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薑嫿淡紅的唇陡然被染成了嫣紅。
淡淡的血腥味蔓延在她鼻尖, 像是春日下的很悶濕的雨,隨著空氣一起裹滿她的皮膚。她怔然地望著麵前笑意盈盈的晨蓮。
少女一雙杏眼睜得很大,滿眸認真地望著她, 隨後閉上眼, 輕聲呢喃著她聽不懂的話, 像是在進行什麽儀式一般。等到晨蓮唇中的呢喃停下,那沾染血的指尖離開了她的唇。
薑嫿向後退了一步,垂下了頭,唇上還染著晨蓮的血。
晨蓮隨意地將手背到身後, 笑著道了一聲:“嚇到小姐了嗎?”
隨後晨蓮拿起帕子,一點一點地幫薑嫿擦拭掉唇上淡淡的血跡, 聲音依舊帶著少女的嬌氣:“小姐別怕。”
如若薑嫿抬起眸, 就能看見少女眸中異常堅毅的難得且少有的認真。
許久之後,薑嫿才慢慢搖頭, 輕聲道:“我不怕, 隻是下次你做之前,能不能同我說一聲。”
晨蓮彎起了眼:“沒有下次了。”
那日公子將她喚到身前, 同她說的是, 麵前這位小姐就是她的餘生。那方賣身契不過是讓小姐知道她身份的楔子,她是從暗衛營走出來的暗衛,何時一方紙便能約束她了。
望著麵前沉默不語的小姐,晨蓮微微一笑:“去翻牆嗎?”
薑嫿抬頭望向她。
晨蓮歪了頭:“要翻最高的還是最難的還是侍衛最多的?”
......
薑嫿恢複了往日的神情, 輕聲道:“翻最簡單的。”
“好呢。”說完,晨蓮突然從身後拿出一顆飴糖, 剝開了糖紙, 笑意盈盈地遞給身前垂著頭的小姐:“今日的。”
是橘糖讓晨蓮帶給她的二十顆雪白的月牙糖。
薑嫿垂著眸,連著糖紙一起接過, 然後“砰——”地一下將糖掰成兩塊,輕聲道:“一人一半。”
晨蓮柔著眼拿了一半:“小姐,糖補血嗎?”
知曉晨蓮在打趣,看見她笑意盈盈的眼,薑嫿也輕聲應和道:“可能。”
“帶小姐去翻牆啦,要帶什麽嗎小姐?”
薑嫿將手中的荷包遞過去,在晨蓮略微迷惑的目中中平靜說道:“要帶錢。”
晨蓮手一下子扣緊荷包,感覺到了裏麵是一張薄薄的銀票,她收入懷中收好:“小姐同我來。”
薑嫿隨著晨蓮,到了後山一處。
這裏罕有侍衛巡邏,外麵是山林,也不用擔心被人發現。牆也不算高,有些長時間沒有維修的地方甚至還有磚塊掉落。
如若想翻牆出去,的確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薑嫿正尋思如何翻牆,就發現晨蓮已經蹲下身為她整理衣裙:“這裏如若不處理一下,等會可能會被牆壁掛住。”
為她整理完,晨蓮已經一躍,直接上了牆。
她身形嬌小,身姿靈動,此刻輕薄地像是一道影。坐在牆上,晨蓮晃著腿,笑著道:“小姐先踩著下麵的石頭。”
薑嫿乖乖地踩了上去。
“再將手遞給我。”
薑嫿乖乖地將手遞了過去。
“咻——”
然後,還未等她有知覺,晨蓮已經帶著她平穩落到了地麵上。薑嫿一怔,耳邊傳來晨蓮笑著的聲音:“哪裏有晨蓮在還讓小姐自己爬牆的道理。”
山林在眼前,薑府的牆在身後。
薑嫿眸凝了一瞬。
......也算體驗了翻牆了?
像是怕嚇到她,晨蓮沒有再說什麽驚天地動鬼神的胡話,隻是蹲下身溫柔地為她將衣服都解開了。
“小姐要去哪?”
清晨,山林間很是寂靜,像是其中的萬物都還未蘇醒一般。薑嫿也把聲音放得很輕:“明日要去參加宴會,我們今日去湖邊租一艘明日的船。”
“要好看的嗎?那種周圍都是春花,掛著彩帶輕紗的......”晨蓮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比劃著船的樣式。
“......要不起眼的。”薑嫿忍了許久,還是笑了出來。她笑的時候,眉眼輕柔地帶了笑意,眸中神色很是溫柔。
晨蓮也就跟著笑了起來。
身後,寒蟬一張死人臉變了又變,最後還是停在晨蓮的臉上。
認主。
暗衛營出來的人,隻有一種情況,需要以血認主。
那就是晨蓮已經成為謝家暗衛之首,擁有調度整個謝家暗衛的能力。暗衛之首的認主,從來都是向謝家下一任家主的。
.......公子究竟想做什麽。
*
一路步到船行。
薑嫿同晨蓮都用麵紗遮著麵,一身素衣,同大街上的其他女郎倒也沒有什麽差別。
到了船行,同掌櫃的說了需求,付了錢,一切便塵埃落定了。
掌櫃笑眯眯地看著身前蒙麵的小姐:“明日為小姐安排的船,船頭刻著數株杜鵑,小姐細致些看,便能尋到了。船上有一位會水的船夫,明日小姐若是想去湖中心摘花,盡管吩咐船夫就是。”
薑嫿輕點頭:“多謝。”
到了外麵,晨蓮便安靜了不少。
從船行出來,薑嫿想著明日的事情,不由有些出神。
大街上依舊很喧鬧,一輛輛馬車在大街上駛過,薑嫿隨意向外望了一眼,隻看見對麵酒樓的一角打開了一扇窗。
是翻牆出來,不知曉何時會有人去院中尋她們。
薑嫿和晨蓮不能在外麵呆太久,很快她們便回到了府中。才入了院子,外麵就來了人。薑嫿裝作才從房間中出來的模樣,打開了門。
“盎芽姐姐?”
盎芽溫柔一笑,手抬了抬,示意後麵的人將東西拿上來。
兩個箱子被抬入了院子中,奴仆們都低著頭。
盎芽笑著道:“三小姐明日要去參加宴會,老夫人恰巧從房中尋到了幾件合適的衣裳,念著三小姐,便讓我給三小姐送過來了。那個箱子中是一些衣服,都是時下小姐們喜歡的,那個小紅木箱子中是一些首飾,不算太貴重,但都很合適小姐。”
薑嫿認真聽著,隨後小聲道謝:“多謝盎芽姐姐,也請盎芽姐姐替我轉告祖母,小嫿感恩祖母。”
盎芽點頭:“自然。”
盎芽同奴仆走後,薑嫿看著院子中的箱子,眸中的神色很淡。上一次從海棠花想到了柳伯娘和祖母的異樣之後,她已經沒有辦法直視這個前一世曾給予她和姨娘微小恩惠的老人了。
她從前如何未想到。
當年姨娘是因為祖母和外祖母閨中之恩來投奔薑家,如若祖母真的對姨娘如此關懷,為何在姨娘重病之際,祖母未來看過一次。
便是那些藥錢,都是她自己用一些微薄的賞賜換的。
薑嫿將那個小紅木箱子打開,裏麵滿滿當當的都是首飾。這些年她從祖母那裏得到的賞賜,加起來都不如其中一件的貴重。
薑嫿手指停在一支雕刻細致的金簪身上,前一世,對她和姨娘而言,藥錢是很大一筆錢。但是對祖母而言,那時姨娘半年的藥錢,甚至不及她如今送給她的一件首飾。
是因為薑玉瑩嗎?怕如若給了她這些貴重些的賞賜,薑玉瑩會鬧脾氣。
但薑嫿覺得不是。
府中事務的確是柳伯娘在管,但是祖母不可能一無所知。姨娘算是祖母閨中好友之女,祖母何故對姨娘如此忽視。
薑嫿垂著眸,她想查清楚當年的事情。
如今一切的矛頭都指向了祖母,但她沒有尋到證據。江南那老婦人口中的姨娘幾十萬兩白銀的嫁妝,姨娘知道嗎?
即便能去詢問姨娘,但薑嫿也不太想。
自她出生之後,那筆嫁妝就沒了。不管姨娘知不知道,這都是一樁傷心事。她不可能因為這件事情去讓姨娘再次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
薑嫿撐著頭,思緒有些亂,有些不知道要繼續從哪裏下手。
上一世她不知曉這麽多,固於姨娘的死,沉浸在傷悲和愧疚之中,也沒有發現端倪,並沒有細致地讓人去查當年姨娘投奔薑府的事情。
她有派人去尋兒時那個被薑玉瑩趕出府的嬤嬤,可下麵的人隻同她說,尋了許久也未尋到一絲蹤跡,線索斷在薑府。當年嬤嬤被薑府出來之後,就沒有人知道嬤嬤去哪了。
薑嫿一怔,思緒突然有些斷開。
晨蓮恰好端上一壺茶,倒了一杯,向薑嫿遞過去。
溫熱的茶水散發出淡淡的茶香,薑嫿下意識飲了一口,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她一怔,是她從前在丞相府用習慣的茶,名為雪尖。
她抬頭望向晨蓮,輕聲問道:“晨蓮,什麽情況下一個人會杳無音信?”
晨蓮笑意盈盈,聲音很甜:“死人。”
薑嫿手一頓,眸垂下,彷徨著到了隔日。
*
丞相府。
橘糖又是拿了一遝佛經,躊躇間來了書房。
她昨日又夢見那些東西了。因為實在擔憂公子,被夢驚醒後她擔憂得半夜睡不著,默默爬起來又抄寫了一宿的佛經。
那些生澀枯燥的佛文,昨夜卻見證了她的虔誠。
如若有神佛,請護佑她的公子和小姐。
惶恐之中,她抄寫得格外認真,以至於佛經上麵的字格外地端正。橘糖甚至覺得她此後都再難有如此端正的字了。這麽端正的字,不讓公子看見,便可惜了。
這般想,橘糖這才來了書房。
才到了門前,門突然從裏麵開了。橘糖怔著眸,望向被月色襯出身姿的公子。公子本就生的極好,如今一身雪袍,披散著長發,褪去了那層溫潤如玉的麵具,清冷至極,恍若謫仙,一絲煙火氣都沒有了。
如今,那一雙鳳眸淡淡地望著她。
不似雪,而似冰。
橘糖一怔,眸突然紅了個透徹,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何哭泣,但淚就這般直直湧下。慌亂之間,手中的佛經掉落在地上。
春日的風吹起薄薄的紙,一時間,厚厚的一遝佛經吹得到處都是。
像是漫天的雪。
在雪的盡頭,青年形容雋美,長身玉立,一雙眸淡漠地如寒冰。
雪白衣袍下,指尖幹涸的血跡已經變得烏黑,但他眼眸清淡地毫不在意。立於月光之下,他眼神在佛經上停了一瞬,隨後毫不在意地移開。
他的身後,那間書房內,是滿室的佛經。同他的衣袍一般雪白的宣紙,在淡淡燭火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的蒼白。
他沒有回頭,眼眸淡淡垂下,像是褪去了一層壞掉的皮肉,修剪掉了原本不該屬於自己這顆高樹的枝葉。
他的身後是滿室的佛經。
那裏曾經藏著他對一個少女的虔誠。
*
一場大雨下的異常。
半夜陡然被雨驚醒,薑嫿望向了窗外。
快到夏日,天氣已經有些悶熱,即便在夜間,晨蓮也會給她房間的窗戶留一個小小的縫。今日這雨來的急,又是深夜,陡然的雨聲從窗外傳來,薑嫿不由抬起了眸。
她並不是一個睡得很熟的人,被吵醒了也說不著了。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下著,她想起今日晨蓮笑盈盈說出的答案。
八歲的薑玉瑩是不會殺人的。
比起相信嬤嬤死了,薑嫿寧願相信是因為時間久遠,嬤嬤改換了姓名或者去了距離長安很遠的地方。
後來,薑嫿還是睡著了。
晨蓮似乎為她關好了窗,還在房間內燃上了安神香。
很熟悉的味道。
*
隔日。
清晨便有丫鬟來院中請了,似乎怕她丟人,薑玉瑩甚至都給她送來了一身衣裳。
薑嫿一怔,讓晨蓮上前去接。
晨蓮從丫鬟手中接過衣裳,薑嫿看著托盤中的衣裙,眸中閃過一絲深沉。
小院沒有庫房,晨蓮不想祖母送來的那些箱子礙她的眼,都是放在堆滿雜物的房中。倒也像是晨蓮會做得出來的事情。
晨蓮笑盈盈看著手中的衣裳:“要奴去取箱子裏麵的衣服嗎?”
薑嫿搖頭:“便這套吧。”
晨蓮檢查了一遍,知曉衣服無異常之後,才為薑嫿穿上,甜聲說道:“小姐穿什麽都是好看的。”
薑嫿看了看衣袖,輕聲道:“沒有的。”
晨蓮望著薑嫿思索的模樣,沒有再說話。隻是手上的動作又輕柔了幾分,她的小姐眸中總透著一種帶著憂傷的平靜。
晨蓮不太懂,但是眸中依舊帶著笑意。
“好了,小姐,我們出門了。”
望著麵前薑府的大門,薑嫿有些沉默。
這是兩世第一次,她自己從大門走出去。兩顆石獅子在她眼前,前麵停著兩輛馬車,上麵的吊牌是薑府的標誌。
薑玉瑩邁著步子從薑嫿身後緩緩而來,看見薑嫿穿了自己讓丫鬟送過去的衣裳,薑玉瑩唇邊有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腳步聲響起的那一刻,薑玉瑩的聲音也響起來了:“還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
薑嫿轉身,同往常一般垂著頭:“多謝二姐姐。”
除了那一身衣裳,她就隻在頭上簪了一根玉簪。不會搶任何小姐的風頭,但又不至於丟了薑府的臉麵。
薑玉瑩對於她的裝扮顯然很滿意,想起交易的事情,態度也暫時收斂了三分。
薑嫿垂著頭,薑玉瑩便沒了什麽興致。
薑玉瑩先上了馬車,薑嫿才上了後麵那一輛。
馬車在長安城的大街行駛起來,一直到了宴會的地方。下了馬車,遠遠望去,是一大片湖,湖上有許多船,還有一艘畫舫。
薑玉瑩在她前方,見到她遲遲沒有上前,輕聲嗤笑一聲:“這就怕了?”
薑嫿垂著頭:“我沒有來過。”
薑玉瑩眸中笑意更濃,很喜歡欣賞她這位妹妹的窘迫模樣,笑著道:“倒是我這個做姐姐的忘了,畢竟家中姊妹,也鮮少有如妹妹一般從未被人邀約過的。”
薑嫿微微抬起眸,手捏著帕子。
薑玉瑩見慣了她這幅模樣,突然失去了嘲諷的性質,像是施舍一般:“跟著我吧。”
聞言,薑嫿一副乖巧模樣,跟了上去。
從始至終,晨蓮都含著笑看著自己的小姐,見小姐走上前了,自己也隨著上前兩步。她的手間,一直玩|弄著一根寒針。
下了馬車到湖邊還有一段路,薑嫿跟在薑玉瑩身後。
沒了嘲諷心思,薑玉瑩便不願同薑嫿說話了。反而是薑嫿輕聲問了一句:“二姐姐,你還記得八歲那年那個嬤嬤嗎?”
薑玉瑩隨意答道:“記得,當時衝撞了我,被我趕出府了。”說完,她轉頭望向身後低著頭的薑嫿:“怎麽,如今得了個謝郎‘學生’的身份,便想同我算賬了?”
薑嫿忙搖頭,認真地看向她:“不是,我隻是想......”
她猶豫著沒有說話,薑玉瑩卻已經不耐煩了:“一個嬤嬤罷了,如今你要多少嬤嬤沒有,眼界怎麽如此淺。”
薑嫿沒有說話,輕聲道:“隻是因為是姨娘從江南那邊帶過來的,如今姨娘......我便想......”
她話說的都斷斷續續,卻讓薑玉瑩沉默了一瞬。
薑玉瑩不喜歡薑嫿,更不喜歡薑嫿那個姨娘。即便當初的事情同她們無關,薑玉瑩心中也十分膈應。
但是偶爾,看見薑嫿提起姨娘,她會想起自己從未見過的娘親。
越想越不耐煩,薑玉瑩冷聲道:“你去問祖母吧,當年我說要將那個嬤嬤趕出府,最後是祖母趕出去的。祖母待你和你那姨娘如此恩厚,說不定那個嬤嬤被祖母小心安置了呢,我也懶得同你們計較一個嬤嬤。”
說完,前方已經有了兩三個別府的小姐。
薑玉瑩看見了交好的人,也不太願意再同薑嫿說話了,笑著走了上去。
湖邊的風悠悠吹起薑嫿的碎發,她垂著頭,一如所有人記憶中那個怯弱的薑三小姐。得了個丞相‘學生’的名號,所有人都暗暗打量著這位從未見過的薑三小姐。
隻有晨蓮笑盈盈地往她手中塞了一顆月牙糖。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