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薑嫿怔了一瞬, 沒有說話。
深夜中,在薑府偏僻的小院中,隔著一扇窗, 於陳的聲音有些拘謹又格外地堅定。
“深夜來尋薑三小姐, 是在下冒昧。在下也知, 小姐並不會信得過,一個隻見了數次麵的陌生男子。但是,在下還是想試一試。”
少年的聲音溫柔而堅定,隔著一扇窗, 薑嫿幾次沒有張開口。
於陳並不介意她的沉默,長身玉立於窗前, 溫聲道:“那日聽從父親的命令, 我來了薑府,薑老夫人讓我去學堂, 見一見小姐。我記錯了時間, 去得有些早,故而一直在門外。薑老夫人之前給我看過小姐的小像, 故而我知曉了坐在角落的是小姐。”
“不知為何, 小姐看起來並不開心。出來見我時,卻沒了學堂中的模樣,變得嫻靜,笑顏如花。有些孟浪, 但我那時便覺得從未見過小姐這般好看的人。”
“從父親口中,我知曉, 小姐並不抗拒這門婚事。我很開心, 那日便寫了信,飛鴿傳書給了尚在江南的娘親。我看著父親同薑老夫人換了庚帖, 算了八字,定下了上門提親的日子,我很喜悅。”
薑嫿看著月光在窗紙上映出的少年的剪影,拒絕的話已經到了口邊。
於陳繼續說著:“之所以喜悅,即是因為真心愛慕,也是因為......那日酒宴,我回去時,曾無意中聽見薑府中的二小姐同身旁的奴仆說,要千方百計將小姐嫁給很不堪的人。”
“那時在下想,在下,如何也不能算很不堪的人,二小姐那般惡毒的心願,要落空了。那日之後,在下又稍微打探了一下府中的事情,知曉小姐在府中......過的並不好。所以今日在下才打暈了奴仆,這般唐突地跑來了薑府,就是想——”
窗外,於陳認真地望著窗紙上的身影,耳垂全都紅透了,但還是依舊堅定而溫柔地道:“小生想邀請小姐,一同去賞江南的花。”
“砰——”
門從裏麵緩緩推開,薑嫿靜靜看著月光下溫柔又真摯的少年,沉默了許久。
於陳見她開了窗,歡喜一瞬間盈滿了眸,耳垂和指尖都紅的恍若充血。但即便害羞至此,於陳還是溫柔地望向隻隔著一扇窗的薑嫿。
薑嫿聲音很輕:“隻是賞花嗎?”
於陳一下子紅了臉,聲音依舊很溫柔,隻是小了些:“如若小姐願意,自然......春日賞花,冬日賞雪,烹茶煮酒,隨行隨樂。在下此生無大誌,但家中權勢能護小姐,家中錢財能供揮霍,此生也當婦唱夫隨。”
說了這般不合禮數的話,他眉骨都紅透了,卻還是害羞而堅定地將背後的東西遞了過去。
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浮現在薑嫿眼前,薑嫿手指尖顫了一瞬,還是輕解開了少年打好的結。
裏麵的東西浮現在她眼前,三張紙,一個玉佩,一個令牌。
她的視線停留在那薄薄的三張紙上,耳邊響起少年溫柔而羞赧的聲音:“三書是在下手寫的,不是家中備的那一份,原是希望成婚後給小姐的,但......”
薑嫿的視線看向那一方簡單的玉佩,於陳輕聲道:“玉佩是娘親給我的信物,說我日後遇上了喜愛之人,待到求娶時,便將玉佩一同奉上。”
隨後,他又從手中拿出了一方禮單,輕聲道:“小姐手中的禮單,是家中為小姐備的。我手中這份,是我為小姐備的。隻是,來尋小姐逃跑,帶著幾十個箱子,也太不像話了些,所以我將那些東西都換做了銀錢,存在了銀莊中,那枚令牌,是銀莊的憑證。”
薑嫿看他輕聲地說著一切,眸顫了一分。
那一方薄薄的紙,被遞到了她手中,紙明明很輕,風一吹就要掉下去,但她卻好似拿不住一般。
隔著一扇窗,少年依舊溫柔而堅定地望著她,輕聲允諾。
“薑三小姐,無論去了江南,小姐是否願意嫁與在下,在下都絕不後悔今夜的一切。如若小姐願意,在下會為小姐尋個別的身份,明媒正娶,將小姐迎進門。如若小姐不願意,那在下同江南於家也會護小姐一生。”
薑嫿眸陡然紅了,那一張的薄薄的紙,覆在她的心上。
上一世她貴為丞相夫人,紙張上少年為她準備的一切,她所見過的有過的用過的,都要百倍過之而不及。
她唯唯沒見過這樣一顆真摯熱烈的心。
她顫著眸,卻還是應不下。
在祖母麵前,應下與他的婚約,隻是她計劃的一部分,若是她真按照計劃嫁了過去,她的確也會同他相伴一生。但此前,她未知曉,是這般真摯熱烈的愛意。
她真的承受得起嗎?
她開口想要拒絕,對上少年害羞卻藏不住歡喜又滿含期待的眼,她惶然了一瞬。那片冰冷的湖,在這一瞬,離她是那麽遠。
許久之後,她聽見自己輕聲道。
“於陳,我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也無法此時應下你。但......如若隻是去看江南的花。”
她望向他的眸,漾出一抹笑意。
月色如雪,映出少女眸中淺淺的笑意,隔著一扇窗,她同窗外的少年相望,隨後,點了點頭,輕聲道:“我願意。”
於陳幾乎是一瞬間,歡喜就溢出了眼眸。
“那小姐快些收拾東西,我,我,我在這裏為小姐守門,不對,窗,小姐可能得快些,我買通的人,可能隻能再堅持兩個時辰了,我,我在窗外等著小姐。”
他背過身去,臉全紅了。
於陳其實也不知曉,眼前的小姐,是否就是自己此生最摯愛之人。但是聽聞那些事情,他想帶她離開薑府這個火坑。
小姐這般美好的人,便該如他們江南春日綻開的花一般,活得燦爛而明豔。
薑嫿怔了一瞬,將手伸向了他:“先進來吧,若是被旁人看見了,想走便是都走不掉了。”
於陳看著那芊芊細手,眸眨了又眨,用衣袖覆了上去,再隔著衣袖同她的手相握,縱身一躍,從狹小的窗入了房中。
落到地上,於陳就鬆開了薑嫿的手,轉過了身。
薑嫿看著自己的手,許久之後,輕聲笑了一聲,開始收拾東西。她能收拾的東西實在太少了,隻是提筆給曉春留下一封信,讓她隔日便直接離府。
曉春的賣身契,她一早便給了李大夫,如今她這個主子出逃,也沒有人會專門去為難一個賣身契已經不在府中的丫鬟。
隨後,她拿了姨娘留給她的銀鐲,和那身繡著玉蘭花的白色衣裳,環顧四周,發現實在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帶了。
“於陳,好了。”她輕聲道。
真同她在一處,他反而變得更羞澀,就好像剛剛那些大膽的話,並不是出自他口中。他紅著臉,上前,準備推開門,被薑嫿喚住了:“我們走窗吧。”
於陳沒有問為什麽,隻是將薑嫿那個小小的包裹背道身上,再打開了窗,自己翻身越過,用衣袖包住了手,羞澀地遞給薑嫿。
薑嫿沒有抗拒,隔著一層布料,她卻似乎能感受到少年顫抖的心跳。
她一怔,有什麽東西,一點一點在碎裂。
她爬的有些吃力,最後,少年輕聲道了一聲‘冒犯’,直接將她從窗台上抱了下來,她被放在地上的那一刻,少年垂著頭,小聲解釋:“因為時間,有些急......”
薑嫿最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直到隨著他,從小路走到牆邊的時候,看見了已經被填了一半的狗洞。
......狗洞?
少年羞赧地低下了頭:“在下未尋到好的法子,便重金請人挖了個狗洞。難為小姐了......”
薑嫿不由得輕聲一笑。
倒不是嫌棄,隻是想不到,這般溫柔謙和的君子,會想出這般的法子。這時,她才發現,少年的衣擺上,的確還沾著些揮不去的泥土。
她輕笑了笑,指著牆洞:“公子請吧。”
於陳瞬間臉紅了,但還是按照她所言,直接演示了一番,隨後還不等薑嫿去爬,他又爬了回來,小聲道:“小姐先出去。”
月光下,深夜裏,一個小小的狗洞前,兩個人對視著。
薑嫿怔了一瞬,原來,真的有人的溫柔,如此細致。她安靜地蹲下身,也沒太管顧形象,學著適才於陳的動作,從狗洞爬了出去。
她沒有第一時間起身,而是坐在地上,望著周圍的一切。
這是薑府後麵那片山林,就是傳說有惡狼的那一片,此時她卻沒有太在意。這是她這一世,第一次,出薑府。
她望向身後很快爬出狗洞的少年,突然眸有些紅。
她不想讓他看見,轉身眨了眨眼。
於陳一顆心都在她身上,自然看見了,但他沒有去打斷也沒有去提及安慰,隻是待她情緒平複後,輕聲道:“小姐看,今日的月色真好。順著月色照的地方,走上一刻鍾,有一輛馬車,馬車行上一時辰,到了碼頭。在下包了一艘船,待到兩日,便能到江南了。”
薑嫿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山林間,月色很淡,其實隻有漆黑的一片。
但不等她回應,少年已經步入了黑暗之中,遞過了一隻衣袖:“冒犯了,但是天如此黑,小姐能否牽著在下的衣袖。”
某一瞬,少年的身影,同那個矜貴的青年的身影,緩緩重合。
但是,牽上少年衣袖的那一瞬,薑嫿便將這個荒唐的想法甩出了腦海。在漫天的黑暗之中,她隻能看見少年的背影,但他牽著她,一步又一步,走出了這片昏暗的山林。
“噔——”
“噔————”
馬蹄聲在深夜的路麵上響起,薑嫿的心,也一同劇烈地跳動。
......她真的出來了。
祖母出爾反爾,窗台上有腳印,她便知曉,薑府已經不能呆了。今日若不是於陳來尋她,她也會想個法子,在深夜逃出去。
她已經開始摸不清謝欲晚了,她便是要做那些事情,也要重新開始謀劃,不如先出薑府。
其中的變故,是這個在一旁為她斟茶的少年。
於陳見她望向他,害羞地將手中的茶遞給她,溫聲道:“這是我家中的習俗,若是離開了某些災|厄,便喝上一杯‘安神茶’。薑三小姐,你要嚐嚐嗎?”
少年的試探,讓人討厭不起來。
薑嫿接過了他手中的茶,輕抿了一口,一股濃鬱的茉莉味在鼻尖散開,清香中帶著淡淡的澀。
放下茶杯,她輕聲道:“多謝。”
於陳紅了臉,卻還是望向她,輕聲道:“是在下多謝小姐,未嫌棄今日之唐突。待到去了江南,在下帶小姐去......賞花。”
薑嫿沒有推辭,輕輕應了。
馬車依舊在疾馳著,碼頭獨有的氣息透過車簾傳入兩人的鼻腔,不知為何,薑嫿的心,開始跳躍得很厲害。
隻差一步了......
可她總覺得,那個人,並不會這般放她同他走。
於陳先掀開車簾,下了車,依舊是用衣袖覆了手,將手伸給薑嫿。
江邊隻有兩三艘船,在江水中晃晃悠悠,車簾被馬車掛在車上,薑嫿將手遞給了於陳,借著他的力,彎身出了馬車。
然後,抬眸那一瞬,陡然看見浩**的江水邊,有一雪白的身影長身玉立。
他孤身一人,身姿如青竹,一身如雪般月華的長袍映出他眉眼的淡薄。
似乎也聽見了馬兒嘶鳴的聲音,他緩緩轉身,對上她的眼。
她眸一顫,下馬車的腳不小心踏空了,於陳一直看著她,見到如此情況,忙上前一手摟住了她的腰,讓她不至於摔倒。
薑嫿扯著於陳的衣袖,不敢看他們身後那人的眼神。
於陳以為她是因為差點摔下馬車嚇著了,忙輕聲道:“小姐是被馬的嘶鳴嚇到了嘛?別怕,馬夫守著,衝撞不到人的。”
薑嫿忙搖頭,卻又不敢抬頭,望向於陳身後的謝欲晚。
隔著身前之人的胸膛,她都能感受到謝欲晚眸中外泄的冷意。
於陳見她有些嚇著,輕聲安慰了一會,薑嫿顫著眸,逐漸讓自己冷靜下來。她不知道,謝欲晚此時在這湖邊,是知曉了多少,又打算如何。
於陳指著前方一艘船,輕聲道:“那便是我們去江南的船了,如若明日不下雨,應當隻需要兩日。小姐若是在長安還有什麽事情,帶到去了江南,告訴在下,在下派人為小姐將事情辦好。”
薑嫿在他一點一點的安慰中冷靜下來,便是謝欲晚,又如何。
他便是丞相,此時深夜,此番此景,又如何管得到她?
她站在於陳身旁,同他一起向湖邊走去,仿佛自己看不見那道淡薄的眸光。她的手一點一點收緊,路過謝欲晚時,直直望向前方。
餘光中,她似乎看見謝欲晚臉上浮現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就在她不明所以之際,一個船夫突然上前同於陳小聲說道:“公子,船不知為何,突然破了個大洞,今夜修補怕是已經來不及了。這邊偏僻,平日也沒有什麽船來,若是公子真想從此處去江南,不若明日,等小的修好了船再來。”
於陳眸中浮現一抹糾結,同薑嫿小聲道了一句:“不要擔心,在下會解決的。”
隨後,他在薑嫿詫異的目光中,轉身走向了他們身後的謝欲晚,於陳謙遜有禮的聲音傳入薑嫿耳中:“這位公子,在下同未婚妻今日原是要乘船去江南,但是不知為何船破了洞,怕是明日都修不好。”
薑嫿身子僵硬,指尖都未曾動一下。
那人矜貴淡漠的聲音響起,帶著些許笑意:“未婚妻?”
於陳紅了臉,在謝欲晚淡漠的眸光中輕聲應下:“是,在下此番同她回江南,也是想將心愛之人帶給給娘親看看,不知公子此番深夜在此,是要去何處?”
謝欲晚抬眸,望向前方那道纖細的人影,雪白的衣裳被寒冷的月色映得更加的蒼白,他似乎想到了什麽,臉上掛上淺淺一層笑,卻沒有達到眼底。
“同公子和公子的未婚妻一般,去江南。”
語氣十分平靜,但在說道‘未婚妻’時,頓了一下。
聞言,薑嫿心在一瞬收緊,終於也回身望向了月色之下滿身矜貴的青年,她深深地望著他,沒有再遮掩分毫。
兩人對望的那一瞬,謝欲晚輕挑眉,眉眼之間帶了一絲笑。
似是指控,似是威脅。
薑嫿卻冷了臉,望向於陳,輕聲道:“陳郎,既然船壞了,那我們明日再去江南便是了。如今夜色已深,我們不若先尋個客棧住下,我也困倦了。”
被她一聲‘陳郎’喚紅了臉的於陳,並沒有看見身旁青年陡然黑下的臉。
他羞赧地,許久才同身旁的謝欲晚道:“公子既然也是去江南,不知可否捎在下同未婚妻一程,此番公子去江南的開銷,在下願意全部包攬。”
謝欲晚臉比墨沉,手中的玉扳指幾乎要捏斷,定眸望向對麵那個平靜望著他的少女。
她怎麽敢。
一股肆|虐的他不能用常理解釋的情緒,讓他幾乎克製不住言辭,即便在春日這般深寒的夜中,他也感受到了自己漫天的怒火。
一旁的於陳還在說著什麽,但他絲毫聽不進去。
他以為她隻是為了氣他。
但她真的在這深夜,同一個見麵不過三次的陌生男人,在這無人的湖邊要私奔。
他耐性已經被她磨完,他深沉了眸,就要喚出埋伏在暗處的人。
恰此時,於陳問他:“可以嗎公子?”
他同她的眸對上,發現在這寂靜的月色之中,她滿眸的平靜後麵,是顫動的惶恐。他又想起前些日在她房中之時,她甚至顫抖地蹲在地上。
他的手僵了一瞬,如若此時,他強硬地將她帶了回去,她會不會更怕他。
他不想她更怕他。
謝欲晚眸色深了一瞬,隨後放下了手,轉向一旁的於陳。
“......可以。”
於陳立刻道謝,躬身:“多謝公子,待到在下到了江南,一定同未婚妻一起在醉花樓中宴請公子,以感謝公子此日之恩。”
許久之後,謝欲晚‘嗯’了一聲。
聽見了回應,於陳即刻轉了身,害羞地回到薑嫿身旁,他伏在她耳邊,溫聲道:“是在下冒犯了,在外這般身份會方便一些,還請小姐勿要介意。”
漆黑的夜色之中,遠處碼頭一盞遙遙的燈,映亮下麵站在的三人。
薑嫿同謝欲晚對望著,這般夜色這般遠,她隻能看見他一雙晦暗不明的眼。她知曉待到她同於陳踏上了那船,她所要承受的怒火才剛剛開始......
她掩起了眸中的惶然,輕聲對於陳道:“沒關係的。”
於陳耳垂又紅了些,輕聲應下。
謝欲晚在遠處,眸中神色不明地看著一切,雪白的衣袍下,一抹血色從清瘦的掌間緩緩流出,像是暈染一般紅了一片的衣衫。
*
很快,岸邊駛來一輛船。
三人一同踏上去江南的路,於陳和薑嫿被人領著走在前麵,謝欲晚沉默地走在他們身後。
丫鬟很快為他們尋好了房間,是分開的兩個,隔得還有些遠。
於陳一路羞紅的臉這才淡了些,輕聲同一旁的薑嫿道:“那位兄台有心了,為我們安排了兩個房間。否認,在下便是太冒犯小姐了。”
薑嫿有些沉默,此時卻盡力扯出了一個笑,輕聲道:“是。”
於陳一怔,看見她發白的臉色,小聲問道:“薑三小姐,你暈船嗎?”
薑嫿手指尖顫了一瞬,輕聲道:“從前未坐過船,可能是有些,無事,睡一覺便好了。”她本意是不行讓於陳多想,卻不料於陳解開了荷包,從裏麵拿出一個玉瓶地給她,羞赧道:“這是暈船藥,一日服上一顆便好了。”
說完,他一直緊閉的手,也陡然攤開。
是三顆包的方方正正的飴糖。
薑嫿怔了一瞬,捏著暈船藥的手一緊,就聽見麵前的少年溫聲說道:“聽說女孩子家都喜歡在吃藥後用是一顆糖,在下也就準備了。”
*
在房中許久後,薑嫿依舊看著桌上的三顆糖。
就是市井中最常見的那種飴糖,應當是少年今日去藥房買暈船藥時,在藥房旁的小攤販手中隨意買的。
她剛剝開一顆糖,準備往口中送時,房間的門就被打開了。她抬眸,正對上青年清冷淡漠的眼神。
青年的眼神從她的臉上,慢慢轉到了那顆被她撚起的糖上。
她一怔,直接將糖藏到了身後,眸色複雜地望著他:“夫子究竟還準備怎麽折磨學生,深夜闖入未婚女子房間,一次還不夠嗎,為什麽......不能放過學生。”
她語氣情緒其實不算太重,她想試著同他講講道理。
謝欲晚眼睫未抬,淡聲道:“在下之妻尚可夜半三更同人私奔,區區一個船上的客房,在下便是闖了又如何?”
他上前一步,眸中神色昏暗,從她身後將那隻捏著糖的手,不顧她的掙紮,從後麵帶出來,他緊緊捏著她的手。
“砰——”
糖塊掉在地上,碎裂的糖塊灑落一地。
他淡眸看著,隨意吻上她的唇,薑嫿怔了一瞬,拚命反抗,唇中不斷溢出聲音:“謝欲晚,你、在唔,在做什麽......放開,放,唔,放開我......”
但謝欲晚隻是不顧她的掙紮,眼眸清淡、慢條斯理地將她的兩隻掙紮的手剪起,在她驚惶的眸光中,輕薄的唇劃過她的脖頸。
待到少女掙紮的力氣逐漸消失,他淡漠地望向少女驚惶盛怒的眸,平靜道:“此時喚我謝欲晚了?”
薑嫿一怔,竟然怔開了他的手,直接一巴掌打了過去。
“砰——”
這一聲響起,薑嫿和謝欲晚兩人都有些怔。
但許久之後,謝欲晚隻是輕笑了一聲,隨後身子都有些顫抖起來,望向她時,他眸中的笑一瞬間消失,眸中多了些別的情緒:“薑嫿,你竟然為了那個同你相識不過半月的男人,打我?”
薑嫿手顫抖著,慌亂地用自己的手擦著唇,怒意幾乎要溢出來,手指著外門:“滾。”
謝欲晚身子一僵,下意識想要回嘴的時候,就看見薑嫿眸中滿是淚珠的和怒意,此時氣得身子都在顫抖。
他還想說什麽,薑嫿已經拿腳來踹他。
謝欲晚下意識要幫她擦掉臉上的淚,卻被薑嫿厭惡地躲開,謝欲晚動了動落空的手指,眉間的神色也變得複雜起來。
兩世,他都未見過她這般模樣。
矜貴的青年罕見地彎下了腰,輕聲說道:“小嫿,是你先喚他‘陳郎’的。”從他口中吐出這兩字,都讓他蹙了眉。
抬眸,卻看見薑嫿毫不在意的眸光,他指尖收緊,心下意識一疼。
薑嫿眉宇間染上了一絲厭惡,手指尖顫抖著,聲音輕而顫:“謝欲晚,我喚誰,喚什麽,同你又有什麽關係?於陳的船,是你派人弄壞的吧,你到底想做什麽,我到底同夫子你有過何糾葛,讓你連我私奔都不放過我。”
謝欲晚心一疼,想為她擦去眼中的淚,就聽見她冷聲說道。
“滾。”
謝欲晚一怔,眸中的神色變了又變,似乎不止為何他的妻變成了如此模樣。他並不是草木沒有脾氣,此時一連被送了兩個‘滾’,眸色也冷漠下來。
薑嫿此時也稍稍冷靜了下來,她不知自己心中翻滾的怒火究竟是什麽,竟然能直接蓋過來前世濃烈的愧疚,還有一股油然的委屈,在心中不住地蔓延。
她垂著眸,身子虛虛顫抖著,很快心中傳來一陣後怕。
她......打了謝欲晚。
他徐徐而起的陰影,緩緩將她臉上的光全然遮去,她下意識捂住頭——
謝欲晚眸中神色越發複雜,一種苦澀的疼在心間慢慢蔓延開,甚至逐漸覆住了他漫天的怒火。
這是第一次,他發現,他似乎真的不了解,這個前世同他朝夕相處了數十年的妻子。望著她顫抖的身軀,他蹲下身,輕聲道了一句:“薑嫿,你心中,到底把我當什麽了。”
薑嫿一怔,緩緩放下手,這句話,好熟悉。
她沉默地目送謝欲晚離開,隨後身子一軟,倒在了軟榻上。她望著望著,突然......在這船艙的房間之中,又看見那方垂下的白綾。
她顫抖地向後爬,卻後在下一刻,緩緩地定住身體,逼迫自己,望向那方本該在前世才出現的白綾。
在她顫抖的眸光逐漸堅定的過程中,那方白綾一點一點變淡,最後消失。
薑嫿身子陡然沒了力氣,眼眸無神地趴在軟榻之上。
*
隔日。
“砰——”
“砰————”
薑嫿一怔,從惶恐的夢中醒來,望向門外。
待到響了三聲後,一道害羞的聲音在門後響起:“薑三小姐,在下為你端來了早膳。船上沒有什麽東西,隻是白粥,小姐先用些。待到到了下一個碼頭,在下去詢問謝公子,能否讓在下去采買些東西。”
薑嫿掀開被子,梳好頭發,穿戴好衣裳,才打開了房門。
見到她,少年便紅了臉:“薑三小姐。”
薑嫿一怔,輕聲道:“都同旁人說的是未婚夫妻,這般生疏喚我,能掩飾什麽,喚我阿嫿吧。”
於陳耳垂一下子全紅了,隨後垂下頭:“......阿嫿說的是。”
她讓他進了門,隨後,看見什麽一怔,卻還是關上了房門。
謝欲晚放下手中的東西,一旁的橘糖小聲說道:“不給薑三小姐送去了嗎?”謝欲晚眸垂著,許久之後,淡淡搖了搖頭。
橘糖看著自家公子燙紅的手,睜大眼,搖了搖頭。
有些東西,也不是她一個丫鬟能決定的事情。
*
屋內。
薑嫿小口小口地用起了粥,用了兩口之後,眉心蹙起來。
於陳一直關注著她,見她如此模樣,忙問:“怎麽了,是粥太燙了嘛?”
薑嫿沉默地吐出還未咽下去的一口,沉默許久後,望向於陳:“這白粥,是你熬的嗎?”
於陳看著她勺中那半生不熟的粥,輕怔了一下:“在下問了廚房的小丫鬟,她說今日廚房就隻有粥,我便討要了一碗......”
說完,於陳臉紅了起來,小聲道:“雖君子遠庖廚,但是,在下還是會煮白粥的。日後,日後薑三,阿嫿不會再吃到這般的粥了。我,我去倒了吧。”
薑嫿沒有製止,心中搖頭,什麽人才能熬出這般的粥。
不如不熬。
於陳將粥倒了,回來時手中拿了兩個幹幹癟癟的東西。薑嫿好奇地看了一眼,就聽見於陳道:“在下適才尋船夫要的,是他平日行船吃的饢,說是會有些幹,最好配著茶水。”
說完,他給薑嫿遞過去一個。
薑嫿好奇地接過來,咬了一口,有些硬,於陳已經遞過來一杯茶,她一怔,道了聲謝。
於陳在一旁也學著她咬了一口,隨後嚼了許久,才咽下去。
一看,就發現,薑嫿已經適應地吃了起來,且很快地吃完了一個。他看著正小口抿著茶水的女子,隻覺得可愛極了。
他溫聲一笑,引了薑嫿注意。
寢不言,食不言,薑嫿硬生生是用完了,擦拭了唇角,才輕聲問了一句:“怎麽了?”
於陳忙害羞地搖了搖頭,小聲道:“沒有,在下隻是覺得小姐用膳的模樣......很可愛。”
說完,他就低下了頭,同手中的半張饢作鬥爭。
薑嫿怔了一瞬,也輕聲笑了笑,但想起某個人,眸中的笑意又淡了淡。
昨日謝欲晚怎麽敢——
於陳一直關注著她的情緒,輕聲問道:“暈船藥有用嗎,在下見你的臉色有些不好,還有一日我們便到江南了。”
薑嫿又想起那顆滾到地上碎掉的糖,輕聲搖了搖頭:“我隻是晚上沒有睡好。”
等到於陳走後,薑嫿頭疼地按了按腦袋,她不能在沒有解決謝欲晚的事情之前,就去同於陳談論什麽。
她還是得同謝欲晚談談。
謝欲晚不是不講道理的人,相反,他比世間一切人都注重規矩與禮儀,否則當年也不會娶她了。
決定了,薑嫿輕歎了一聲。
昨日她很惱怒,但是前世便是更親密的事情,她們也有過不知多少次。她其實並不太在意她這一身皮囊,一時的怒火過去,她心中其實也就沒剩下什麽了。
哪怕是現在,她其實也不知,昨日自己為何有如此大的怒火。
她為何完全不怕惹怒謝欲晚。
明明她從指尖到頭發絲,都寫著對他的懼怕。
一陣海風從窗邊吹過來,薑嫿一怔,那些剛有些頭緒的東西,便又被吹散了。她實在有些累,便到了窗邊,眸一動不動地望向外麵的海麵。
兩世,這還是她第一次乘船呢,前一世,謝欲晚平日太忙碌了,哪怕是江南都是十年後才同她說秋狩後可去,可恰又遇上安王的事情......
薑嫿眸一怔,腦中陡然閃過那雙孤傲的眼。
安王,是天子第四子,同現在尚未因為母族之事廢黜的太子一般,都是皇後嫡出的孩子。隻是皇後誕下安王時,便難產去世了,天子和太子對安王一直都不太喜愛。
後來太子因為母族之事被廢黜,同安王一起囚禁在府邸中。
三皇子和五皇子開始爭奪太子之位,卻未曾想到,天子屬意的繼位人選一直是被廢黜的太子。
後來天子駕崩,太子在謝欲晚的扶持下繼位,但因為太子軟弱無能,宮中許多事物,其實暗中都交到了謝欲晚手中,故而謝欲晚一直都很忙碌。
太子是一個軟弱又善妒的人,當上天子之後,他開始肆意對皇嗣進行迫害,謝欲晚暗中阻止了許多,直到安王之事。
太子直接為安王安插了一個謀逆的罪名,全朝嘩然。
那段日子,偶爾她去書房看見謝欲晚的臉都是冷的,知曉他似乎同人在謀劃著什麽,但是朝廷之事,她從來不會過問,故而也從來沒有問過謝欲晚一次。
如若她未記錯......此時安王剛捅出了一個窟窿,被聖上囚禁在安王府。她如若未記錯,似乎是半年前,安王將原本要賑災的銀子,自己擅自給用掉了。
她搖頭,這般惡劣紈絝,甚至比不上軟弱善妒的太子,她無需去蹚這趟渾水。一發呆,就到了傍晚,她推開了門,走到了船板上。
謝欲晚不在,於陳也不在,她輕閉著眼,海風拂起她的頭發。
突然,一個人出現在她身後。
她原該被嚇到,但是不知為何,轉過去的那一瞬,眸甚至有些紅。她收斂了自己眼中的異樣,望向身前一身綠色衣裳的小丫鬟。
小丫鬟左右看看,然後小聲道:“小姐,要吃糖嗎?”
薑嫿望向麵前明顯稚嫩許多的橘糖,她原不該再同謝欲晚的人有所接觸,但是這是橘糖......
她彎了眸,輕聲道:“可以嗎?”
橘糖頓時笑出來,從懷中拿出一大把糖,全都遞給薑嫿:“當然可以。”
然後,小丫鬟轉了轉眼珠:“嘿嘿,小姐知曉這叫什麽糖嗎?”
薑嫿眸一瞬間紅了,輕聲道:“知道呀,叫橘糖......”
橘糖訝異地捂住嘴,小聲道:“這可是我家鄉那邊的特產,小姐居然知道,嘿嘿小姐,我也叫橘糖,小姐用膳了嘛,橘糖去為小姐做晚膳。”
說著,她輕聲一頓:“小姐有什麽想吃的嗎,也不知我做的菜符不符合小姐口味,船艙上麵的東西不太多,可能做不了太複雜的東西,但是小姐先點點菜,我去看看什麽可以做?”
遠處,寒蟬一張死人臉,變了又變。
薑嫿停頓了許久,輕聲說道:“餃子可以嗎?”
橘糖一拍腦袋,笑道:“對哦,有麵粉有肉,可以做餃子來著。那小姐等橘糖一......一個半時辰,橘糖去給小姐做餃子。”
說完,橘糖又從懷裏麵拿了一把糖,塞給了薑嫿。然後,笑著道:“那我先去廚房啦。”
薑嫿垂著頭,輕聲應:“好。”
她許久沒有抬頭,很久之後,待到淚一滴一滴從指尖滑落,薑嫿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她已經許久,未如此哭過,惶然覺得這般哭,似乎還是上一世。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姨娘還活著,她同姨娘都離開了薑府那個泥潭,她也並沒有做下此生都要愧疚之事。
她身旁也有了一個,溫柔熱烈的郎君。
她其實很滿意現在的一切,現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去同那個前世的夫君,將一切都說清楚。
他隻是淺薄的占有欲,隻要她同他將一切都說清楚了,他應該也會同她徹底兩別。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她想,待到了江南,過上幾月待到風聲過去,她能將姨娘接過來。此後,她會喜歡同於陳一同看江南春日的花,看江南冬日的雪。
她也想知道,江南的雪,是否同長安真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