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司禮輕聲笑著, 望向麵前一身素衣的女郎。

“宴會也散了,若是薑三小姐不介意,在下同小妹一同送薑三小姐回府吧。”

司洛水挽著薑嫿的手, 輕聲道:“便讓我們送你回去吧, 如今夜深了。”

其實薑府的馬車就在外麵, 司禮口中的送,也隻是薑府的馬車同司府的馬車一同,但看著熱絡的司洛水,薑嫿到底沒有拒絕。

見她應下, 司洛水輕笑了起來:“聽說遠山寺很靈驗,我已經迫不及待想到三日後了, 能夠同小姐一起去遠山寺, 我很開心。若不是明日可能下雨,我們便能明天去了。”

薑嫿聽著一聲一聲‘小姐’, 不由應道:“喚我薑嫿便好。”

司洛水立刻小聲道:“阿嫿。”

一旁的司禮微笑著看著, 見到這一幕,不由笑著道:“好了洛水, 守些禮數, 若是被父親看見了,定是得訓你兩句。”

雖然是這麽說,但是司洛水也隻是輕嗔了一聲。

司禮對著一旁淡著眸的謝欲晚鞠了一躬:“那謝大人,我們就先回府了。”鞠躬時, 他水藍色的衣袖不小心蓋到了桌上的錦盒上,等到收回手時, 錦盒被衣袖帶著, 一下子摔在地上。

“砰——”

周圍人都聽見了清脆的一聲響。

謝欲晚淡淡地看著那個地上的錦盒,他似乎應該說什麽, 卻又覺得沒什麽了。他沒有太管顧那錦盒,沉默一瞬,起身便走了。

雪白的衣袍從薑嫿麵前拂過,薑嫿一怔,忙起身繞過桌子去拾錦盒。恰巧司禮也彎下身去撿,兩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切。

司禮很抱歉的模樣:“對不住,是在下不小心。”

說著,被他拾起的錦盒被打開,裏麵是碎成數截的玉。碎玉零零散散地堆在錦盒中,適才一打開,好幾塊碎玉就順著砸了下去。

又是“砰——”地一聲。

原本就是碎了的小塊玉頓時碎得更徹底。

遠處的謝欲晚轉身回望,隻看見了薑嫿和司禮兩人幾乎疊在一起的影。漫天的燭火下,他怔了一瞬。

薑嫿下意識向他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卻隻見到了他轉身離去的背影。

司禮還在道歉,司洛水也過來幫著撿。

薑嫿本想說什麽,司洛水就輕聲“呀”了一聲,鮮紅的血珠從司洛水的指尖冒了出來,看起來應該是拾玉的時候被刺到了。

薑嫿忙從懷中拿出帕子為司洛水捂住,帕子很快被血珠染紅。司洛水還在為哥哥抱歉,薑嫿望著一地拾不起來的碎玉,輕聲道:“算了吧。”

對於她還是謝欲晚而言,這都隻是一塊玉罷了。

司禮也在道歉:“是在下太不小心了些,實在未想到衣袖能將錦盒揮下來。改日在下一定上門賠禮道歉。”

話說到如此份上,薑嫿也不好再說什麽,望著地上的一片碎玉,小聲道:“沒關係的。”

一旁的丫鬟為司洛水包好手指,手指處理好之後,司洛水又走到了薑嫿身旁:“阿嫿,對不住,我府中有許多這樣的玉,明日我尋一塊最好的給你。隻是不知道這玉究竟的什麽形狀,一段一段的,圓圓的,似乎也不太像玉佩。”

司禮也在一旁搖了搖頭,輕笑著道:“在下也看不出來。”

錦盒被司禮低了過來,他低聲抱歉:“實在是抱歉,這錦盒薑三小姐可還需要。如若不要,在下幫小姐處理了便是。”

身後的晨蓮第一次蹙了眉。

她望著地上的一地碎玉,看向了公子離去的方向。還未等晨蓮尋出寒蟬的位置,就聽見小姐輕聲說:“給我吧。”

司禮便笑著將閉上的錦盒遞了過去。

一眾人繞著碎玉離開了靜王府,外麵的馬車已經隻有寥寥數輛了。薑嫿四處看了一下,發現已經沒有丞相府的馬車了。

謝欲晚......應該剛才就走了。

一旁的司洛水已經過來挽住她的手:“阿嫿,我們上去吧。”

馬車一路奔馳,最後停在了薑府前,侍衛見到是她,忙迎上來:“三小姐。”

同司洛水和司禮告別後,薑嫿提著衣裙,邁入了薑府。晨蓮在她身後,望著正駛遠的馬車,玩弄著手指尖的寒針。

薑嫿拿著那個錦盒,一路同晨蓮回了小院。

待到讓晨蓮下去後,她將錦盒中的碎玉倒了出來。有些太碎了,混在一起,看不出來原本是個什麽。但的確如司洛水所言,不太像一塊玉佩。

燭火映著碎玉,薑嫿又收了起來。

輕聲告訴自己,隻是玉。

*

靜王府。

望著滿地的碎玉,謝欲晚眸中沒有什麽情緒。他隻是安靜地躬下身,將碎玉一塊一塊拾起來了。

橘糖在後麵看著手帕中的碎片,思索了很久,突然想到了什麽。

......這碎玉不會是,橘糖輕聲道:“公子。”

可喚了一句公子後,她又不知該說什麽了。如若她未猜錯,錦盒中應該是一個玉做的九連環。那是當年大人被斬首,謝家被抄家,謝夫人殉情自縊後留給公子的唯一一樣東西。

是公子五歲那年,作了一首詩名揚長安,謝夫人給公子的生辰禮。

這數年她都未曾在公子那裏見到這九連環,她原以為以公子對謝夫人的態度,她不曾見到,便是扔了。

可......

橘糖望著地上的碎玉,輕聲道:“公子,你該直接同小姐說的。”

謝欲晚聲音很淡,仍舊一塊一塊拾著碎片:“說什麽?”

橘糖突然啞聲。

“隻是夫子給學生的見麵禮,又應該說什麽。”滿室燭火之下,青年躬著身子,終於拾起了最後一塊碎片。悄然間,他的指尖已滿是血痕,但他卻不太在意。

帕子包著零零碎碎的玉,謝欲晚眉眼之間有一絲茫然。

他該同她說什麽呢。

她望著他說一日能抄寫完一本書,她應了司禮一同去求姻緣的遠山寺,她對著滿地的玉平靜地說‘算了吧’。

他又該同她說什麽呢。

他淡淡地看著手中的碎玉,隨後,安靜地走出了大堂。月色映在他淺淡的眸中,他解釋不了心中的酸澀。

也隻是一個玉做的小玩意。

也沒有什麽特殊。

他不明白,為何他都已經不談那些過往了,他用她喜歡的身份和禮數同她交往,她卻還是如從前一般,對他隻想永遠地避開。

那他應該如何做呢,他淡淡地望著天邊的月,輕聲同身後的橘糖道:“明日派人去請遠山寺的主持到府中。”

橘糖心思還在九連環上,陡然聽見這樣一聲,疑惑道:“主持?請到府中嗎?”

“算了。”月光下,謝欲晚一雙鳳眸中情緒不明:“不必如此麻煩主持,明日我們去遠山寺。”

橘糖沒太聽明白,但還是輕聲應‘是’。

今日府中有事,適才莫懷就走了,故而此時隻有她和公子兩人。出了靜王府的門,一輛平常的馬車停在路邊,馬夫見到他們出來了,忙迎上去。

“見過公子,見過橘糖姑娘。”

橘糖輕應一聲,下意識望向前方的公子,月光映出了他淡淡的影。

*

本來已經睡了。

但薑嫿又被夢驚醒了,她有些害怕地裹住被子,她已經不太記得夢的內容的,但是總覺得是讓她無比害怕的東西。

她捏緊被子,這般醒來,她便睡不太著了。鎮靜許久後,她掀開被子下了床,從櫃子中翻出白日那方錦盒。

她小心地將碎玉都倒在桌子上,認真地拚起來。

等到天色逐漸亮了,她望著桌上的一堆碎玉,眨了眨眼。被司禮摔了兩次,玉有些太碎了,她拚了半晚,也並不知曉究竟是什麽。

看看日頭,晨蓮等會就來進來了,薑嫿輕聲將碎玉都拾入錦盒,又好好地放到了木櫃很深的地方。

她隻是半夜醒了無事做,倒也不是真的那麽想知道是什麽。

晨蓮推開門,就看見自家小姐正在發呆,她輕聲一笑:“小姐晨好。”

薑嫿回過神,也溫柔笑了一聲:“晨好。”

可能因為昨夜沒有睡好,薑嫿用過早膳後,便去補覺了。等到她再醒來的時候,一方請柬被晨蓮拿了進來。

是丞相府的。

看著上麵筆走遊龍的‘抄書’二字,薑嫿一怔。

昨日他說讓她去府中抄書,她以為是謝欲晚不想讓她去遠山寺,隨意尋的一個借口。

原來......真要抄書啊?

薑嫿眸眨了眨,幸好她是真的抄的完。

想起那深藏於櫃中的木盒,她又不由輕聲歎了口氣。雖然錦盒的東西司禮不小心碰碎的,但她還未打開錦盒,就讓人弄壞了他給她的見麵禮,到底也是有問題的。

想著明日要好好道歉,薑嫿將手中的請柬放到一旁。

因為這些日她都要出去赴宴,祖母已經同門房的人吩咐了。她如今出門,已經不需要祖母身邊的人帶了。

倒是方便了她許久。

*

隔日。

薑嫿依舊尋了一套素淨的衣裳,沒太打扮,直接出了府。

走過花園時,她聽見裏麵的丫鬟正在八卦:“聽說老夫人院子裏麵的大姑娘要嫁人了。”

聞言,另一個丫鬟也起了性質:“我知道,前些日我娘還同我說,在老夫人院子裏麵當職的丫鬟就是好。旁的大姑娘,便是說我們府中的,誰二十多歲就能被放出去。”

是盎芽的事情,薑嫿聽著,也不由淺笑了一聲。

嫁人便能脫離奴籍了,薑府日後定要沒落,盎芽姐姐此時嫁人也少了後麵那些蹉跎,她正準備走,就聽見了一陣笑聲。

一個丫鬟嗤笑著,隨後將聲音壓低:“你們都不知道嗎?”

薑嫿停在原地,望向旁處。

那丫鬟倒也沒故作懸疑,很快小聲笑道:“哪裏是什麽嫁人,那日我相好的都聽見了。是薑家旁支一個大人,四五十歲了,那日來府中拜訪老夫人時,相中了那盎芽。”

一眾人唏噓起來,若是官老爺,盎芽送過去,哪裏算嫁人。

奴仆之身,給不給個妾的名頭都要看主人心情。

不過他們本就是奴仆,其中一人輕聲道:“年紀是大了些,但是是個大人,也是個好歸宿。”

那丫鬟又嗤笑一聲:“什麽好歸宿啊,那大人娶了十幾房小妾了。從前那些小妾你們知道怎麽了嗎?”

“怎麽啦。”

“都死了。”

薑嫿隻聽著這裏,遠處來了人,她便隻能匆匆走了。想起適才丫鬟說的一切,她捏緊了衣袖,耳垂上的玉墜一點一點晃著。

坐上馬車,一路到了丞相府,她都有些心神不寧。

隻是一個旁支的大人,如何能討要在祖母麵前最得寵的盎芽,盎芽那日同她說的,明明是出府嫁人。

既然是嫁,絕非是這丫鬟口中的這些。

她最後隻能得出一個結論,是祖母騙了盎芽。

她想著事情,便不覺察時間的流逝。等到馬車停下時,她透過車窗,才恍然察覺自己到了丞相府。

是橘糖到門口接的她。

丞相府中的一切同上一世並無不同,薑嫿隨著橘糖一路到了書房前。

“公子吩咐了,如若是小姐來了,不用敲門,直接進去便好。再過一個時辰到了用午膳的時間了,小姐有何想吃的,橘糖去吩咐廚房。”

薑嫿搖了搖頭:“都可以。”

橘糖笑了聲:“那便橘糖去為小姐安排了,公子已經在裏麵等著了,小姐進去吧。”說完,橘糖便下去了。

薑嫿一怔,看著手中的賬本。

她今日之所以來,也是因為想把賬本給謝欲晚。這些日她想了許久,有兩處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上一世最後半年,她便經常會忘記一些東西,如今隔了一世,再去想那個時候的事情,的確有些想不起來了。

雖然謝欲晚說不用敲門,但薑嫿還是敲了門。

裏麵正在提筆寫字的公子,手中的筆一頓,淡聲道:“進來吧。”

推開門,兩人的眼神對上,倒是薑嫿局促了起來。

“夫子。”想起錦盒中的玉的事情,她到底有些歉意。她上前將手中的賬本遞過去:“這是學生暫時能想起來的所有了。”

說著,薑嫿把賬本翻到最後,指著空出的兩處輕聲道:“這兩處學生想了許久,還是沒有想起來,可能夫子要再等一段日子。學生不想耽誤夫子的事情,今日便先將賬本拿過來了。”

說完,她抬起頭,正巧撞進青年的眼。

他看了她許久。

兩人對視之間,都能從對方的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薑嫿隻覺得,他眸中的一切像一場永不會落下的雨。她不知向來矜貴守禮的公子,因為何,竟在她麵前書寫了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