。
江昭意攔住她,笑眼彎彎得像隻狡黠的狐狸:“您讓他做就行,裴延廚藝挺好的。”
話音落下那瞬,廚房的推拉門從裏打開,裴延端著做好的糖醋排骨出來,聽見江昭意這話,把手裏菜往餐桌一放,長腿邁開,走到江昭意身邊,狠揉了揉她頭發。
“江老師,挺會使喚我啊。”裴延低頭,黑眸含笑盯著江昭意。
江昭意往後靠了靠,半邊身體緊挨著裴延,牽上他的手,討好似地搖晃,仰頭看著他,拖長尾音像在撒嬌:“——我說得是實話嘛。”
到底是太久沒見過她這般嬌憨的一麵,不止裴延呆愣了須臾,連一旁的江樂成夫妻倆都愣了許久。
裴延反扣住江昭意的手,揚眉輕笑,語氣那叫一個不謙虛:“謝謝江老師誇獎。”
“……不要臉。”江昭意紅臉瞪他。
裴延笑笑不語,低眸看著臉微紅的小姑娘,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今中午忙了那麽久,晚上回家記得好好獎勵我。”
“……”
就!知道!他沒安好心!!!
江昭意到底是年少時的嬌縱小脾氣回來了幾分,氣得掐了裴延手背一下,但她那點兒勁道對於裴延來說,無疑不是像貓咪伸爪撓癢癢。
裴延漫不經心地挑眉,語氣閑散:“撓癢癢嗎?”
江昭意:“……”
一旁的胡雅看著兩人相處的畫麵,眼圈微紅,目光欣慰,忍不住感歎:“真好,我們昭昭也找到了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裴延握緊江昭意的手,脊背略彎,湊到她耳邊輕笑了聲,熱氣噴灑,酥酥麻麻的癢意在江昭意耳邊蔓延開,她聽見他說:“咱媽誇我呢。”
江昭意斜他一眼,眼神無語,就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
到了吃中午飯的時間,因為上午心結解開,桌上氣氛和樂融融,胡雅看著坐在江昭意身邊的裴延,倏地開口:“小裴,今天不是我第一次見你吧?”
“不是,”裴延給江昭意夾了一塊她喜歡的糖醋排骨,對胡雅笑道,“一〇年除夕,我來您這兒買過餃子。”
胡雅適才回憶起來,七年前的除夕夜,棲塘難得下了一場鵝毛大學,她本來都打算關店回家了,哪想店門被敲響,一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相貌出眾的少年。
少年打著一把黑色的傘,飄落的雪花在他肩頭消融,暗黃的燈光襯得他眉眼極為好看。少年滿眼祈求,語氣幾乎低到塵埃裏:“阿姨,能拜托您賣一碗餃子嗎?我有個朋友很愛吃您做的餃子。”
抵不住少年的哀求,胡雅心軟賣了他一份餃子。
少年連聲道謝,從她手裏接過才包好的餃子,小心翼翼護在懷裏,撐傘離開,黑夜茫茫,路邊隻有一盞路燈亮起光芒,少年挺拔身影消失在雪夜裏。
“原來是你,”胡雅笑,又問,“那份餃子你朋友吃了嗎?”
“我吃了。”江昭意接了話,轉頭看向坐在身邊的裴延,眼底漫開點點溫柔,“那份餃子,是他從您這兒買給在美國留學的我的。”
此話一出,桌上其他三人都愣住。
一份零下雪夜裏買的餃子,橫跨兩個國度,一萬多公裏距離,從少年手裏送到一個對父母滿懷思念的少女手中,熟悉的餃子味,安撫了當年獨自異國求學江昭意孤寂的心。
高中時人人皆傳像裴延這樣對待感情三分鍾熱度的人,這一輩子都不會愛上另一個人。但事實是他愛了,而且愛得卑微,愛得小心翼翼,愛到默默以另一個從不存在的人守護心愛的姑娘。
江樂成先回過神來,笑著說:“小裴很好,昭昭你要好好珍惜。”
“我知道。”江昭意在桌下緩緩牽起裴延的手,細長指節穿過他的指縫,彼此掌腹緊貼,能清晰感受到薄薄一層皮膚下的脈搏跳動頻率。
一頓飯吃完,江樂成夫妻倆要去店裏查賬,江昀被打發去廚房洗碗,夫妻倆臨出門讓江昭意和裴延吃了晚飯再離開,兩人便坐在沙發上聊天。
“阿延,謝謝你。”江昭意衝裴延露出笑。
如果沒有裴延陪她回來,江昭意知道自己窮其一生,也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和父母解開心結,去尋找一個困她一生的答案。
“少跟我說這倆字。”裴延輕掐了下她臉,眼睛盯著江昭意,出聲,“我們昭昭不僅值得最好的一切,也值得這世界所有人去愛。”
江昭意眼眶微熱,她的少年前半生都在泥濘裏踽踽獨行,從未虧見過光亮,可他還是有一顆赤誠的心,即使從未被人愛過,他也願意讓她相信她是可以被愛的存在。
“裴延,看著我。”江昭意雙手捧起裴延的臉。
裴延如言抬眸看她,麵前姑娘清淩淩的杏眼倒映著他的臉,她眼尾微紅,眼底卻一片清澈的真誠,一字一句,告訴他:“不止我,我們阿延也是值得被人愛的存在。”
“你的出生從來不是多餘,而是上帝的恩賜。”
“謝謝你讓我在那些瞧不見未來的歲月遇見了你,”江昭意快速掃一眼廚房,確定江昀沒出來,在裴延唇邊落下一吻,“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來愛你,你的朋友、家人、粉絲,他們都是愛你的。”
“所以,別否定自我,我們同樣值得被人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