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杯熱茶被遞到了眼前。
薑嫿一怔, 將熱茶接到手中,白皙的手指扣緊杯壁。
她其實不太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隻是望著外麵隨著船前進不斷後退的水。偶爾水麵會開著一些她不知曉名字的花, 她透過船艙中的窗戶向外看, 眼眸在那些不知名的花上麵停留一瞬又移開。
薑府的事情很多很雜, 這兩世有關的一切都在她的腦中打轉,她每日除了回憶賬本的時候,其實都不太會想起謝欲晚了。
就像是同有些東西一般,她將其一起留在了江南。
後來的每次遇見有巧合, 也有意外,但是其實已經沒有在她心中掀起多大的波瀾了。前世那些事情, 在那場落水之後, 本就變得很淡。
她隻是秉承著對命運的畏懼,始終在向他走遠。
如今知曉了姨娘的事情是上天眷顧, 他亦對她沒了那些淺薄的占有, 她倒是能夠用尋常心對待他了。
薑嫿輕輕飲了一口茶,她想查清當年姨娘的事情。如今一切猜想都指向祖母, 但她始終沒有尋到一個決定性的證據。
船夫得了命令, 將船劃得很快,待到了岸邊時,薑嫿發現湖中還是吵鬧一片。
司洛水的事情她沒有多問,但是看司洛水的委屈模樣, 應當不是自己不小心墜入湖中的。她無意卷入別的事情,將自己收拾了一番, 回到了畫舫之上。
悄悄回到位置上, 桌上的點心已經換了一遭。
薑玉瑩依舊在和那位名她喚‘阿傘’的好友低聲說話,見到她回來, 也隻是施舍了一個不輕不重的眼神,隨後又轉過身同好友低聲私語起來。
一陣低語聲傳入薑嫿耳中,她沒細聽,無非就是關於司洛水落水的事情。薑嫿抬眸看了看天色,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搜尋應該等會就該停了。
若是司洛水聰明一些,就當會安排一個侍衛,扮做落水的人.......
遠處吵吵鬧鬧,卻同她沒有什麽關係了。想到今天做的事情,薑嫿心情不錯。多做些善事,就能多為姨娘積些福氣。
一邊想著,她一邊如之前一般,拿起一塊點心,輕輕咬了一口。
周圍又是傳來一陣吵鬧聲,就連旁邊一直同友人竊竊私語的薑玉瑩也停下了。薑嫿原本一直細碎聽著,如今見她們陡然沉默,不由好奇地抬起了眸。
春光明媚,那人長身玉立,氣度清貴,身姿修長如雪中青竹,矜貴而淡然。
是謝欲晚。
她下意識咽下了口中的點心。
那人淡淡地向她的方向看過來,像是漫天的大雪,眸光毫不遮掩。薑嫿一怔,這一次同從前似乎都不太同。
周圍安靜了一瞬。
是寧玉郡主打破了僵局,眾目睽睽之下,徐寧玉輕笑著上前:“謝大人上座。”
薑嫿一怔,感覺到許多視線終於從她身上移開。
她望向前方的薑玉瑩,發現薑玉瑩捏緊了帕子,望著前方的徐寧玉和謝欲晚。她垂下眸,聽見身旁傳來一女子嬌笑的聲音:“郎才女貌,真是一對壁人。”
另一女子輕聲反駁道:“莫要胡說,傳到初陽公主耳中便不好了。”
薑嫿咬了一口點心,知曉是些她不知曉的恩怨情仇。
她望向遠處,心中輕聲道了一句。
的確郎才女貌。
靜王府上一世便同丞相府交好,這份交好朝中人盡皆知,若是能夠結姻親,也是喜事一樁。
晨蓮輕聲笑了一聲,隨後望向了遠處的公子,隨後望向了一旁的莫懷。
湖中的事情後來不知如何了,反正宴會就開始了。就像是看熱鬧一般,眾人最後既沒看見濕身的小姐也沒看見冷透的屍體,唏噓兩聲就繼續討論下麵的事情了。
載歌載舞,好不樂哉。
唯有一個角落的女子不斷地捏緊手帕。
薑嫿不太在意這些,又拿了一塊點心,是一個圓鼓鼓的團子。她從前未吃過,不由好奇咬了一口。
宴會上的人都時不時向主座下方的位置看,歌舞雖然不錯,但是郡主和丞相大人之間的那些事,才更有趣。
圓鼓鼓的團子裏麵是槐花餡,咬一口,慢慢的槐花香。薑嫿眼眸亮了一瞬,用幹淨的帕子包好一個團子,偷偷遞給身旁的晨蓮。
謝欲晚淡淡地看著,見到這一幕,轉開了眼。
旁邊的徐寧玉還在輕聲道:“上次父兄邀您入府一聚,不知謝大人何時有時間。”明明是一個受盡寵愛的郡主,在謝欲晚麵前,卻字字乖巧溫順。
“下月初三。”青年淡淡道。
徐寧玉頓時彎了眸:“多謝謝大人,謝大人今日能來此宴會,是寧玉之幸。”
“嗯。”青年沒有再多言。
莫懷看著徐寧玉走遠,眼眸一直停留在她身後的影上。
到了夜幕,宴會便結束了。
薑嫿垂著眸,一直想著旁的事情,這一日她都在扮演默默無聞的薑三小姐,低垂著頭,倒是方便偷懶。
最初在她身上有不少探究的視線,等到謝欲晚來了之後,便隻有寥寥幾道了。到了宴會後半段,打量的視線便全然消失了。
今日宴會上的小姐公子回去之後,各府中應該對她就會有些別的考量了。從前因為不知曉她這個‘學生’在謝欲晚心中的份量而躊躇,如今見到謝欲晚對她毫不在意,那些紛至遝來的請帖和庚帖就該沒了。
薑嫿今日飲了一些酒,臉色有一層淡淡的紅。
她小口小口飲著杯中的酒,甜甜的,很好喝。
上一世她其實吃什麽東西都不太好吃,最後甚至連識別味道的能力都沒了。如今能夠從吃食中感到快樂,是一件讓薑嫿很歡喜的事情。
等到宴會結束時,薑玉瑩蹙眉看了她一眼:“回府了。”
宴會上人已經走的差不多了,薑嫿抬眸,卻看見了遠處那一道雪白的身影。
薑玉瑩顯然也看見了,也不提回府的事情了,忙提著裙子跑了過去。薑嫿沒有動作,隻是低著頭,不知在想著什麽。
她該問問謝欲晚寒蟬的事情。
但是其實不用問她也知曉,隻是為了她的安全。
他做這些,從來不同她說明,就像當初在江南,他一言不發,直接同她說她要同他會長安一般。薑嫿得承認,她無法將他當做旁人一般地對待。故而有時即便是好意,她有時也會有些煩悶。
一種無法宣泄的淡淡的煩悶。
她沒再往薑玉瑩和謝欲晚的方向看,隻是輕輕飲著杯中的酒。
等到他們聊完了,薑玉瑩自然會來尋她一同回府。
她小口小口地飲著,垂著眸,臉上沒有什麽神色。
晨蓮彎著一雙眸,覺得小姐很像一隻小兔,不太開心的那種。
還未等薑嫿喝完一杯酒,遠處的青年已經打發了薑玉瑩,緩緩向宴會一角走過去。謝欲晚眸依舊如平常一般淡淡的,雪白的衣袍襯得他清冷絕塵。
垂下的衣袍掩住滿身傷口的手,他指尖的血被洗掉了,隻留下一層疤裹著血肉。
隻是那疤看著輕薄而脆弱,像是下一瞬就要裂開。
他走到少女身前,淡淡地看著她。
他的聲音很輕很冷:“薑嫿。”
正在飲酒的少女怔住,甜甜的果酒從喉腔咽下,她抬起因為飲酒微紅的眸,同身前的青年對視。
月色晃晃從水麵升起,天邊有一顆很亮很亮的星星。
兩人隔著一方桌子,對視著。
青年的眸很淡,他站立在案桌前,俯身看著她。他聲音很輕,如玉石和琴音:“要聽一個故事嗎?”
水中的月色晃悠悠,畫舫不知何時已經全然安靜了下來,晨蓮不知何時也已經退了下去,宴會上隻剩下他們兩人。
薑嫿該搖頭。
可良久之後,她輕聲道:“好。”
道出這個字的時候,她心中淡淡地想,原來甜甜的果酒也會醉人。
她看著身前的青年,她們上一次見麵是在她的小院中,謝欲晚飲了一杯她敬給夫子的茶,淡聲同她說晨蓮的事情。
不過幾日,為何她覺得謝欲晚像是變了個人。
兩人都沒有動,若是從身後看,月色之下兩人的影子被悠悠地拉長,卻顧自遠離。
青年淡漠的聲音在畫舫內響起。
“空霜元年杏月,一位身體孱弱的夫人敲響了我的房門。夫人對我言,她一生別無所求,唯有一女。”
薑嫿一怔,眸一下紅了。
那些她上一世從未觸及的真相,在這一刻,終於被人緩緩地揭開了一角。
青年還在繼續說:“人世間人皆如蜉蝣,我應了。因為朝廷的事物,隔日我離開了長安。三日後我才知曉,那位孱弱的夫人死在了我離開的第二日”
“離開長安之前,因為夫人的請求,我派了一人。”
謝欲晚淡淡地看著薑嫿,眸中的有些東西在一點一點變淡。他以最平直的口吻告訴她真相,就像是告訴自己一般。
“那人看見了事件的始末,從始至終,隻有一人進過那位夫人的房間,但夫人是自縊。暗衛將消息上報給我,回來的途中,我又聽見了夫人屍骨被燒毀的消息。”
“夫人的女兒很傷心,應著承諾,我去尋了府中的大人,將暗衛所看見的事情告訴了他。大人同府中的公子聽見,忙為他們那位女兒開脫。最後,我們達成了一個交易。府中的大人和公子求我,夫人人已死,再追究無意義,問我有何想要的。”
謝欲晚眸深了一瞬,輕聲道。
“我同他們說,我要你。”
薑嫿眸顫了一瞬,一顆淚直直落下。
“夫人是自縊,我無法依著一人的說辭去為人定罪。唯一能做的,是做好之前答應夫人的事情。夫人此生唯心係她女兒,來尋我時同我言,若是日後女兒發現些許端倪,讓我遮掩三分。夫人希望她女兒自在活在這世間,如此要求,我一一應了。”
這就是真相。
他淡聲掩去那些心動,為她複現最原始的真相。
他不曾同她言他們的初見。
那日在薑玉郎的書房之中,他隔著畫著花鳥的屏風,遙遙看了那個咬著筆頭的少女許久。他看見少女因為抄書入了神,不小心唇間染了墨,反應過來之後,開始茫然無措地用帕子擦拭。
墨的滋味並不好,少女眉心都蹙起來。
她穿著一身發舊的衣裙,但是絲毫掩不住身姿的纖細柔弱。他那時淡著眸,還不知道她便是薑玉郎曾經同他提起過的薑嫿。
她的唇是那種淡淡的櫻紅,臉紅起來的時候,倒是相得益彰。
他那日一言不發,直到少女放下抄寫的古書,眸中難得露出了一抹歡喜。後來薑玉郎敲門進來了,少女膽怯著,卻還是帶著淺淺的笑意。
他從前不知,這是喜歡。
謝欲晚眸淡淡地看著身前的少女,她正在落淚。
似乎不想在他麵前失態,她隻是小聲地哽咽,卻還是沒忍住,淚一顆又一顆地落。
薑嫿垂著眸,又想起薑玉瑩彼時的說辭,她眼眸通紅,輕聲道:“姨娘為什麽那麽傻......”
為什麽為她尋好一切後路,又用絲毫不顧惜自己。為什麽從來不曾想,這世間如若沒有她,她要如何活下去。
謝欲晚淡淡看著身前不停落淚的少女,他沒有說話,亦沒有動作。
月色淡淡照在他們身上,青年看不見自己的眸。
隻是再恢複意識時,他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已經撫上了少女的臉。他動作很輕,用手一點一點地擦去那些淚珠。
青年手指修長,如玉一般,因為常年握筆,指腹有一層薄薄的繭。他撫摸過少女的臉頰時,不由帶了些晦澀的疼。
薑嫿抬起通紅的眸,同他對視。
月色聽見他輕聲道:“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