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啊？？
他沒聽錯吧？
盛駱禮呆坐在原地, 緩了好些時候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裏聽到的那句話。
在見沈初一之前，盛駱禮已經通過互聯網了解了不少關於這個小侄女的事情，知道她回國數月裏做了不少看似荒唐但仔細一想好像又有道理的事, 因此, 還十分自信地以為, 他已經很了解小侄女，並對其精神狀態的波動後果有所準備。
可盛駱禮還是沒想到——
掘墳？？
他那張和盛明初有三分相似的臉目瞪口呆著。
沈初一：“咋，辦不到？”
她滿不在乎地說：“辦不到就算了, 那個什麽盛家家主令，還有股份，也別給我了。”
這玩意兒不是她要的, 是盛家求著給她的。
準確來說，沈初一認為, 這些遺囑，不過是盛老太爺臨死前一次自私地向善。按照盛駱禮的描述，沈初一毫不懷疑, 盛老太爺極有可能是將死之際怕自己這一生作孽太多, 死後下地獄，故而聽了某位算命大師的話, 寫了這麽一封遺囑。
沈初一通常不用惡意揣測人, 但對於盛老太爺，她就樂意這麽做。
畢竟她不過是個不到一百斤的寶寶, 有九十斤的反骨怎麽了？
盛駱禮有些猶豫：“初一, 他畢竟是長輩，而是死者為大......”
盛駱禮從小受到的教育讓他還沒辦法能跨出這一步。
盡管他也曾在一些無人可知的時刻, 偷偷憎惡著盛老太爺。
盛老太爺年老體衰，重病纏身, 花了巨額資金妄圖買命，但閻王爺就像是鐵了心要把他拉下去陪著打梭//哈一般，對他毫不鬆手。
盛駱禮的媽媽自盛明初去世以後，再也沒見過盛老太爺，父女決裂。偶爾回港也是來見盛駱禮。
盛家二房雖比老太爺年輕，但因為一場意外，走在了老太爺之前。
盛老太爺梟雄一世，命數快盡時，身邊隻有盛駱禮這麽一個孫輩陪著。二房的那位一開始還裝模作樣地盡孝，到後麵得知遺囑已定自己沒得到多少便連裝都不裝了。
晚景淒涼，孤苦無依，這八個字算是盛老太爺的判詞。
盛駱禮偶爾恨他，要不是他，他現在不會這般不自由地做著自己不喜歡的事。但偶爾又覺得，病**衰老的男人看起來實在可憐，原本健碩的身體變成一堆幹柴，全身上下都插著管子，疼痛起來神誌不清時，還會念哥哥的名字。
他喊：“明初，明初，你是醫生，救救爺爺。”
可明初早就不在了。
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盛駱禮目睹這些的時候，隻覺得一切都很割裂，對這位長輩的情感複雜得像一個被小孩搓亂的混色橡皮泥，多種情緒糅雜在一起，叫他根本分不清。
盛駱禮還在這持續糾結，沈初一就不耐煩地抬了下眼皮，毫無感情地說：“長輩怎麽了？我沒罵他老東西已經夠意思了。”
“還死者為大......他可慶幸自己死得早吧。”
不然現在就不是掘墳這麽簡單了。
沈初一很清楚，她爹的死與盛老太爺沒關，事發以後他還找人搞了加害者，也算是替她爹報仇了。
因而她這樣做也許有些過，但聽了盛老太爺靠女人發家又吃裏扒外扶小三上位，她這胸口的火是燒得壓也不壓不住。
更何況她隱隱有種直覺。
像盛老太爺這樣心狠手辣，毫無道德底線，控製欲極強的老頭子，怎麽就在臨死之前這般愧對她爹？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相反，但凡年輕時做了一兩件過意不去的事，留到將死之時，估計才會如此內疚。
舉目無親之際，又想起了那個溫潤並天縱英才的大孫子。
嘖。
沈初一抬眸看著盛駱禮。
“你就說這墳究竟能不能掘吧。”
“一句話的事。”
盛駱禮歎了口氣：“你是家主，都聽你的。”
沈初一：“勸你別裝，要是被我發現你現在心裏偷偷有一點暗爽，你就完了。”
盛駱禮：“......”
這小侄女怎麽這麽敏銳！
他抿了抿唇，過了好久，問：“需要我幫忙找人去辦這件事嗎？”
沈初一：“不用。”
“我有個人選。”
片刻後，顧一接到這個任務時人都傻了。其表情和剛剛乍一聽到沈初一這話的盛駱禮一模一樣。
顧一正想說些什麽，沈初一：“我是家主。”
“要麽聽我的，要麽真的失業，你可以選一個。”
顧一：“......”
他不確定地看了眼盛駱禮的表情。
盛駱禮頷首。
顧一：“......！！”
打工人！
打工魂！
他當經調整表情，十分專業地問：“沒問題，沈小姐，啊不，家主，你想怎麽掘？”
沈初一勾了勾手指，把顧一招到身邊，對著他耳語：“你先這樣，然後這樣......記得把事情鬧大點。”
顧一：“好的家主。”
“我等你消息。”沈初一說，“明天能完成這事吧？”
顧一：“當然！”
“我現在就去買票回港。”顧一說。
沈初一：“別啊，你就坐他的私人飛機走私人航線回去。”
啊？
盛駱禮眨眨眼。
他這就要被小侄女遣送回去了嗎？
“初一，不留我......”
沈初一：“叔叔，謝謝你今天告訴我真相，但咱倆不熟。”
“介於我媽很抗拒我和你們接觸並十分討厭你們，在我媽改變態度之前，我也不會再同盛家有來往。有什麽事可以告訴顧一。”
“啊，對了。”沈初一想起這事，“股份的問題再說吧，要是我忘了就算了。”
比起盛家那些毫無意義的數字，她覺得還是缺德掘墳能讓她稍稍開心一些。
盛駱禮：“啊？”
沈初一：“啊什麽？”
“我爸當年都不要的東西，我又怎麽會要。”
管它市值幾百億，沈初一不在乎。
還是那句話，她不缺錢，她隻缺德。
“走了。”
沈初一同盛駱禮道別，拿起自己的青蛙頭套，戴在腦袋上，推開門瀟灑離開。隻是她身上比走的時候多了一樣東西。衣服套裝的側兜裏，放著一本泛黃的剪貼冊，那是屬於沈婉的秘密，沉甸甸的，讓沈初一走出酒店後，腳步變得越來越慢。
沈初一打了個車，站著等車的時候，她憋了半天，終究沒忍住，雙手叉腰仰頭對著天空一聲大喊：“老天爺我叼你老***！！”
喊完還不夠爽快，抬起兩隻前蹼，努力地做了個豎中指的動作。
路人意外拍下這段畫麵，有感而發，上傳網絡，標題：《賣崽青蛙老奶奶當街崩潰！生活！你為何如此作孽！》
網友評論：
【啊啊啊說出了我的心聲！！！】
【哎，奶奶也是為了生活啊，這麽熱的天呢。】
【就我一個人覺得這個青蛙很眼熟嗎？】
【是的，隻有你一個人。全國到處都是這種青蛙，你能看出啥差別啊？】
薑予微刷到這條衝上熱門的視頻時，聽著那熟悉的變聲器的聲音，一下就認出了這是她的魔法幸運小青蛙。
小青蛙跑那去做什麽？
她今天不是說要出去談場地嗎？如果是真的辦公室，沒必要打扮成這樣吧？
好神秘的一隻蛙。
薑予微默默把這個視頻收jsg藏起來，存放進《小青蛙/愛心》特輯裏。
嗯，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追星。
·
沈初一全然不知道自己穿上青蛙套隨便發瘋都能又在網上帶起一波流量，她現在早找了一家酒店換掉青蛙服裝，穿上了正常地球人的衣服，跟劇組請了個假，就往家裏去。
一路上，沈初一心情很是緊張。
她怕自己等會見到媽媽情緒失控。
又怕見不到媽媽情緒也會失控。
很矛盾，胸口有一團捋不順的線團，堵著那上不去下不來，噎得沈初一想罵人。
站在家門口打開電子門鎖的時候，沈初一很是緊張，怕沈婉就在屋子裏。盡管回家的時候已經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次得知真相後見到媽媽的動作神情，但她依舊很緊張。
處理這種事，沈初一沒有經驗。
她人生離死亡最近的時候是高中時和朋友出去玩，隔壁街區有了槍·殺案，再然後便是得知劇情，她成為了夢中先走一步的人。
原書中說，這朵盛放了幾十年的玫瑰，因為難以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很快凋零了。
簡簡單單，輕描淡寫。
沈初一現在才知道，這一行字究竟意味著什麽。
沈婉再次被留在了身後。
見到媽媽，該說什麽？要笑還是哭？坦白還是隱瞞？媽媽需要安慰嗎？她有放下這些事嗎？這些年......她過得好嗎？如果她再提及這件事，對媽媽來說，是雪上加霜，還是......
沈初一害怕了。
她一直以來都如此執著地尋覓著沈婉的秘密，如今好不容易闖進那一片幽暗森林，卻不敢打著燈往前走了。
前麵是深淵。
她這般緊張，開門後的動作小心翼翼，躡手躡腳，貓著身子摸進房間以後，弓著腰往裏探頭看了看。
呼——
沈婉不在。
沈初一鬆了口氣。
剛剛直起身子，順便把高懸著的心髒也安穩放落於原處，就聽到沈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初一？”她茫然地站在門口，“怎麽了？”
“家裏有人嗎？”
沈初一渾身一僵，立刻回答：“沒有！沒有！”
“那你這是......？”
沈初一抬臀扭胯做了個花手：“在練舞。”
沈婉：“......”
沈初一瞧她拎著帆布包，一眼就看出來她的動向。
“媽，你又去看大黃啦？”
沈婉：“嗯。”
她彎腰把鞋子換下，溫柔的長裙裙擺搖曳，長發也隨著動作散落至胸前。
“它一個人在醫院，我怕它難受。”沈婉輕聲說，“也做不了什麽，就是過去陪陪她。”
媽媽這樣陪大黃，那過去那些年，誰來陪媽媽呢？
想到這，沈初一眼睛一下就尿尿了。
但她憋住了。
修煉多年，不僅**能憋，眼睛也能。
她快速低頭擦掉眼淚，盡力控製著自己的嗓音：“這樣啊。”
“放心吧媽媽，大黃肯定能好的。我找大師算了，說她命裏帶財，八字生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沈婉被女兒逗笑：“好，聽你的。”
“嗓子不舒服嗎？感冒了？”
沈初一：“沒！”
“咳——”
“空調吹多了可能。”
“在空調房裏待得久的話還是得穿件外套。”沈婉瞧著沈初一那兩個細長的光膀子，“免得著涼。”
“好滴~媽媽~”
沈婉：“今天劇組下班這麽早嗎？你不盯現場了？”
沈初一：“這不是想你了嗎！想回家看你！”
沈婉盯著她。
沈初一嘟囔一句：“偶爾人家也想偷偷懶。”
沈婉笑著搖頭：“早就跟你說了，這個懶早該偷了。沒幾個總製片人會天天在現場盯著，你要學會放權，讓下麵的人去做事，這盤棋才能活下來。”
沈初一喊冤：“那我不是第一次當總製片還有些不放心嗎！”
“而且，這不是我回國以後第一次做正事嗎？我就想著表現好一些呀，認真一點，免得叫你失望。劇組的班底可都是媽媽你拉來的！”
沈婉愣了下，抿了抿唇，猶豫片刻，對著女兒開口：“抱歉，初一，我不知道你壓力這麽大。”
沈初一：“啊啊幹嘛突然道歉！”
沈婉：“關於班底和其他人的看法問題，你完全不用擔心。”
她難得這樣同女兒掏開心窩講話：“說實話，大家本來對此都沒什麽期待，來這個劇組也是想放飛玩一玩。結果，現在你知道嗎？我幾乎每天都能收到他們誇你的信息。”
說到這，連沈婉自己都沒注意，她的臉上已經有了一種溫柔的笑意。
“你做得很好呀初一。”
“而且，不管你做什麽，媽媽都不會對你失望的。”沈婉篤定地說，“絕對不會。”
沈初一反骨上身，嘴賤問了一句：“真的嗎？”
“如果我現在去和霍斯一談戀愛呢？”
沈婉：“......”
“門在後麵，可以自助。”
沈初一：“......你失望了！”
沈婉：“注意措辭。”
“我是絕望。”
沈初一哈哈哈大笑起來，又想起之前網上很火的一個問題。
“媽媽。”
“嗯？”
“如果我變成蟑螂你會愛我嗎？”
沈婉，在影視圈從業多年，名揚四海，走紅毯麵對刺眼閃光點麵不改色，於鏡頭前拿下表情管理滿分的成績。
這樣的她，在聽到這句話後終於裂開了。
“你為什麽會變成蟑螂？”
沈初一：“你別管為什麽，你就說你會不會愛我吧。”
沈婉：“你不可能變成蟑螂。”
沈初一：“所以是假如。”
沈婉冷靜地說：“據我所知，蟑螂其實是一種很幹淨的動物，據某昆蟲學家說，它是一種被誤解最深的昆蟲，不僅愛幹淨，而且還沒有寄生蟲。”
沈初一好奇：“真的嗎？所以昆蟲學家會見到蟑螂會對它說歡迎光臨嗎？”
沈婉：“不。”
“他會弄死。”*
沈初一捂著胸口後退一步，誇張地說：“所以這就是媽媽你給我的回答嗎？”
“如果我變成蟑螂——”
“弄死。”
沈初一心碎了。
沈婉又說：“但前提是不知道那是你。”
“如果知道是你的話，唔，我也變成蟑螂來陪你？不然總感覺那樣小小的個頭，很容易被欺負呢。”
沈初一：“你變成蟑螂那不是咱倆一起被欺負嗎！！”
沈婉：“有道理。”
“那我給你買一個大大的房子，把你放進去養起來。”
沈初一：“蟑螂屋是吧？”
沈婉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了：“你看你，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
“才沒有！”沈初一認真反駁，“我不是不相信！我是覺得變成蟑螂也不好。”
“那樣我就不能抱抱你了，媽媽。”
沈婉很嚴謹：“嚴格意義上來說，如果你變成蟑螂但依舊是現在的體型的話，我們應當還是有辦法完成‘擁抱’這個動作的。”
沈初一：“媽，有人說過你很會破壞氣氛嗎？”
沈婉：“這不遺傳你嗎？”
沈初一：“......”
嗯？
乍一聽好像有點道理，怎麽細細品了下又覺得不對呢？？
她媽遺傳她？！？
搞反了吧！
沈初一哼唧一聲，正要張嘴反駁，肚子就先咕咕叫了。
沈婉：“叫個外賣？”
沈初一：“我要吃肉。”
沈婉：“突然覺得你現在也挺像個大蟑螂的。”
沈初一：“......”
“媽！！！”
“你跟誰學壞了！！！”
怎麽還會吐槽了！！！！
沈婉哈哈笑起來，往沙發上一坐，開始看外賣。
沈初一站在客廳與門廳的隔斷櫃子邊，靠著那櫃麵，靜靜地望著沈婉。
她久久站了一會，走到自己的房間，出來後，臉上已經戴了個墨鏡。
沈婉：“......”
“這是？”她很不確定地問。
沈初一：“我新買的墨鏡，酷嗎？”
沈婉盯著那花花綠綠兒童風格還有卡通形象可翻蓋的墨鏡，回了兩個字：“挺好。”
“眼睛不舒服在家裏戴墨鏡？”
沈初一：“怕它尿尿。”
沈婉：“......？”
她怎麽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
沈初一長籲一口氣，對著沈婉說：“媽，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
沈婉心裏咯噔一下。
“你真的和霍斯一談戀愛了？”
沈初一：“不是啊！！！！”
“你別咒我啊！！！”
沈婉鬆了口氣：“嚇我一跳。”
沈初一：“到底誰嚇誰啊！！”
沈婉失笑：“究竟什麽事啊？讓你這麽正式。”
沈初一嘴巴張了又張，嗓子就像是堵住，要坦白的事情很多，搞得她一時不知從何將其。此刻的她就像是要在一個jsg極為透明的膠布上找到一處起點，但不管怎麽樣，她都找不出來。
一貫伶牙俐齒從沒在嘴上交鋒失利過的沈初一迎來了她的首次敗北。
想說的話太多，反而無從說起。
她當場一個土下座，對著沈婉雙手遞上平板電腦。
“密碼1234，文檔我已經打開了，媽，你可以直接看。”
質疑盛駱禮，敬佩盛駱禮。
也不知道這大叔是怎麽做到能把那些事用講故事的方式告訴她的。
反正沈初一開不了口，一個字都不行。
沈婉接過平板以後，沈初一便一直低著頭，她臉上戴著墨鏡，因為角度原因，沈婉不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但她看得出來，女兒現在很緊張。
肩膀緊繃著，腳趾也在亂晃，手無處安放，瞧起來是很害怕的樣子。
沈婉想，能有什麽事讓初一這麽害怕？
頷首往平板的文件上一看，她的心跳就停止了。
大標題叫《初一的自白書（希望媽媽不要太生氣）（生氣也可以）（但一定不要把我趕回美麗國）（拜托拜托）（我GAP還沒結束呢！）》
冗長但小心翼翼的標題之下便是正文。
沈初一省略了在夢裏覺醒劇情的部分，從秦琴告知她秘密開始坦白，用思維導圖的方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了這麽些時間裏她背著沈婉做過的事情。
那一份親子圖鑒也被她插入在這個文檔裏。
她還用手寫標注了一行字：（媽媽你實在是太潔癖了我隻能出此下策帶你去美甲了！PS美甲真的很適合你耶！下次再一起去吧！如果你還想和我一起去的話！）
秦琴給她的照片，梁嶼森提供的資料，私家偵探的答複，沈初一也毫無遺漏地放在了文檔裏。
她寫：媽媽，下次真的要喬裝打扮的話，還是換個方式吧！這個有風險啊！！
沈婉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把這份文檔從頭看到尾的。
女兒以為她會生氣。
可自她看到標題開始，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心疼，緊接著是內疚。
是她這些年作為母親不夠好，沒讓女兒感受到被人堅定愛著，所以才讓女兒在與她相處這件事上依舊保留著如此小心翼翼不確定的害怕。
沈婉了解這種心情。
她從小就是在這樣的心情裏長大的。
當年懷上這個孩子，決定要生下來，她還同愛人說：“我一定要做個和媽媽不一樣的媽媽。”
愛人笑話她：“你在說繞口令？”
沈婉正要耍小姑娘性子，愛人又講：“肯定可以的婉婉，別害怕，別擔心。你一定是個好媽媽。”
“不對，就算一開始不是也沒關係。我會陪著你，我們的女兒一定會在愛裏長大的。”
沈婉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他。
那個名字她甚至從來都不敢提。
但今天卻突然一下湧起了關於他的記憶，這些對話，就像是發生在昨天，那些畫麵，清晰地就好像他還活著。
他走了，她也失約了。
他們的女兒沒能在愛裏長大，因為她的怯弱和逃避，而變成了在她麵前謹小慎微的模樣。
這麽多天下來，沈婉以為她和女兒之間已經跨過了這道坎，但看到沈初一遞來的平板上的文檔，她才知道：她的女兒心裏一直有一條不可跨越的長河。
一處幹涸的空洞。
和她一樣。
文檔的後半部分，沈婉甚至沒有勇氣看下去。女兒真誠坦率毫無遮掩的文字，就像是一把一把利劍，插在她的胸口，提醒著她這麽多年來，她究竟有多不負責，又有多怯弱。
如果不是女兒一次一次主動走向她，她要為了過去的傷口再辜負女兒多少次？
女兒又沒做錯什麽。
這麽一回頭看，原來她終究變成了母親的樣子。
和任淑英一樣。
以為給女兒提供了最好的物質環境，最好的選擇，就可以抽身離開。
她以前總想，她和媽媽不一樣。
任淑英是為了追求夢想，而她是因為......受了傷。
但現在，沈婉忽然清醒過來。
不管原因是什麽，她所做的事情都和任淑英別無二致，一模一樣。
沈婉的指尖不再往下滑動，也沒有繼續讀這文檔。
她嗓子幹澀，艱難地喊了一聲女兒的名字。
“初一......”
沈初一埋著頭，像做錯事的小貓，蹲在一邊，抬著爪爪，渾身抖著。
“媽，我錯了。”她小聲地說，“我知道自己不該在背後這樣查你的，做很多事情也應該征求你的同意。畢竟誰也不想被人侵犯隱私，不是嗎？我其實也一直都想問你的，但是我怕你不跟我說......”
沈初一沒能再說下去。
因為她感覺到自己被一股堅定又溫柔的力量拽入了懷裏，先是肩膀一沉，然後背後有了力道感。她長得比沈婉稍高，但因為低著頭彎腰的緣故，一下被沈婉摟在胸前。
這是沈初一記憶裏靠媽媽最近的一次。
也是她這麽多年來，長大後的第一次擁抱。
沈婉的味道，沈婉的力道，她難以控製頻率的呼吸，全都縈繞在沈初一的身旁。
眼前是墨鏡，所以她隻能看到一片幽暗。
暗得似子宮裏的溫床。
沈初一猶豫了下，抬手回摟著沈婉，很是不知所措。
“媽？”
沈婉的手指緊緊抓著她的肩膀。
沒說話。
沈初一先是感受到媽媽的肩膀在顫抖，緊接著，她感覺頭頂好像濕濕的，有一種淋雨的感覺，再然後，沈婉強忍著的哭聲漸漸變大。
最後，她嚎啕大哭得像個孩子。
“對不起。”沈婉第一次在心理谘詢室之外的地方情緒失控，“對不起，初一，真的對不起。”
沈初一從沒想過媽媽會是這個反應。
她愣了好久，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跟著沈婉哇哇大哭起來。
一開始隻是陪哭，被情緒感染到身體失控。
再後來就是委屈。
替自己這麽多年而委屈。
委屈完了，她就隻剩下心疼了。
她的媽媽，自從做了媽媽，連累和痛都無聲。
若不是今天，沈婉也許永遠不會在她麵前哭成這樣。
兩母女抱成一團哭得快倒了長城，眼淚鼻涕蹭得到處都是，沈初一甚至哭到打嗝。
沈婉一下就笑了，拿紙巾給她擦鼻涕，擦到一半又哭了。
沈初一覺得她的墨鏡是白戴了。
根本遮不住什麽，還把媽媽的胸口印出一道奇怪的紅痕。
沈初一把墨鏡摘下來。
沈婉講話時還帶著哭腔：“你眼睛腫了。”
沈初一：“你也是。”
兩個人對視一眼，眼淚還掛在臉上，嘴角卻揚了起來。
兩個人哭得太慘烈，以至於外賣送到的時候，隔著一扇門，外賣員都聽到了聲音。
她著急地按門鈴敲門，慌亂地在大喊：“你好！你好！這裏是飽了嗎外賣！客人！請問你是出事嗎！需要幫忙嗎！！”
“你好！！”
沈初一和沈婉定在原地，沉默半天後，沈婉拿起桌上的墨鏡，戴在自己臉上，走到門口，對著可視化門鈴說：“沒事。放門口就好，謝謝。”
外賣員很純善，關切地問：“真的嗎？我剛剛聽見你哭得很大聲。”
“真的沒事嗎女士？”
為了讓這位奔波一天的外賣員安心，沈婉打開門，摘下墨鏡，看著麵前身穿藍色製服的女性，動作透著幾分瀟灑。
外賣員：“！！！”
“沈影後！！”她難以克製地尖叫了起來，“天啊天啊！！居然是你！！！”
“我超級喜歡你！！我從小看你的戲長大的！我爸爸媽媽也是！！！”
“噗嗤。”
沈初一在背後偷笑。
外賣員發現她，眼睛瞪大，再開口說話時，分貝已經上了一個新高度。
“四老師！！！！”
“你發瘋的樣子真的好迷人！！！”
這下輪到沈婉笑出聲了。
沈初一躲在媽媽身後探出腦袋：“謝謝。”
“我哭泣的樣子也很迷人。”
外賣員：“對對對！！”
沈初一：“不好意思啊，我和媽媽剛在家裏對戲，正好演到痛哭的部分，一時放太開了，沒收住。嚇到你了吧？”
外賣員：“沒有沒有！！”
“哭得好！哭得妙！”
這位熱情的女性誇讚了沈婉和沈初一好幾遍後，要了個簽名便離開了，走之前還發誓說，絕對不會跟別人透露這地址，還說以後就蹲守著這一片接她們的單，免得被別人知道了這地址做壞事。
電梯門都要關上了，她又攔住門，探出來喊了一句：“四老師，雖然別人都不相信你，但是我相信你！你的演技真的很好！！jsg”
隔著一扇門，她都能被那種洶湧彭拜的情緒給感染。
“加油鴨四老師！”
沈初一：“......我謝謝你啊。”
外賣員一走，門一關，沈婉和沈初一盯著彼此臉上的淚痕和突如其來的腫泡眼，沉默了會，又笑起來。
“先吃飯？”沈婉說。
沈初一：“好。”
“寶寶餓了。”
吃飯的時候，沈初一沒忍住，問：“媽，你真不生氣啊？”
沈婉：“生氣。”
沈初一心剛剛提起來，她又說：“生我自己的氣。”
沈初一：“媽！！”
“你還是沒遺傳到我的精髓。”
“與其怪罪自己，不如怪罪別人。你沒錯啊！錯的都是那些壞人。都什麽東西啊，誰家正經病人拿刀捅——”
草。
沈初一說快了，她立刻把話收回來，還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沈婉手抖了一下，就在沈初一準備道歉的時候，她說：“對。”
“都是他們的錯。”
沈婉是真切這樣覺得的，她眼神發狠：“那個人，還有盛家所有人，都沒一個好東西。”
沈初一呼吸都輕了。
“媽，我可以提他嗎？”她很小心。
沈婉：“我不知道。”
她說：“我們可以試試。”
沈初一眨眨眼。
“好。”她想的第一個話題是，“我覺得我爸真帥。”
沈婉笑了：“是啊。”
“他一直都生得很好看。”
過了十八年，沈婉第一次在醫生之外的人麵前聊他。也是第一次，如此自然地想到了他的樣貌。
沈婉握著筷子，筷子尖在米飯上輕輕戳弄著。
“你看過他的照片？盛駱禮給你看的？”
沈初一：“對啊。”
她眼睛一眯：“媽，那個文檔你是不是根本沒看完啊。”
沈婉心虛地給沈初一夾了個雞腿。
“來，吃飯。”
沈初一：“你麵對我的自首居然一點都不嚴肅認真！”
沈婉歎一口氣。
“我吃完飯就去看。”
沈初一：“不行不行，你現在就看。”
沈婉：“自首還有強買強賣？”
沈初一：“對呀對呀。”
她害羞地把平板重新打開，遞給沈婉。
沈婉正要翻後半的內容，沈初一輕咳一聲，伸手把那些都滑過去了。
“這些都不是重點，以你的聰明才智，你肯定都猜出來了。”
“當當當！看這個！！”
文檔的最後沈初一畫了一副小漫畫。
一開始，玫瑰遇到了狐狸。後來狐狸走了，玫瑰漸漸枯萎。最後，一隻小狐狸出現了。
「沈婉女士，恭喜你，開到了人生最好的盲盒（自封版）」
「從今天開始，就讓小狐狸來保護你。」
「別問，問就是大狐狸夢裏傳話說的！」
沈初一之前一直以為，老天爺安排她提前得知劇情是為了讓她趨利避害，躲開書中內容。從盛駱禮那得知一切後她才明白，也許老天爺是想要她救救沈婉，也救救她自己。
或者，根本沒有老天爺。
是她那個溫柔的爸爸在默默保護著她。
沈初一想得正好，就聽沈婉說：“謝謝你，小狐狸。”
“但我有個問題。”
沈初一叼著筷子很是囂張：“您請說。”
沈婉：“你是不是太久沒寫中文了？”
沈初一：“啊？”
沈婉：“寶寶，狐狸的狐是反犬旁，不是提手旁。”
沈初一：“......”
“那隻是我寫得太快了太潦草了！！”
她可是緊急在酒店裏趕製出來的文檔啊！！！
這超強的現場製作PPT的能力哪個大學生看了不說一句羨慕啊！！！
沈婉你可真不會抓重點！！
她還以為沈婉會感動一下呢。
畢竟她難得矯情。
失策失策。
沈初一生氣地拿筷子狠狠往飯上一戳，遠看著就像是兩柱高香。
“初一，墨鏡呢？”沈婉突然說。
沈初一：“我找找。”
“你吃飯還戴墨鏡幹嘛？看得清菜嗎媽媽？”
沈婉：“沒辦法。”
她說：“眼睛尿尿了。”
沈初一：“......”
草，她媽被傳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