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手心陡然被塞了一個月牙形狀的東西, 薑嫿下意識握緊。
等到手指尖將糖的輪廓勾勒出來後,薑嫿垂下的眸中多了一分笑意。
周圍的人本就是用餘光打量著,自然沒有注意到兩人這微小的動作。薑嫿輕輕地將糖握緊, 摒棄了心中那些紛雜的心思, 開始尋找昨日她特意去船行租的船。
船頭的杜鵑, 尋了許久,薑嫿也未瞧見。
宴會已經要開始了。
薑嫿隨著薑玉瑩一起入座,不算太前方的位置,但是薑玉瑩的身側都是同她交好的小姐。她垂著頭, 默默看著宴會上的吃食。
不是正式的晚宴,吃食都是些當下時節的果子和糕點。
晨蓮跪坐在她身旁, 輕輕為她斟了一杯酒。
是淡紫色的果酒, 像是晶瑩的珠寶,散發著一股濃鬱的葡萄香。晨蓮也同她一起低著頭, 小聲在她耳邊道:“小姐, 不要害怕。”
隻是一個在畫舫上舉辦的並不算正式的宴會,前世薑嫿連宮宴都遊刃有餘, 此時自然也不會膽怯分毫。
她輕輕笑笑, 小聲應了晨蓮的好意。
那顆月牙糖一直好好地放在她的手中。
暗中一直有好幾道打量的視線,但薑嫿一律當未察覺,隻是低垂著自己的頭,認真用著宴會上的糕點。
咬了一口花瓣形狀的糕點, 有一股淡淡的甜味。若是配上茶,應當很是合適。
正這般想時, 同薑玉瑩交好的小姐們突然驚呼了一聲。
“撲通——”
遠處水花四濺, 有人落入了水中。
薑嫿一怔,也順著小姐們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波光粼粼的水麵此時已經亂作一團, 數個侍衛直接跳下去救人。
薑玉瑩饒有興致看著,一旁同她交好的小姐輕聲道:“大庭廣眾之下落了水,濕了身子被侍衛救上來,這是哪家的女郎。”
薑嫿淡淡看向說話的那位小姐,上一世她沒怎麽見過。
薑玉瑩開口:“阿傘,別胡說。”
雖是如此說,薑玉瑩眸中也盡是趣味,一直看著水花撲騰的方向。
薑嫿眉心一蹙,因為上一世的事情,她對水有些淡淡的厭惡。這個宴會,上一世她也未來過。左右看了看,應當都是還未婚嫁的。
從前這個時候,她已經嫁入丞相府了,自然不會被邀約。
她抬起眸,前麵亂作一團,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高座上的郡主臉色非常不好,作為主辦宴會的人,如何都不想宴會還未開始就出了這樣的亂子。
薑嫿咬著口中的點心,收回眼神。
時下風俗,說開放也開放,皇帝宮中的嬪妃有些甚至喪過夫。說不開放也不開放,有些世家雖然已經沒落,對於家中女子的規束卻越發嚴格。
未出閣的小姐落了水,被一眾人看了身子,結局一般隻有兩個。
一是低低地嫁,遠離京城。
二是從此青燈古佛去修行。
薑嫿垂著眸,握著點心的手一瞬間怔住。軟軟的點心經不住她用力,很快就散落了下來。
其實當年她出現在那間房中,同現在這落水的小姐也無不同。隻是......謝欲晚給予了她一條新的路。
她很快回神,沉默地將還剩一半的糕點放下來。
晨蓮瞧見,忙收拾起來。
薑玉瑩也注意到了她此時的不對,實在怕她在閨中好友麵前丟了自己的臉麵,蹙眉提醒:“三妹妹。”
已經有了警告的意味,薑嫿輕輕點了點頭。
身旁的小姐看了她一眼,同薑玉瑩差不多的眼神,隨後又不在意地展開眼,輕聲同薑玉瑩說起來:“玉瑩,我聽人說,看身形好像是禦史家的四小姐。”
薑玉瑩驚訝了一聲,隨後同友人相視一笑。
薑嫿不明白她們之間的關係,但是她聽過禦史的為人,最是剛正不阿,最是古板守舊。
她望著依舊撲騰個不停的水中,胸間有些悶。
晨蓮在一旁輕聲對她道:“小姐,船尋到了。”
因為落水的事情,宴會一時半會已經開始不了了。主座上的郡主都已經離席,應該是去處理落水的事情了。
薑嫿望著正在同人交談的薑玉瑩,輕聲道:“二姐姐,我想......”
看她模樣,薑玉瑩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吧,別也摔水裏麵了。”
薑嫿默默離開了畫舫,晨蓮在一旁帶著路:“小姐,船在那邊。”見薑嫿步子有些急,晨蓮輕聲道:“小姐是在擔心禦史家的小姐嗎?”
薑嫿輕聲,用著隻有晨蓮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已經過去了一刻鍾,禦史家的小姐還沒上來,也未被人尋到,那就是她不想被人發現。但是這附近都是靜王府的人,如今正值正午,禦史家的小姐如若想悄無聲地避開太難了。”
一邊聽著,晨蓮一邊扶住了薑嫿的手,看她安穩到了她們租的船上,才出聲道:“小姐從前同禦史家的小姐相識嗎?”
薑嫿搖頭,即便是上一世她也未見過禦史家的小姐一次。
但是......薑嫿想起適才一群人看熱鬧的眼神,眸色很淡。她隻是得了上天的眷顧,如今如若有什麽事情她能試一試,她便想試一試。
船夫見到預定船的小姐到了,忙熱情招呼:“小姐好。”
薑嫿神色有些焦急,從晨蓮手中拿過了荷包,從裏麵拿出了一兩銀子遞給船夫,神情真摯道:“您能不能幫我個忙?”
船夫很難見到如此多的銀子,忙點頭:“小姐客氣。”
薑嫿向外麵望去,畫舫周圍都是尋人的侍衛,所以禦史家的小姐定不在。左邊靠近岸,也有了許多圍觀的人,如今未被發現,應該也不在左邊。
想到這,薑嫿手指向一處:“您往那邊開,越過那畫舫之後,慢一些。”
船夫忙照做,薑嫿推開船艙內的窗,看著水麵。
越過船艙之後,她望向晨蓮,晨蓮心中了然,小聲喚著:“司小姐。”
又是半刻鍾,薑嫿眉心發蹙,尋常人在水中根本堅持不了這麽久,更何況一個嬌嬌小姐。她眸中有了焦急,卻還是讓船夫慢慢劃著。
直到一聲水聲拍在船上。
薑嫿忙站起來,對著外麵喊:“停下。”
船夫了然,收了銀子也不多看。一棵樹悠悠擋著,晨蓮從船尾抓住了一隻白皙的手臂,隨後很輕鬆地將女子拉了上來。
幾乎是離開水麵的那一瞬,司洛水就跌倒在了船艙之上,不斷地吐著水。
晨蓮將人扶進了船艙。
司洛水知曉,這已經是她今日被人設計能夠得到的最好結局,便是是非不適也跟著晨蓮一起進去了。
然後就看見了正為她沏茶的薑嫿。
晨蓮為司洛水披上衣裳,薑嫿將熱茶遞了過去:“暖暖身子。”
春水還是寒的,司洛水在水中呆了許久,握著茶杯的手都在顫抖。她垂著頭,渾身濕漉漉的,身上幹爽的衣裳也很快被浸濕。
“多謝小姐。”司洛水的聲音帶了些哽咽。
薑嫿不太會安慰人,隻能又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沒事了,你要不要換一身幹爽的衣裳,我幫你把簾子拉上。”
司洛水擦擦眼淚,點頭。
晨蓮將一身幹爽的衣裙遞過去,這本來是小姐怕出意味為自己準備的,倒是沒想到今日在這種地方用上了。
同著小姐一起拉好了簾子,兩個人坐在船尾。
晨蓮側身,望著身旁的小姐,看見她眉心終於舒展開,她也不由笑了笑。明明小姐自己也嬌嬌弱弱的。
薑嫿也望向晨蓮,小聲道:“多謝晨蓮。”
晨蓮笑盈盈地,也沒說話。
她這一生從兒時開始就殺了好多好多的人,同人一起救人,倒也是第一遭。
兩人正輕聲交談著,司洛水從身後走了出來。她麵容有些虛弱,眸有些紅。薑嫿輕笑著,站起身向司洛水走去。
她攤開手,露出手心那一顆一直握著的月牙糖。
“甜的,姑娘要吃嗎?”
那顆月牙糖淡淡地躺在薑嫿白嫩的手心,司洛水的眼淚這一刻也決堤。滿眸淚中,司洛水顫抖著手拿起了這顆糖。
船靠了岸,是人比較少的一個岸。
薑嫿不太放心司洛水一人回去,但她還要回到宴席之上,否則會多生事端。
晨蓮笑盈盈的,輕伏在薑嫿耳邊。
薑嫿先是一怔,眸中帶了些茫然,在百般猶豫之後,還是點了點頭。
晨蓮向著遠處一棵樹望去,同她的眼神一起的,是一根寒針。
樹葉突然簌簌落下,晨蓮再抬起手之際,寒蟬一張死人臉已經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司洛水向後退一步,薑嫿眸中也多了一絲異樣,但看著身後的司洛水,還是輕聲道:“寒蟬,你能替我送司小姐回府嗎?”
寒蟬第一時間看向了薑嫿身後笑盈盈的晨蓮。
晨蓮歪歪頭,扮可愛。
寒蟬垂頭:“是。”
薑嫿一邊滿心疑慮,一邊又慶幸寒蟬沒有拒絕。彼時她從未想,為何寒蟬這一生回答是‘是’而不是‘好’。
她隻是輕鬆了一口氣,小聲道:“多謝。”
司洛水眸全紅著,說話還是忍不住哽咽,她一聲又一聲道:“多謝小姐,日後洛水定會報答的。”
薑嫿輕聲點頭:“快回去吧。”
司洛水沒有問她是哪家的小姐,也沒問其他的東西,她知曉若是自己處理不好府中的事情,知曉了她的身份反而會給她造成麻煩。
司洛水深深一拜,轉身離去。
薑嫿心徹底鬆了一口氣,認真看著司洛水離去的背影。
晨蓮卻在看著她。
遠處的湖上,一艘不大不小的船悠悠地開著。
小太監垂著頭,不知道這位爺是要幹嘛。知道有小姐落水了,便讓船夫開了船,在這湖邊四處晃悠。
遠處看見那位落水的小姐上了另一位小姐的船,便悠悠地閉上了眼。
“唉。”
一聲歎息,徐宴時睜開了眼,他笑著道:“不知道的人——”
眼見著主子要口出狂言,小太監忙跪下:“爺,爺,別讓小的折壽。”
徐宴時輕笑一聲,倒是少了平日的幾分紈絝模樣。
見到徐宴時不說話了,小太監小聲道:“要小的去查查那兩位小姐的身份嗎?奴遠遠看了一眼,那小姐麵生。”
徐宴時擺了擺扇子,故作高深。
“有緣之人自會相見。”
小太監嘀咕:“這也是當初那個騙您點心的小太監告訴您的?”
本來還很淡然的徐宴時一下子抬起眸,他望著悠悠的藍天,輕聲道:“沒騙我,這世間真的有神女。”
這話聽了數十年,小太監耳朵都快長繭子子,他無奈問道:“那您是遇見了。”
從前這般問,徐宴時就會鼓起拳頭:“還沒有,但是日後定然會遇見的。”
可這一刻,徐宴時隻是愣愣地望著天,想起那個低頭輕聲嬌笑的少女。
“......遇見了。”
小太監也沒太當一回事,隻哄著:“好,有,有。”
不知何時,他們的船也悠悠停在了岸邊。
船夫同小太監說了一聲,小太監忙道:“去吧去吧。”他跟的主子雖然是個紈絝,卻是個和善的主子。同這般主子在一起,在宮中那種地方,他居然也生了個和善的性子。
小太監望著船艙那位爺,默默走到了船尾。
*
送走司洛水後,薑嫿向著岸邊走去。
一輛船悠悠停在岸邊,她沒有多想,直接踏了上去。還未等她有所反應,風突然吹開了簾子,徐宴時恰同她對上眼眸。
他一雙狐狸眼睜得老大,整個人直接從船板上跳起來:“神女!神女!神女!”
薑嫿沉默了眼,隻想轉身就走。
徐宴時直接跟在她身後:“神女,天上又休假了嗎?神女能給我一份何時休沐的書嗎。上一次未能送神女離開,我傷心了許多日。”
嘴中說著傷心,他眸中的開心都要溢出來了。
薑嫿頭疼地直接到了岸上,實在不想沾惹上這個大麻煩。這時候她才注意到,遠處那艘還在悠悠向岸邊的船頭才有幾株木刻的杜鵑。
晨蓮被一聲聲‘神女’喚得彎了眸,手中的寒針動了動。
“神女,長安城我很熟悉的,神女休沐幾日,我可以帶神女一直一直逛長安。”徐宴時傻笑著,一聲比一聲大聲。
這個碼頭雖然沒有什麽人,但是薑嫿還是被喚紅了臉。
她難得輕罵了一句:“閉嘴。”
徐宴時頓時閉上了嘴,一雙狐狸眼一眨不眨。他總是覺得,他眨一眨眼,神女就要如上次一樣消失了。
薑嫿轉身望向徐宴時,輕聲說道:“你能同我保守秘密嗎?”
徐宴時忙點頭,也學著薑嫿小聲道:“是這個天下要毀滅了神女要來凡間救世人我就是被神女選中的男主嗎?”
......
徐宴時聲音小了些:“話本子裏麵都是這麽寫的,還,還......會寫......”
神女會心慕。
後麵這句徐宴時沒說出來,隻是紅了臉。
“咳、咳——”
薑嫿輕輕握緊拳頭,咳嗽起來。
徐宴時頓時滿眸擔心:“神女怎麽了,怎麽神女也會生病。”
薑嫿搖頭,認真望著徐宴時的眼睛:“因為這其實不是我的身體。”
徐宴時狐狸眼瞪大。
薑嫿輕聲道:“我從前救了這女子一命,她便應我,日後若是我想來人間,便用她的身體。我每月隻能到人間一次,也不會耽擱她。這人間除了她,隻有你知曉我的身份,你要替我保密,日後遇見了這位小姐,也不要去打擾她,可以應我嗎?”
她認真地看著他,眸中滿是誠摯。
徐宴時哪裏聽過神女如此溫聲細語同自己說話,一張臉紅了又紅,如小雞啄米一般點了頭。
他怕說話惹神女嫌惡,便隻在心中三百六十五遍回放。
他的神女,好溫柔!
好溫柔!
見他真的信了,薑嫿輕鬆了一口氣,望向遠處的船,溫聲道:“回見。”
看著薑嫿的背影,徐宴時一雙狐狸眼左晃晃,右晃晃,滿眼的滿足。直到看不見了薑嫿了,才樂出了聲。
走遠了,薑嫿歎了口氣。
她日後該少來這種宴會,碰上安王這種麻煩,她日後的生活哪裏安寧得起來。她便是想扳倒薑家,也不能摻和進去皇家的事情。
晨蓮一直安靜隨著她身後。
等到船夫摸著腦袋說:“小姐,這個碼頭小,那些船都停滿了。適才有船要過來,我便讓了一下。”
合情合理,薑嫿自然不能責怪。
她輕聲應下,在晨蓮攙扶下入了船艙。雖然一番耽擱,但是其實並沒有耽誤很久。此時回到宴會,應該還來記得。
薑嫿輕聲呼了一口氣,努力回想了一下前世。
關於司洛水的消息,她的確沒有怎麽聽見。入了丞相府之後,除了宮宴,她參加的都很少,也不知曉上一世落水這個事情究竟是怎麽解決的。
在船中坐了下來,有些事情才能慢慢思考。
例如寒蟬。
晨蓮正為她整理著衣裙,見到她望著她,也笑盈盈地回望過去。
似乎不用她問,晨蓮便知曉她在想什麽。
少女一雙杏眼滿是笑意:“寒蟬是公子派過來的,從小姐回到長安之後,一直在小姐身邊保護小姐。雖然他沒有我厲害,但是的確有些用處,所以我沒有讓他離開。小姐若是不喜,我去為小姐換個人。”
說完,想起了什麽,晨蓮笑著道:“唯有橘糖姐姐不行。”
薑嫿眸怔了一瞬,想起了江南。
她那日因為橘糖的事情去尋他,他蒼白著臉,平靜地讓她離開。她那時覺得慶幸,因為兩世的關係在那一刻算是徹底斷了。
可其實寒蟬從始至終都在她身邊。
薑嫿心有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