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你尚且不認識我, 就想要做我的學生。”秦少劼如此說著,“如此唐突?”
丁勇康知道自己很唐突。
麵前坐在輪椅上的男子,不知道具體是什麽身份。他看似矜貴, 又充滿病弱。與容中將更有不合時宜的親昵。這種人一般身份地位極高, 但很可能活不久。
師生關係是相當微妙的。在官場上,一場師生關係代表和決定了很多東西。如果不出意外,基本上人脈和恩怨都會傳承下來。
在這種必然會有人情關係影響的朝堂情況下,選先生其實是不能隨便選的。
他當然也想像一些軍中後輩一樣,和容家小輩玩在一起。那些人在軍營前整日鬧騰, 全然是以後要參與武舉的。但那些人也都上學,像容家是請先生上門教,像有幾個會專門去書院。
京城裏專供權貴的國子監之類,自也是授課的。
但丁勇康一個輟學的人, 實在沒有辦法。
他父親退了, 也不是京營的將士。他去和容家小輩玩, 沒有理由, 也無法借著這個理由找先生。而他上學又雇不起馬車坐不起轎子, 實在沒法出門。
要是他天賦異稟, 是被世人稱讚的神童, 那或許會有先生主動上門來教他, 以此來謀一個名聲。但京城所謂的“神童”太多了。
他年僅八歲,在一群童生中想要出頭拿到第一就難。第二之後皆無意義。那些要名聲的先生幾乎不屑於教導第二之後的。畢竟天下童生那麽多, 想要拿到一甲的人隻有寥寥數幾。
隻有拿穩第一,才好歹以後有狀元之才。
問題是他爹退的時候,他還沒考試呢!連名次都沒, 碰瓷神童名聲的機會都沒,哪個先生教啊?
親爹關係少人脈弱, 他能找到普通的教書先生,但請人天天上門教他也是一大筆錢。而普通教識字的先生,或許隻是個秀才,既不學武不懂兵,又沒有舉人進士之才,對天下治理之事觀點薄弱,如何能教的了他?
他的起點已經注定比秀才高。要知道狀元郎入翰林也沒四品!
八歲的丁勇康都快愁死了。
互助會一聽說有人來教,他當即就過來了。和旁人猜測的那樣,他就是想要攀上一條人脈,挑選合適的先生。最好花錢不用太多。
他實在給不出太多的錢。
來互助會的權貴,大多都不差錢。她們這些人多是要善心和名聲。雖她們的目的多在百姓身上,但也和他的需求不謀而合。
他看著麵前的人,總想的是:先試試。萬一麵前的人真的很了不起呢?就看這人身邊靠近的這些關係,就屬於京城中一般人攀不上的了!
而且能來互助會,說明這位先生內心善良居多,熱愛百姓。這等人就算不收自己,結識一下混個臉熟也是好事。
丁勇康短短時間內分析利弊,頭腦一熱就說出了口:“我知道。但先生既然讓人叫我出來,應該對我有所了解,也是有所想法。”
他用稚嫩的嗓音這般回答:“要不然,互助會那麽多人,您為什麽不叫其他人出來?”
秦少劼喜歡這麽有野心且聰明的人,就如同他年幼時那般。人無所欲求,就很難主動朝上攀爬,更難做大事。治國之臣,需要的便是有野心的。
他側身看向方文棟:“您覺得如何?”
方文棟詫異。
他身為首輔,收是收學生,但很挑。到他這個地位,收皇子當學生還差不多,收其他人,除非是有狀元之才,否則真沒有收的意義。
哪怕帝王開口也不行。
再者就是,麵前的孩子明顯往後發展更適合兵部。方文棟要是收學生,怎麽也是往戶部吏部方向養,不太適合。
“我未必合適這孩子。”方文棟這般說,“年歲大了,精力有限。”
如此婉拒,就連容寧都聽得出來。
丁勇康一聽,麵前的人並不是想要收自己為學生的意思,而旁邊這位年紀較大的更是如此說,頓時心情低落下來。
他但凡再長兩歲,通過了童生考試有個好名次,也不至於如此難堪。
丁勇康想了想,在不安中又嚐試了一次:“我寫過一些文章。雖是粗簡,也請幾位勞煩看一眼!”
他帶了紙筆過來,也帶了自己寫的文章過來,就是為了這種時候準備的。
丁勇康又轉回院子,在不打擾人的情況下,很快將自己包裹拿了出來。他把一疊紙取出,恭敬遞到秦少劼麵前。
秦少劼接過,快速翻看掃了眼,隨後一分二,一部分交給了方文棟,另一部分交給了容寧。
猝不及防收到文章的容寧,下意識表示:“我也不適合當他的先生吧?”
她要是隻是臣子倒還好。她身為皇後之後,收學生就很怪。
被三連拒的丁勇康,哪裏受過那麽大委屈?
他內心替自己鼓氣,想要開口說什麽,聲音卡在嗓子裏。他覺得人生對他真是好殘忍,給了他別人一輩子都未必能拿到的榮光,又用這等榮光碾碎他往後的路。
小家夥強撐著站在那兒,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
容寧抬頭見他這樣,頓時頭大。她低頭看起了文章,一目十行快速掃起來。
方文棟先行看完,對欺負小孩沒有什麽興趣,將紙遞給容寧:“確實不適合做我的學生,會浪費孩子天賦。容中將倒是適合替他挑選一位良師。”
容寧拿到餘下的文章,從一目十行再翻到前麵重新看起來,稍細致了一些:“寫得有點意思。”
自小看兵書又真正打過仗的容寧,比一般人更看重軍防這一塊。她擅長以小博大,也擅長借用地勢和邊塞城牆防備,深知打仗需要關注的很多小細節,能夠更好獲得戰場勝利。
丁勇康年僅八歲,看的兵書有限。光識字就隻識了那麽些,對四書五經的要義都不算吃透,卻在兵法上很有見解。
大抵是在家裏受寵,生活清貧沒錢找好先生,於是父親親自教導孩子。
耳聽目染之下,丁勇康對江南日常訓兵很有一套,還提出了幾個打仗非常好用的近戰陣法。這種近戰陣法,有點類似於皇宮裏侍衛保護皇帝的那套。
武器上有盾有矛有狼筅還有三角叉。
這一套能夠很好降低士兵的死亡率的疏散陣法,也增強士兵凝聚力,在人數相近或者人數較多時,隻要不碰上火器狂轟亂炸,就很無敵。
按照容寧的想法,加上遠程弓箭和火器,屬於無敵中的無敵。
容寧至少腦子裏一時想不出如何破解這套。
她是帶騎兵的,當然知道靠著重騎兵也能衝散這套陣法。但騎兵是北方好用。這套是步兵打法,很江南,很適合步兵和水兵。
容寧抬頭看了眼紅著眼眶的小家夥,稀奇問了聲:“這些是你覺得很好用,還是你爹覺得很好用?”提出的人很厲害,但能從萬千兵書中選出好用,並用上的人,才是真正的將士。
丁勇康繃著不讓自己真哭出來,慢慢回答:“我爹覺得訓兵那套,太過像演戲。陣法會很好用。可惜他沒怎麽試過。”
江南這幾年戰事沒有北方那麽頻繁。沒打仗,當然沒機會用。
容寧有點惋惜。不被使用的兵法,就像束之高閣的武器一樣。天下人不知道其威力,隨著時間流逝就徹底被人遺忘。
算是可造之材,不讀書有點虧。
要知道士兵裏麵一大堆不讀書的,有個讀書還懂兵法的掌兵,是相當好用。她在古北口也喜歡文科更擅長的袁景輝,在很多時候很好用。
容寧看向自己這群人,當場覺得好笑。在場的還真一個都不適合當丁勇康的老師。純屬浪費的那種。
丁勇康不是做狀元郎首輔的人才。
他是統兵或者做兵部官員的將才。偏文的武將,很適合兵部。
她看向徐繆淩。徐繆淩也不行。
他武舉出身,還入的是錦衣衛,自己都學不明白沒法教人。他父親兵部尚書徐大人倒是可以,但和方大人一樣,身份高年紀太大,不適合收這種年紀小的學生。
倒可以在兵部侍郎或者郎中裏麵挑一個先生。
她回過頭,和秦少劼提議:“不然讓人去兵部晃一圈看看?”
秦少劼:“嗯。徐繆淩可以帶著去。”
徐繆淩這幾年並不會主動去兵部,沒想到突然扛上這麽個事。他想了一下。他爹下麵有兩個侍郎,郎中若幹。小家夥八歲,但屬四品,入侍郎名下更合適。
反正是比在場人合適。
徐繆淩應下:“是。”
容寧知道這隻能解決一個孩子的讀書問題,不能解決所有。她對著秦少劼提議:“禮部難道不能改改規矩?不管如何,總不能讓人念不起書。不然設置個沒有成年的出行不用強行如此排場?”
丁勇康人有點懵。
感覺麵前的人身份地位,好像超乎他想象的高了。
京城中還有這麽一個人麽?可以撼動朝中規矩?
秦少劼笑了一聲:“天下違禮製者,屢禁不止。四品以下乘馬車坐轎的在京中也不少見。”這些是愛慕權勢,覺得自己身為官員,要一定的排場。
“有的人四品都念不起書了,有的人四品之下還相當奢靡。想來這些人是太過闊綽。”
他表示:“是該改改禮製。”
方文棟在邊上聽著,再度同情起了禮部。陛下難得把事情全推了,出來一趟好像又多了一個活。勤奮的帝王真是讓人膽寒。
他心有戚戚,尋思著是該找機會挑選個人,替上自己往後的首輔之位。
不然哪天可能要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