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放在這吧。”
謝欲晚隻淡淡看了賬本一眼, 就移開了眼神。
薑嫿怔了一瞬,輕聲應道:“是。”
她猶豫著如何同他言玉的事情,昨日玉摔下去的時候, 他就在她身旁, 如何也是看見了的。
她望著謝欲晚, 他也靜靜看著她。
許久之後,是謝欲晚先說的話:“昨夜未休息好?”
雖然是問句,但從他的口中說出來,也同直接下了判斷差不多。薑嫿沒有否認, 微微收起自己的手,輕聲道:“做了一些不太好的夢, 後來便睡不著了。”
謝欲晚淡淡看著她, 沒有說什麽,起了身:“就在那邊抄寫吧。”
他眼神所望的地方, 是一方稍矮一些的書桌。薑嫿捏著書本的手緊了一些, 上一世在丞相府,他若是親自教導她詩文, 便是在書房。
她也是坐在那方稍矮一些的書桌上, 他便坐在她身前,清潤地為她一字一句地講解。
她沒有回頭望他的方向,他似乎開了門,同門外的侍衛說了什麽。
她垂著頭, 向那方稍矮一些書桌走去。
坐下來,她望著書桌上一切, 同前一世沒有什麽差別。便是後來她自己擺放的一方玉雕, 他也早早地尋了一方擺在上麵。
薑嫿怔了一瞬,想起昨夜那如何都拚不起來的碎玉。
“砰——”門又被關上了。
薑嫿握著筆, 心思卻不太在詩文上,陡然寫錯了一字,她下意識停了手。等到將寫錯的那一張紙收起來,她望著身前的書,第一次覺得一本書如此厚。
還未等她回過神,外麵已經有人敲響了書房的門。
“進來吧。”謝欲晚的聲音很淡,說話之時,手中的筆還是未停。
奴仆徑直走到了薑嫿身邊,跪坐下來,為她斟了一杯茶。
茶香在書房內蔓延,隨之在香爐間燃起的,是一種清冷的鬆香。熱茶冒出淡淡的煙,薑嫿用手捂住滾燙的杯壁。
她輕聲道了一聲:“多謝。”
奴仆趕忙搖頭,這是公子適才吩咐的,他們如何擔得起這位小姐一聲‘謝’。
薑嫿輕飲了一口,垂眸望著才堪堪抄寫了幾頁的書。已經半個時辰了,才如此進度,隻能說明她心思不在書上。
若是從前......
薑嫿怔了一瞬,可能是因為書房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可能是因為......不遠處那個人太熟悉了,她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世。
若是從前,見她對待詩文如此模樣,他定是會淡聲讓她靜心。
這般想著,她總算心靜了一些。她不知曉心中是何在喧鬧,竟然喧鬧了一夜還未結束。恍惚間,她又想起昨夜那如何都拚不起來的玉。
她怔了一瞬,隨後認真抄寫起來。
等到橘糖再敲響門時,潔白的宣紙整齊地鋪在書桌上,她麵前一本書已經翻閱了一半。
敲了三聲,橘糖直接推開了門。
“小姐,用膳了。”
臨走之時,她向後望了一眼,青年依舊垂著眸,不知寫著什麽。她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轉過身後,也看不見青年向她投來的目光。
在路上,橘糖輕聲問著:“小姐同司小姐還有司公子關係很好嗎?”
那日畫舫之上司洛水落水的事情,薑嫿並不好同人說。猶豫一瞬,垂著眸道:“隻是有些交集。”
看見她模樣,橘糖也沒有再問了,轉身笑著道:“不知道小姐喜歡什麽,橘糖便讓廚房都做了一些。小姐都試一試,府中旁的不說,廚子還是可以的。”
薑嫿輕聲應下,微微捏緊了衣袖。
那玉的事情,她在書房想了一上午,也不知要如何開口。
等到了用膳的地方,橘糖為她布著菜。薑嫿垂著眸,望向對麵的空座。府中的一切,似乎同她重生前沒有什麽不同,可明明那應該是十年後才有的......
她用著膳,依舊是熟悉的味道。
隻是她能正常嚐到味道了,用著比上一世要美味許多。
橘糖一直在一旁看著,看了一會後,不由小聲問:“小姐是不喜歡嗎?”
薑嫿輕搖頭:“沒有,隻是不太餓。”
橘糖輕聲笑了笑:“小姐喜歡便好,下次小姐再來府中,橘糖為小姐做。不過論起膳食,橘糖還是糖做的比較好。”
說著,她從衣袖中拿出一荷包糖,遞給薑嫿。
荷包被撐得鼓鼓的,看得出荷包的主人塞得十分努力了。否則一個小小的荷包中,哪裏塞下這麽多糖。
薑嫿收下,溫柔道:“多謝橘糖。”
橘糖望著她用膳,猶豫了一瞬,還是沒有說出昨日碎玉的事情。小姐若是知道了,以小姐的性子,隻會更加自責。
但那是那位司公子不小心,同小姐又沒什麽關係。
想著昨日公子眸中一瞬間的茫然,橘糖輕歎了口氣。她看著公子和小姐,如何也隻能想起一句,路漫漫其修遠兮。
隻是人世間的緣分,本就是難言的。
橘糖想起從前她常做的那個夢,那一片白和一片的紅,她望著風雪盡頭的公子。可那還是公子嗎,在她夢中,盡頭早已隻有鮮紅的模糊的一片了。
用完膳,薑嫿又被橘糖送回了書房。橘糖推開門,薑嫿向裏麵望去,她以為她會對上那雙平淡的眸。
可書房中隻有空**的一片。
她怔了一瞬,一旁的橘糖輕聲道:“公子應了孫大人的約,如今應該已經出府了。小姐在書房內抄寫完便能離開了。薑府的馬車已經走了,待會橘糖去為小姐安排回去的馬車。”
橘糖小聲念叨著,去香爐中添了香。
薑嫿才持筆,一股暖香就傳入鼻尖,她望向縷縷輕煙,隨後眼眸停在香爐上:“橘糖,這是何香?”
她其實知道是安神香,上一世她的房間中,一直燃的都是這種安神香。
她隻是好奇,為何這香會和姨娘製的安神香如此相似。
橘糖本來在添香,聞言,望向了手中普通的香盒,隨意道:“是安神香,應當是公子上次自己製的。公子應該就是想試一試,所以這香沒有很多,小姐如若喜歡,我去尋公子要幾盒。”
橘糖話音落下,許久之後,薑嫿才輕聲道了一句:“不用了,隻是從前從未用過,便想問問。你知道夫子是在哪裏的香坊做的嗎?”
薑嫿原是想,那裏可能有當年的線索。
但隨後她就聽見橘糖說:“不是外麵的香坊,公子就是在丞相府做的。”
說著,橘糖大致指了指方位:“就是那邊的一個小院子,不太大,裏麵栽種了一些香料和花,也是公子自己種的。”
直到筆尖的墨都滴下來,薑嫿也未回過神。
她兩世第一次知曉,那些年在她房中伴她入睡的安神香,都是謝欲晚做的。她控製不住自己一瞬的茫然酸澀,手有些顫抖。
橘糖還在小心添著香,看著手中普通的香盒,她眨了眨眼。
那日她看公子製香,倒是熟練地緊。
想著既然小姐喜歡,她不若去尋公子要兩盒。小姐不願意,她便用自己的名號好了。左右幾盒香,公子定是會給的。
墨滴在宣紙上,染出烏黑的一片。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些,雪白的宣紙被一張張吹起,原本幹淨整齊的桌麵陡然有些亂了。橘糖忙上前,將宣紙一張張收好,望向薑嫿手下的那一張時。
橘糖隨意道:“小姐,紙被墨染髒了,小姐換一張吧。”
薑嫿怔了一瞬,放下手中的筆,將宣紙遞了過去。
橘糖收下,隨後在桌上鋪了一張新的宣紙,宣紙雪白雪白的,一滴墨都沒有。薑嫿呼吸止了一瞬,隨後抄寫起來。
到了日暮,翻開最後一頁詩文,暖黃的光映在少女潔白的臉上。
少女的身旁,一直都有一壺滾燙的茶。
偶爾,遠處的香爐也會冒出些細煙。
落筆最後一個字,薑嫿放下了筆,望向了一旁的橘糖。橘糖正在另一個桌子前,安靜地看——話本子。
見到橘糖臉上生動的表情,薑嫿不由笑了笑。
“小姐,抄寫完了嗎?”聽見笑聲,橘糖忙抬起頭,臉有些紅。
薑嫿輕聲應了一聲,垂眸看著書桌上滿滿的詩文。隻有她自己知曉,如若要正常抄寫,她一個時辰前便抄寫完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
可能是等那個人回來吧,碎玉的事情她是需要同他道歉的。
隻是從下午待到了黃昏,書房外都沒有任何響聲。薑嫿垂著眸,將手中抄寫詩文整理好,遞給橘糖:“夫子有言抄寫完的詩文放在何處嗎?”
橘糖收下厚厚一遝詩文,笑著道:“交給我便好。”
薑嫿看著橘糖小心將她抄寫的詩文收好,再回到她麵前:“我送小姐出府吧。”
薑嫿遲疑了一瞬,輕聲道:“等我一會。”
*
再出書房時,天已經有些暗了。
連接書房的,是一處長廊,一排排燈籠都亮著。薑嫿望著頭頂的光,想起適才的事情,心中如何都輕鬆不起來。
明日要同司洛水一同去遠山寺。
遠山寺求姻緣,她此生其實已經沒有什麽姻緣可求了。隻是這世道,如若有一段姻緣,她此後不至於同姨娘孤兒寡母。
橘糖倒是沒有複雜的心思,她望向身前的小姐。
“聽說遠山寺的姻緣簽特別準,長安城的小姐們去遠山寺呀,都會想求一求主持的姻緣簽。明日小姐去了,也一定要去求一求。”
“姻緣簽?”薑嫿從未聽過這個傳聞。
橘糖輕聲道:“就是為小姐用卦算姻緣,長安城中傳言說主持的姻緣簽很靈驗,許多小姐都喜歡去算一算。若是碰不上主持,尋一個小和尚算一算也是樂趣。遠山寺中的和尚,人人修的都是姻緣道。”
說著說著,橘糖搖了搖頭。
薑嫿望著她,溫柔地笑了笑:“好。”
*
夜色漸深。
一輛馬車停在了丞相府前,莫懷持著劍站在一旁,一身雪衣的公子從馬車上下來。
門從裏麵打開,侍衛們垂著頭,橘糖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迎上來:“公子回來了。”
謝欲晚安靜地看了她一眼:“如何還沒睡?”
橘糖用手比劃了一下:“睡了一小會,但是公子沒有回來,奴不敢睡熟。”
一旁的莫懷輕輕側臉,向來沉默的唇間帶了分笑。謝欲晚目光在橘糖臉上的印子上停留一瞬,沒說什麽。
橘糖睜大眼:“公子,我最近睡得有些不太熟,但是聞著公子房中的安神香就睡熟了。公子可以......”
她的目的昭然若揭。
月色淡淡映在青年的雪衣上,他眸很輕:“她要,你直接拿便是了。”
橘糖也不在意直接被戳破,輕聲道:“公子,小姐抄寫的詩文我放在盒子中了,同公子從薑公子那裏拿到的一本放在一起了。”
她身前的公子沒有說話,許久之後,也隻是輕聲‘嗯’了一聲。
待到莫懷推開書房的門,他一人走了進去。
望向那方稍矮的桌子,他如尋常一般收拾了上麵餘下的紙墨筆硯。收拾完一切,他才發現一本書下壓著一個小小的字條。
他現在能看見的一麵,寫著‘夫子親啟’。
他翻開那張被折疊的宣紙,看向少女娟秀的字跡。他淡淡看著上麵的字,似乎能想到。她猶豫了許久,才輕聲寫下那一句。
“謝欲晚,對不起。”
重生以來,她不願意同他有分毫關係。
他的眼眸停在‘謝欲晚’三個字上,輕想,原來她還有不喚他‘夫子’的時候。正準備收起字條時,從書中掉出了一顆月牙形狀的糖。
他此時已經站起了身,糖從書中落下,“砰——”地一聲砸在桌上。燭火因為這一聲響,搖晃了一瞬光,青年望著桌上的糖。
是她給他的嗎?
月色下,他定眸看了許久。
*
回到薑府時,天色已經很黯了。
薑嫿問著身旁的晨蓮:“尋到這樣的書了嗎?”
晨蓮從衣袖中拿出來,看著天色,輕聲道:“尋到了,不過也不知道有沒有用。明日小姐要去遠山寺,等從遠山寺回來了,小姐可以照著書中的法子試一試。若是還是不行,奴過兩日再去為小姐尋尋。”
薑嫿一邊應下,一邊在送走晨蓮後,自己偷偷地點了一盞燈。
她從櫃子很深的地方拿出碎玉,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然後打開晨蓮為她尋的那本書,一頁一頁翻閱著。
燭火映亮少女認真的臉龐,昏暗的光下,她纖細的手指拿起一塊碎玉,同其他數以百計的碎玉一塊一塊比對著。
有些缺口太碎小,她如何都拚不上。
但她每一塊都認真地試著,按照書中的法子,先拚出一個大的輪廓。然後將那些十分細小的碎玉,一塊一塊比對著。
她垂著眸,手偶爾會被碎玉斑駁的角所傷到。燭光下,她的指尖滿是細碎的傷口,但她渾然不在意,隻是繼續按照書中的法子試著。
外麵的月亮暗了又暗,就這樣,天一點一點亮了。
等到清晨的第一縷光照在少女臉上時,她眸中唯有認真。若是要說,比她白日抄書時定然是心靜了不少。
日上三竿,少女困的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一旁的燭火滴了一滴又一滴淚,終於在天微亮時熄滅。少女的手邊,是一套缺了不少塊玉卻基本成型的玉雕的九連環。
九連環安靜地躺在桌子上,偶爾一兩處玉的縫隙處,甚至沾著些淡淡的血珠。
即便睡著,少女的手依舊是一副護著九連環的姿勢。
沉入夢境的那一刻,她想起的,是青年那雙淡淡的眸。
她始終覺得,像一場永不會落下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