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大門大戶年紀一上去, 都喜歡穿深一些或者亮眼一些的顏色,年輕的姑娘為顯穩重,多半跟上。各家府邸裏常見各種鴉青、柳綠、豆紅。年紀輕的則多選擇一些水湖藍、桃紅、鵝黃。
像容寧嫂嫂林芷攸那樣喜穿素的不多, 很多都是府上丫頭才穿淺淡素色一些。
不過由於她嫂嫂喜歡穿素, 所以容寧雖也有喜慶誇張色彩的衣服,但也有像月白這種雅致的款。她尋思著這種到墓地來,穿紅穿綠都有點喜慶,要麽穿黑要麽穿白。
純白家裏沒有,月白這種透著淺藍的正好。
她穿得再溫順雅致, 就剛才大包小包背鐵鍬的模樣,也是和京城閨秀相差甚遠。到現在東西全部放下,衣裙袖口鬆開,眉眼間才終於有了點神似。
隻要不動不開口不展露氣勢, 容寧的容貌很是能唬人。
秦少劼再抬眼對上容寧的臉, 見著黯淡墓地間微弱的燈光下, 被烘托著如同嫦娥再世的容寧, 又是一陣恍惚。在宮女替容寧打扮好的那會兒, 他恍惚過一瞬。
他此時此刻認為自己很庸俗。
庸俗到見著容寧穿衣裙就內心搖曳, 下一刻想見她穿嫁衣, 再下一刻想見她穿皇後朝服, 再下一刻想她憤憤不平和繁雜禮服鬥爭的模樣。
庸俗一如天下百姓蒼生。
容寧果然憋不住,不習慣。
她拉扯著衣裙:“太寬鬆了, 感覺衣服像是飄在身上。”能感受到風從任何一個刁鑽角度鑽進來。大晚上瘮得慌。
她抬了抬腳:“走動起來也不方便。踩門檻算好,走台階簡直像是在和裙擺鬥智鬥勇。”
再晃晃腦袋,容寧感受著腦袋上的珠串顫動:“頭上這些也是麻煩, 重。”
搖頭晃腦,明豔俏皮, 令人心動。
秦少劼很喜歡容寧這樣子。不是說喜歡容寧穿女子漂亮的衣裙,而是喜歡容寧這副敢說喜敢說厭,自由自在的模樣。她該長空嘯天,不羈如風。
哪怕隻是極為偶爾,極為偶爾如現在這般,將羽翅任他輕撫。
他揚起唇角:“嗯。給兄長倒酒吧。”
容寧後覺後覺發現,秦少劼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直接稱呼容軒為兄長了。她內心輕微嘖了一聲,假裝自己沒發現,轉身去給兄長墓前擺吃的倒酒。
永安園裏不能出現紙錢,帝王當然不可能帶頭去讓人準備這個,太過顯眼。
他們隻是在容軒麵前擺滿了東西,再安置上酒杯。
容寧將酒滿上,沒說什麽廢話,對著墓碑一飲而盡。隨後,她將給兄長倒的酒灑在他墓碑前。
將軍墓當然不是小土堆。上麵用石頭覆蓋,防止風雪輕易將墓穴弄壞。墓碑上刻有墓誌銘。字字泣血,句句帶淚。曾經大乾風頭最盛的少將軍,如同話本裏的斷頁篇章,一生戛然而止。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著,如果再給容軒一點時間,這大乾會不會又有一個新的姿態。當年他兄長有很多想要做的事。
想要鎮守好邊塞,想要一點點讓邊塞百姓富裕起來,想要適當軍改。
隻是戛然而止。
容寧每回碰到這種時候,總會不知道該說什麽。她當然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賭一場幾乎像做夢一樣的局,去想當年引領自己朝前的家夥,會不會真的還活著。
她舔了舔唇。
唇上帶著剛才一飲而盡的酒味。
最後,她選擇對著墓碑行了跪拜禮。大乾不興跪拜,但她的兄長值得。不論他是否還活著,他都值得。
三個響頭之後,容寧起身拿起鐵鍬:“事不宜遲,趁著守夜人還沒回來趕緊的。到時候還要鏟些土蓋上,免得被發現。”
被發現,她腿都被她娘打斷。
秦少劼在旁見容寧這般,配合鞠躬三回,也算是給足少將軍麵子。
他深深應下:“好。”
卑微的全盛沒想自己有生之年,還會過來幹這種粗活。但體弱的陛下都幹了,他也不能在邊上看著辦,自是加入進來。
容寧把石頭撬開,用出人意料讓人惶恐的力氣一塊塊疊到旁邊。隨後便是奮力挖土。她的月白裙很快被泥土弄髒。本來是微寒的夜晚,她的額頭卻不住在落汗。汗水好像淚水一樣,一點點滲入泥土裏,替代了她這些年的無聲祭拜。
一個時辰過去,旁邊泥土堆積,此處自然中空。
昂貴的棺材很快露了出來。再過了半個時辰,容寧咬著牙,沒有絲毫猶豫撬開了棺材,借著秦少劼遞過來的火折子光亮往裏窺探。
此時的她罕見雙臂發軟。細軟的頭發濕漉漉搭在額頭。
七年已過,棺材內該是一副被貴重物件堆積的白骨。再不濟也是有頭有身,衣袍空洞。容寧手發顫,順著光亮看向棺材深處。
隻見本該放有軀體的棺材裏,四角為石,中心為衣冠和首飾。由於棺材木頭極佳,裏麵不管是衣物還是首飾都沒有半點腐敗痕跡,甚至顏色還鮮亮。
但沒有一根白骨。
隻能叫衣冠塚。
秦少劼替容寧扶住棺材上方,更是眼尖,手點在了棺材打開的側邊:“這棺材似乎被打開過一次。釘子新舊不一樣。紮進去的痕也不是一次紮的。”
棺材要敲七根釘子,代表著北鬥七星。其中最後一根釘子不會全部敲進去。也就是說,一旦開棺,棺材或者釘子很容易有損壞。
容寧跟著看向釘子:“……有人比我們更早猜到。”
話落,容寧把棺材板蓋上。她用鐵鍬背麵,把幾個釘子重新敲回去,不想管這些有沒有損壞了。她很是平靜,快速將剛才鏟出來的土重新填回去。
當連最後的石塊都塞回去,容寧身上的衣服已不成樣。她眼眸銳利,一把扯了裙子,將額頭和脖頸上的汗漬全部擦拭掉,再次變成她中將軍的姿態:“看起來事情比我想的還要複雜。”
到這時,天已開始變亮,再過不久就要迎來上朝時間。
秦少劼站起身,拿起餘下的那些祭祀的物件,一一分發給容家列祖列宗。他竟還有體力客客氣氣替一群人倒酒。
墓地有取水點,全盛拖著疲憊身子提桶打了水來,拿著帕子追秦少劼:“陛下,先擦擦汗。”
秦少劼接過擦了一把,很快丟回給全盛:“容寧,整一整,先換上衣服,要快些回永安園。”
容寧應聲,半點不顧自己穿著的已經是裏衣和殘破的外衣。她簡單湊到全盛身邊,用帕子也給自己解決了一下,隨後集體給列祖列宗道歉:“事發突然,願各位祖宗不要怪罪。”
她趕回馬車,在車上麻溜把上朝要穿的衣服換上。
為了圖方便,她微濕的裏衣並沒有換掉,而是直接在外麵套上了衣服。
容寧從墓地到馬車,換衣服極為隨性,很快輪到秦少劼隨性。全盛出來後,再度負責駕車,秦少劼回到車上,褪去了身上那套一樣滿是泥濘的衣服。在脫到裏衣時,他和容寧對上一眼。
容寧:“?”
容寧盯著人換衣服,見秦少劼動作微頓,反應過來帝王要將裏麵的也換了,終於醒悟轉了身。隻是馬車裏就那麽點狹小空間,容寧哪怕全然背對帝王,也能聽到身後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是半點沒有反應,心思沉浸在兄長的事上。
這事爹知道嗎?娘知道嗎?嫂嫂知道嗎?她年紀小,很多事不知道。但他們不同。若是先帝知道,很可能會告知定國公。
至少確保他們家裏人有一個知道。
上一個撬開棺材的人是誰?是產生了懷疑的先帝,還是說容家人?
要是某一天兄長真的出現在她麵前。
容寧略頓了頓。
出現在她麵前倒是沒什麽,要是出現在娘親或者嫂嫂麵前,如果說兩人是真的七年不知情,恐怕活著也要被打死了。
容寧露出一絲祥和友善的笑意。
到時候她一定負責遞棍子,絕不攔一下。但凡攔一下,都是對她被瞞七年的褻瀆。
容寧渾然不知道,身後的帝王衣服換得不快,勉強穿好裏衣,到後來簡直是太過勞累,衣袍胡亂一塞。他雖是平日裏也會勤加練武,卻也從來沒有過連挖幾個時辰的土。
他本不想在容寧如此心緒複雜的時候打擾容寧,但不得不開口:“容寧,替朕穿衣。”
容寧帶著思緒轉回身子,按照自己見慣了宮女折騰的步驟,將秦少劼後續各種掛件係上,腰帶扣好,並隨口說一句:“陛下的衣服脫起來比穿起來方便。”
說完,兩人同時沉默。
一些不該有的回憶重新浮現到兩人眼前。
容寧收回手,當無事發生。內心窘迫到再度哐哐撞牆。
馬車很快順著偏門進入永安園,秦少劼讓全盛將馬車停好,三人稍繞了點路前往本該昨晚睡覺的寢宮。沒怎麽休憩的三人再度踏上準備上朝的路。
朝堂之上,百官按序覲見,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異常。
察覺到異常的寶坤安然站在那兒,半點沒展露出一點不對勁。
容寧麵上當一切無事發生,私底下花了點錢,讓全盛幫忙多買點東西,給她家裏娘親和嫂嫂送去。轉眼要入冬要新年,她勢要對兩人更好一些。
但容寧萬萬沒有想到,入冬沒有多久,她善待的娘親一大早進了永安園,成功坐在她身邊一起用早膳。
一張桌上,皇太妃、陛下、她、娘親曹夫人四人,儼然如同闔家歡一般。
曹夫人腳下踩著容寧,麵上笑得溫和:“小寧兒貼心,一直回不了家,還一直讓人買東西往家裏添。這唯一讓人操心的呀,也就是婚事了。”
被踩著的容寧:“……”
說歸說,罵歸罵,別拿腳不當腳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