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容寧走到秦少劼身邊, 替人推著輪椅。

年輕的帝王不知道怎麽想的,又把輪椅拿了出來,連這麽點路都懶得走。容寧嚴重懷疑他可能是在政事上勤奮過度, 在其他事情上自然就不想勤奮。

但每天晚上嚐試招惹自己的時候, 也沒見他累著了。

全盛將手上的手爐塞給容中將,勸說:“外麵天冷。公子非要穿這麽點就出來。連手爐都不肯用。要是感染了風寒,到時可麻煩。”

容寧拿過手爐往秦少劼手裏一塞:“您是想把自己凍病了,好讓我回去照顧嗎?”她又問全盛,“披肩呢?”

全盛忙說:“在馬車上。公子非說披著熱, 不讓我拿。”

容寧覺得秦少劼是飄了。年少時身子不好,裝病成習慣。年長身體好了,就開始在裝病與認證自己身子極好上反複橫跳。

偏偏他是帝王,身邊人還強不過他。

容寧對全盛開口:“去拿。”

渾然沒半點聽秦少劼意思的樣。

方文棟在邊上旁觀著有趣, 禁不住笑意滿臉。隻道是天下一物降一物, 陛下年少聰慧, 輕易鬥過了兄弟奪得帝位, 本該是最容易傲慢自滿的年紀, 結果撞上了容中將。

秦少劼並不在意被容寧管, 還想讓容寧多管管他。

容寧不管他, 他才會出來找人。

他手上捧著暖爐, 看向互助會教書的場子:“人很多?”

容寧不想讓秦少劼湊人堆裏,但還是想讓秦少劼看看老百姓是如何的:“是。”她推著輪椅帶人上前, 讓人能看清院子內,“你看。人隻要多些盼頭,都擠著朝裏來。”

屋裏的老百姓, 看上去都相當貧苦。

真正有活幹,穿著很體麵的人, 幾乎都不會來互助會找活。能來互助會的,是消息靈通,生活又差了那麽一點的百姓。且都是讀不起書的。

他們衣服穿著樸素,連皮膚白皙的都少見。學習字,沒有桌子,拿個木板墊著,手上不是碳筆就是寫起來有顏色的石頭。寫完了用布一抹,繼續用。

年紀小的看著才五六歲,年紀大的好像五六十都有。男女不忌,都混在一起學。

就連首輔方文棟看到這場景,都免不了一愣。

條件有點太艱苦卓絕了,是那種傳說中才會有的“鑿壁偷光”式學習。哎,細思恐怕比“鑿壁偷光”還慘烈。

“這兩年收成好,京郊附近也沒什麽大災大難。今年瞧著也是個豐年。”容寧按照這幾天在這邊聽老百姓說的,轉述給秦少劼,“他們這些就抽個空出來學點,等播種的日子就沒幾個有空來了。”

春耕是三四月,現在天冷,很多地凍著,播種不了。

“哦,不過我沒想到,原來還有讀不起書的小官員。”容寧這麽說了聲,“這幾天也有幾個,祖上被封過。子承父業,繼承了四品以上官職。結果去正兒八經京城書院,按照規定出門必須要坐馬車或者坐轎子。家裏清貧,這每天上學要配備這些,沒錢,幹脆輟學了。”

她表示:“運氣好的有先生上門教課。運氣不好的,沒地方念書。這幾個聽說有先生在這裏教課的,還問了能不能蹭課,或者認一兩個先生回頭教自己。”

秦少劼和方文棟:“……”

竟還有這種離譜的事情?

他們轉念一想,這事離譜但很合理。

秦少劼出門,按照禮部的規定,必須要配車馬和人手。不然萬一出了點差錯,一代帝王就此隕落,舉國大亂。他現在出來純粹是不讓禮部的人知道,果斷私下偷溜出來。

被言官發現是屬會被罵的那種。

四品以上官員,屬於國之棟梁。禮部有這等要求,實在是因為人命太脆。每年都有官員由於關著門窗燒炭火,中毒窒息而亡。其它亂七八糟突然死了的也有。這些官員出入正式場合,總歸安全要保護好。

萬一有什麽老百姓想不開,突然衝過來行刺。從孩童到進士,再到四品官員,光培養也需要時間,少一個虧一個。

而繼承先祖的這一批年幼有品級的小官員,屬實算特例。早年太缺官員,所以開國的那批都受到了封賞,也不需要科舉。

這些年國泰民安,他們這些後人想要當官再晉升,其實必須要參與科舉。不想要晉升雖可以隨便掛個名頭續著,但也沒多少俸祿,吃不愁,可像四品以上出行租馬車,那是肯定租不起的。

念不起書就沒法參與科舉,不參與科舉就無法當大官,不會被吏部任一些重要職位,於是不會種地不會做生意的這一批後人,家境愈加窘迫。

秦少劼問了聲:“那幾個讀書人幾歲?”

容寧:“八歲、十歲、十三歲。家裏算老來得子。像徐繆淩這樣的小兒子,兵部尚書徐大人很晚才有了他。徐大人年紀大了,但尚還能做事。他們這幾個家裏父親大概五十來歲,正好退了。為官清廉,沒貪墨也不會做生意,繼承的官位落到他們身上,立刻沒法出去念書。”

像徐繆淩,早早決定入了錦衣衛,一輩子替陛下做事,倒也不愁。但可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入錦衣衛。

她點了點最前方,幾乎毫不起眼被埋沒在一堆人中的稚童:“八歲那個孩子今天來了。叫丁勇康。祖上繼承的是四品武官將軍位。比起武學,他更擅長文科。”

而就算是考武舉,其實也是要念書。武舉也有筆試。

話到這裏,沒說的那些大家也都意會了。京城裏武官後人,很多孩子年齡若是相仿,和容家人玩得比較好。有容致容淑帶著,總有個伴。

但文官也有後人,武官中也有更擅長文的。這些人就很尷尬。

方文棟清楚明白,這孩子來這個地方不僅是為了學這點基礎的內容。多半是想要在互助會家中有權勢的女眷麵前混個眼熟,好讓人樂意出資支持他念書當官。再不濟,也好歹請個先生教教他,至少讓他能夠考個武舉。

這辦互助會的是帝王和武將出身的容寧,教課的是秦婉兒公主與一些家中有權勢的女子。

在武官人眼裏,容家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存在,其餘女眷一個個身份背景也高得嚇人。

這算是一種投名狀。

方文棟感慨:“這等學子是不該被埋沒。至少不至於為了一輛馬車而輟學。”

秦少劼之前求學時,沒碰到過這種情況。他本來在皇子所上學,年年遲到早退或者幹脆病假,後來天天上蒲先生的課,實在沒機會了解。

年輕帝王示意徐繆淩:“今天的課,八歲孩童應該上過了。去將人叫出來,我和他聊兩句。”

徐繆淩應聲,親自進院子,避開打擾百姓,繞到前方去找丁勇康。

八歲的丁勇康很是敏銳。他過來求學帶了紙筆。隻是老百姓比他更窮,學字帶的用具主打一個隨便,顯得他這種帶紙筆的有些另類,都不好意思拿出來。

互助會教的東西,對他用處不大,但他卻明白,這種一筆畫的數字圖案方法實在好用。

就像帶兵打仗,口號指令越是簡單,沒學過字的士兵越容易懂,反應越快。士兵反應快,征戰越容易勝。

他虛心跟學著,沒想到會被徐繆淩臨時叫出人群。

他穿著樸素,一張微瘦的小臉寫滿了謹慎:“徐大人,您叫我出來是什麽事?”明明繼承的是武官官位,但小小一隻姿態真的非常有文官氣質。

徐繆淩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隻說:“帶你見見人。”

丁勇康乖乖跟著走向門口。

其他老百姓好奇瞅了眼,但並沒有多在意。他們的注意力還都在前麵的婉兒公主和先生身上。

門口這會兒全盛跑著回來,終於將披肩給年輕帝王披上。白色的絨毛披肩,搭配上白色長袍,搭配烏黑束起的頭發和布帽,一下子讓帝王看上去精貴了點,也顯得愈加病弱。

容寧在邊上將披肩裹緊了一點,滿意點頭:“這樣才對嘛。”

跟過來的丁勇康認識容寧,但不認識秦少劼。以他這種八歲就不得不輟學的經曆,當然也沒有認出方文棟。

小小年紀的他,對帝王的認知,屬實算仰慕。這讓他完全沒有辦法將年輕帝王和麵前病弱坐輪椅的男子結合在一起。

他隻是認得這幾天幫忙的容寧,再對比著麵前輪椅男子。

定國公也坐輪椅,這位難道是軍中某個將士?容中將不是馬上要當皇後了嗎?為什麽和這人動作之間如此親昵?

八歲的丁勇康充滿震撼。

難道說,京城中高層人與人之間關係如此複雜?

好怪,再看一眼。

容寧哪知道有的人年紀小小,心思大大。她摸了摸手爐,確定手爐算好用,再摸了摸秦少劼的手滿意點了頭。秦少劼的手暖呼呼的,看起來不會被冷到。

秦少劼被如此妥帖照顧,臉上帶上淡笑。

他看著年幼的丁勇康麵上強行鎮定,眼眸裏寫滿“震撼”的模樣,覺得有趣極了:“丁勇康是麽?覺得互助會如何?在這裏識文斷字,應該不適合你。”

丁勇康看著麵前的人,比自己還像書生。

莫非是軍中謀士?

莫非是看中了他?

他膽子很大,往前冒進一步:“互助會很好,對老百姓很有益處。隻要能堅持做下去,京城盛景將開創先河。我知道這裏不適合我,先生是在軍中任職嗎?想收學生嗎?”

在場幾人同時內心驚歎。

秦少劼笑了起來。他身為帝王,這輩子不可能收學生。

這孩子有野心,甚至有點不管不顧,教好了是個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