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天氣陡然陰了, 雨下的陡又急。
薑嫿怔了一瞬,然後一把骨傘就從身後探了過來,牢牢地遮住了這世間的風雨。她轉身, 對上於陳那張害羞的臉。
於陳修長的手握著傘柄, 在薑嫿轉身望過來的那一瞬, 手腕間浮現淡淡的青筋。因為他為她撐著傘,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幾步,這驟然縮短的距離讓少年的臉有些紅。
見到是他,薑嫿倒也不驚訝, 輕笑了一聲:“多謝。”
於陳握著傘柄的手又緊了緊,但麵上的害羞局促遮掩住了不少, 小聲道:“雨等會怕是會下大, 薑三,阿, 阿嫿要不先回船艙。路上在下遇見了橘糖姑娘, 她說待到餃子做好後,會給阿, 阿嫿送到房間去。”
一連喚了兩聲‘阿嫿’, 於陳已經不敢直視旁邊的人。
薑嫿心中知曉,也隻是唇上輕笑,其他的並未再說什麽。兩個人,在並不算安靜的雨中, 走出了一段安靜的距離。
將她送回房間之後,於陳就走了, 臨走之前還將傘撐好了放在房門外。雨水順著撐開的傘麵, 緩緩的滑落至地板。
房間內,薑嫿推開了窗, 雨水拍打著海浪,看著來勢洶洶,但其實最後也隻是猛烈一點融入海水之中。
她撐著頭,並不知未來她將麵對什麽。
隻是在這一刻,在那把傘撐過她頭頂,她轉身看見於陳羞赧的臉時,有一種‘本該如此’的感覺。
*
船艙外,於陳一路尋到了謝欲晚,少年輕聲道謝。
“適才多謝公子的傘,這海上的雨來的實在有些急了。當初在下同未婚妻離開長安離開得急,在江南傘這般必要的物件,在下倒是忘記準備了。”
謝欲晚淡淡應了一聲,並不是很想理會這個他因為薑嫿順帶捎上的人。
於陳卻似乎察覺不出他的冷漠,溫聲道:“公子此次去江南去為何事,若是有在下可以幫得上忙的事情,公子一定要告訴在下。”
謝欲晚長眸半抬,在漫天的風雨中,平靜道:“尋人。”
見謝公子並不是很想說,於陳應了一聲,沒有再多問,隻是退下去時溫聲道了一聲:“待到去了江南,公子定會尋到期盼的人的。”
橘糖一直在身後看著,此時手上正端著一碗餃子。
見到於陳下去了,笑著將餃子端了上來,眨了眨眼:“公子,吃餃子了。奴今日看了看廚房,有肉有麵,一想哎呀這不做餃子都可惜了......”
謝欲晚眸色很淡,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從橘糖手中接過筷子,一點一點用了起來。他眸很淡,此時手間還有之前燙傷的痕跡,混著兩三道猙獰的傷口,偏整個人又生的公子如玉,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幅混著碎痕的畫。
橘糖沉默了一瞬,卻又說不出什麽。
她未見過公子如此模樣,她知曉因為誰,卻因為不知曉其中糾葛,實在也不知道說什麽。她隻覺得她的公子,似乎一腳已經踏進了懸崖。
可此時公子年方二十,官拜丞相,橘糖不知曉,何事能讓公子眸中悲傷如此深沉。
*
漫天的風雨,若是有遮風擋雨之處,便是個安眠的好日子。
薑嫿一覺睡到了晚上,終於攆走了心中無由來的困倦。她記得恍惚間似乎有誰敲了門,但她反應過來時,那人已經走了。
她也沒多想,覺得應該是於陳,看看夜色她倒是也不打算出門了。
左右還有一日,等到明日用了早膳,她再去同謝欲晚說清楚罷了。即便她想的很清楚,但其實想到謝欲晚,她心中還是有些忐忑。
比起前一世那些複雜的情愫,此時她更多的是害怕。
是她生如蜉蝣,卻明白她前世之夫君手握通天權勢,隻要他不願,她此前所有的規劃都會化作灰燼。
*
隔日。
依舊是同昨日差不多的時間,門被敲響了。
薑嫿聽著熟悉的三聲敲門聲,知曉是於陳來了,她同昨日一般洗漱、梳妝,然後上前推開了門。
少年溫柔又害羞地望著她,手中端著一盅白粥。
餘光中,薑嫿似乎看見了被疊好的傘,她沒太注意,隻以為是於陳做的。左右這些事情,這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郎君,都做的很細致。
她看著少年手中的白粥,輕聲一笑:“又是白粥呀?”
少年臉一紅,小聲道:“今日是在下自己熬的,不會......不會再出現昨日那般情況了。阿嫿要,要試試嗎?”
薑嫿自然不會拒絕,同少年一起在桌邊坐下。
看著被放到手邊的粘稠的白粥,她輕眨了眨眼,這碗粥看著的確同昨日的不太一般,她輕輕勺了一口,在於陳期待卻害羞的目光中,輕笑著點了點頭。
於陳的耳垂一下子紅了,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同昨日一般的饢。
薑嫿小聲問道:“不是有白粥,為何要吃饢?”
於陳捏著饢的手緊了一瞬,害羞卻還是望向了薑嫿:“昨日同阿,阿嫿一起吃饢時,便覺得,明日在下再試一試也是不錯的。”
薑嫿怔了一瞬,一時間她並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麽。或許是在遙遠的時間裏,她總期盼過這般的一幕。
她對著於陳溫柔一笑,也又輕咽了口粥。
她實在覺得,她並沒有什麽再需要思考的了,未來未可知,但是這一瞬,她想試一試。她並不知曉,未來她是否能同身前這個羞赧熱烈的少年郎君共度一生,或許隻是去了江南,她們就會遇見無數的問題。
例如,即便少年百般堅持,少年家中人亦不同意這一門來路不明的婚事。
例如,日後少年遇見了世事,不複今日的熱烈真誠,她們最終也會成為世間的一對怨偶。
但是......起碼,在此刻,她需給少年給予她的溫柔真誠與堅定,一個交代。
*
薑嫿出了門,眼眸在門外的傘上停留了一瞬,隨後移開。
她不算躊躇不安,甚至,她向來慌亂的人生之中,難得有如此堅定的時刻。她向著船艙外走去,一路上四顧,卻沒有看見認識的人。
來往的人見了她,也隻是低下了頭。
一種奇異的感覺在心中湧起,不等她多想,橘糖突然從前方出現:“小姐晨好,昨日的餃子好吃嗎?”
薑嫿眸怔了一瞬,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隨後,她彎了眸,溫柔道:“好吃。”
橘糖頓時眸中綻開了笑意:“那以後小姐想吃,便來尋橘糖。”話下意識說出口的那一刻,橘糖自己也感覺到了冒昧,正準備解釋一番,卻聽見身前的小姐輕聲道:“好。”
一陣鼓聲,不輕不重地在橘糖心中響起,橘糖怔了一瞬,不知這種莫名的熟悉感是來自哪。
薑嫿似眷戀地望了橘糖最後一眼,隨後輕聲說道:“橘糖可以帶我去見你家公子嗎,這一次能去江南多虧公子應了乘船之請,想來還是要親自感謝一番。”
橘糖自然知曉不是麵前這位小姐話中如此,但還是小聲道了一句:“小姐隨我來吧。”
一路向著船艙最深的方向走,橘糖未說話,薑嫿也沉默了。
一直到船艙盡頭,橘糖才止住腳步,輕聲道:“公子便在裏麵了。”
薑嫿怔了一瞬,還未來得及說什麽,橘糖已經敲響了房門,垂頭輕聲道:“公子,昨日上船的那位小姐想見您。”
許久之後,裏麵才傳來淡淡的一聲回應。
在橘糖示意下,薑嫿自己推開了門,似乎在她推開之際,裏麵的人才將這室內的燭火亮起來。她抬眸那一瞬,恰與謝欲晚那雙眼對上。
但這一次,移開眼神的,卻變成了謝欲晚。
他待她似尋常人:“有何事?”
昨夜那個在敞開的房間內深夜強吻她的人,此時卻端坐地恍若清風明月的正人君子一般,隻看向她一眼,便淡然移開。
薑嫿捏緊了自己的手,輕聲道:“謝欲晚,我重生在薑玉郎帶我去見你的那一刻。”
謝欲晚持著筆的手一頓,淡然回道:“嗯,我知道。”
這般熟悉的語調,幾乎讓薑嫿瞬間回到前世,她輕咽下那些複雜的情緒,盡量平靜地說:“我一直在避開你,那杯酒無論有沒有被下藥,我都會端給其他人的。”
謝欲晚眸停了一瞬,隨後望向身前的少女。
即便主動來見了他,她依舊站得如此遠。
昏暗的燭光中,他掩下自己的眸色,輕聲道:“我知道。”
薑嫿見他情緒平靜,那些微小晃悠的情緒也逐漸停了下來,她上前一步,認真地看著被昏暗燭火映出半邊身子的矜貴青年。
她能理解他們重生之後,謝欲晚做的一切。
不過是些淺薄的破壞。
隻是因為她曾是他十年的妻,一朝重生,他這般克己守禮的人,仍將她當做他的妻,故而才做下那些事情。
她溫柔一笑,此時謝欲晚正抬起眼。
他怔了一瞬,一時間以為她會同從前一般笑著奔入他懷中,羞澀地抓著他的衣袖,輕聲同他講述今日發生的一切。
他也想回抱住將她摟入懷中,輕聲告訴她上一世那方院子他早買下了,這一次去了江南他們便一起去看看吧。
那裏他遣人種了很多花,如今正是春日,待到陽光明媚,她可以帶著姨娘從早晨賞到晚。這些日發生的一切他便當隻是重逢的坎坷,此後他們依舊可以攜手走過一生。
那雙向來溫和涼薄的眸,此時卻有了淡淡的歡喜。
直到——
他聽見麵前的少女溫柔地堅定地同他道:“前一世感恩夫子萬般包容,是學生生了報複之心,一步步做下那些錯事。那日聽見夫子那一句‘自毀清譽,小人所為’,才惶然覺察半生之錯。”
她不曾絲毫提及愛意,隻是在分別的這一刻,將前世的愧疚公之於眾。
她略去她那十年惶然的忐忑,學著於陳一般,溫柔而堅定地表達自己哪怕有所隱瞞的所思所想。
謝欲晚手指一頓,望向少女那雙清澈的眸。
一種飽含酸澀的隱痛,讓他整個人凝在原地,他惶然覺得,那個曾經同他朝夕相伴的女子,開始距他萬般之遙。
然後,他看見她跪下,同他行了一個師生之間的大禮。
少女的頭磕在地上,砸出一聲清脆的響,但她絲毫不在意其中的疼痛,隻是用刻骨的規矩和禮儀,一點一點同這個曾距她最近之人,說著今生的告別。
“夫子,前世您教導我詩書禮儀,教導我詩文道理,此中情誼,學生兩生感懷。如今能重來一世,學生再不會去做下那些錯事,也請夫子認清心中之酸澀不過淺薄之占有。但學生是人,此生未同任何人許下諾言,在這世間獨歸自己所有。”
少女的眼眸溫柔而堅定:“夫子,我知曉,若是我今日不來,這船怕是永遠到不了江南。但既然學生已經來了,請夫子放我和於陳走吧。”
說完,少女又是虔誠而敬重地行下最後一個禮。
“砰——”
向來克己複禮的公子身子一點一點僵硬,那些年少之時撕扯他的絲線,此刻一點一點將他固在座位之上,他便是連指尖都動彈不得。
恍如前世一般冰冷的風雪,一點一點迎著他的眸,緩緩向下落。
最後,在少女長久的沉默和等待中,他隻能眸光深沉地吐出一個。
“好。”
這一聲,從此,山高水遠。
*
從昏暗的房間出來的時候,薑嫿眸凝了一瞬。
她沒有再往後望上一眼,即便他望向她的那一瞬,她心依舊如初見時般顫抖。這世間,人本就會遇見許多人,她同謝欲晚已算是彼此許過了一生,隻是上天都覺得,她們相纏的一生,不過是可以重來一世的笑話。
他不似她,他甚至未曾動過心。
也是在出門望見橘糖的那一刻,薑嫿終於想起了那夜那一句。
她對謝欲晚道:“夫子,那些詩書規矩禮儀,便是教導夫子您,在深夜在一女子閨房如此強迫她的嗎”
為何這般話語從她唇間吐出的一瞬,她會覺得這般地惶然和熟悉。
因為,薑嫿望向彼時尚且稚嫩的橘糖。
前世的十年中,橘糖有時會同她講謝欲晚從前的事情。
那時橘糖歎了口氣,輕聲道:“兒時公子隻要......甚至不能算錯,例如旁人提著蛐蛐走過,公子看了一眼,那些長老便會讓公子跪在祠堂之中,用著詩書規矩禮儀,一遍遍為公子脊梁骨上疊枷鎖。”
“公子的童年,很荒涼。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任何的愛。”
“後來到了書院之中,作為落魄世家的公子,其他紈絝子弟多少都聽了些謝家事跡,最初的一年,公子都是在欺辱之中度過的。”
“那時我還小,見公子受了欺負,便想告訴長老們。雖然長老們日常待公子嚴格,但是我覺得長老們定然受不得公子被如此欺辱。可......那日公子從書院回家,迎接公子的不是關心,而是鋪天蓋地的責罰。”
“長老們說,公子能被他人欺辱,便是無用的表現。謝家要如何將未來壓在這樣一個懦弱的少年身上,他們要公子正直要公子善良要公子克己守禮,卻又要一無所有的公子不受到世間惡意一分沾染。”
“那日公子一句話沒有說,隨後沉默地在祠堂前跪了三天三夜。”
“回到書院之後,公子就變了。他不再藏拙,鋒芒盡顯到所有人心生畏懼。夫子開始引以為傲,那些欺辱公子的人開始接連出事,但是誰都尋不到公子一絲錯處。就那樣一步步,公子爬到了巔峰。”
薑嫿指尖顫住,眸中的情愫變得很淡。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這世間有些東西可以將謝欲晚徹底困住,但她從未下定決心。一是因她對他滿心懼怕,卻鮮少有過怨恨;二是她不知為何她和謝欲晚之間要走到這般地步。
今日,她卻做了她從前以為自己如何都不會做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於陳,讓她再不能清醒地搖擺從而墜入深淵。
或許是因為她真的覺得,她同他之間該有一場再不能重逢的告別。
*
送走薑嫿後,橘糖擔憂地望向房內。
她未聽清適才公子同小姐說了些什麽,但是看著沉默著臉出來的小姐,她一瞬間腦袋就炸了,怎麽看都像公子得罪了小姐的樣子。
到底為什麽公子對喜歡的人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呀?
*
薑嫿一路從最深的船艙緩緩向前走,最初油燈昏暗,後來逐漸有了亮光,也不知何時,她越過了所有的房間,走到了尚在淌著雨的船板之上。
在船板一頭,於陳同她招了招手,隨後持著一把傘,來到她的身邊。
她望向於陳,即便在雨天,他的周身依舊是光亮燦爛的一片。
“阿嫿,船夫同在下說,這般天氣最好捕魚了,你要不要也同在下一起去看看?在那邊,不太遠,船夫就是那個昨日給我們饢的人。聽說他家原本在商陽那邊,在下倒是未去過商陽。阿嫿,要去嗎?”
少年眸彎著,藏著害羞和期待。
薑嫿望著於陳,陡然輕笑了一聲,咽下心中的情緒,點頭:“去,這般天氣還能捕魚嗎,魚,活的我隻見過養在池塘中的紅鯉魚。喂點點心,就都圍上來了。”
於陳眸綻開一瞬笑:“在下府中恰有一方很大的池塘,娘親愛好逗魚,那池塘裏麵不僅有紅鯉魚,還有一些在下叫不上名字的其他魚,阿嫿如若同我娘親相見了,當是一見如故。”
說完,少年似乎害羞了,忙轉了頭,隻用餘光小心看著身旁的少女,看見薑嫿一直笑眼盈盈看著自己,本就紅的耳尖更像是充血了一般。
甚至說起話,都有些結巴。
於陳:“船夫,在,在那邊,我們過去吧。”
薑嫿應了一聲,漫天的光亮中,她未再向身後恍若渾然一體的昏暗望上一眼。
*
遇上風雨,船晃晃悠悠,但也終於在隔日到了江南。
碼頭吵鬧的聲音傳入薑嫿耳中的那一刻,她發現自己指尖在輕顫,抬眸那一瞬間,一滴淚直直垂下。
對麵,於陳呼吸輕了一瞬。
許多年後,於陳依舊記得,隻此一眼。
而此時,薑嫿輕聲笑了一聲,不遠處,謝欲晚的眸開始變得比從前還要淡,恍若日光之下依舊映不出光亮的琉璃。
於陳看了薑嫿一眼,隨後走向了一旁的謝欲晚。
“謝兄,此番多謝了。此番已經到了江南,不知謝兄可有住處。如若謝兄尋人不急迫,在下可否邀請謝兄去家中小住?”
薑嫿在聽見於陳邀請的一瞬間,身子僵硬了一瞬。
謝欲晚從前方收回眼,眸中沒有什麽情緒。
“不用了。”
於陳有些惋惜:“那便待公子尋完人,小弟再來邀請公子,此次若不是公子,小弟同未婚妻如何也不能如此快地到江南。”
謝欲晚站在船頭,淡淡看著兩人的身影就此離去。
恍若他同薑嫿之間,也就此告別。
*
而從始至終,薑嫿沒有看過謝欲晚一眼。
隻是在於陳下船時,輕聲問道:“都同那位公子說好了嗎?”
於陳惋惜搖搖頭:“我同謝公子一見如故,但是謝公子在江南還有人要尋,我便不好再邀請謝公子去府中了。看謝公子打扮,日後怕是也難遇見。”
薑嫿是不能明白於陳這種真心的惋惜的。
她倒是從未見過,有人能同謝欲晚一見如故。
那人向來就是包著個溫潤的皮,就差把冷漠疏離寫在臉上了。
不過以後,也同她無關了。
到了一處酒樓,薑嫿打開自己帶的包裹,將那方令牌和玉佩都遞還過去。
於陳眸顫了一瞬,耳朵都垂了下來,問:“阿嫿是已經想好拒絕在下了嗎?”
薑嫿輕聲一笑:“自然不是,隻是如今我們尚未成婚,這些東西拿在我手中不合適。待到日後,再給我也不遲。”
於陳怔了一瞬,隨後耳朵全紅了。
......成婚。
阿嫿說同他成婚。
薑嫿又從包裹中拿出了一張銀票,遞了過去,輕聲說道:“這是我第一次離開長安,對什麽都不太熟悉,手中的銀錢應該暫時隻夠租一方小小的院子。但是我人生地不熟,不知如何去做,能否勞煩你為我租一方院子。”
於陳忙將手備到了身後,紅著臉道:“那些東西阿嫿暫時不收便算了,給在下銀錢這種事情,在下萬萬不能接受。院子,我在江南有許多,如何需要阿嫿的銀錢。”
他像是被逼急的兔子,一口一個‘在下’。
薑嫿眨了眨眼,收回來了,輕聲道:“好。”
走在江南的大街上,薑嫿對什麽都好奇,於陳看著她的神色,一路上買了許多東西。
什麽上麵畫上小鴨子的木簪子,什麽用野果子裹了糖漿的小吃,什麽......
於陳望著身前的身影,隻覺得可愛極了。
就連喜歡的東西......都這麽可愛。
*
另一邊。
橘糖擔憂地看著一直緊閉著門的公子。
那日最後他們也沒有離開江南,而是隨意買了一處院子,住了下來。
公子開始變得沉默不語,和從前那種沉默,似乎又有了些許差別。橘糖形容不出,她能有的,隻有滿心的擔憂。
屋內,謝欲晚其實也沒有做什麽,隻是同往常一般翻閱著書。
隻是偶爾,書止在某一頁,他許久都未曾翻閱。
*
夜間,又是開始下雨。
薑嫿推開窗,望向雨幕下的一切,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隻要避開心中某一處,她的餘生,應當可以平安喜樂。於陳很好,如若他家中人不介意她的身份,待到將姨娘接到了江南,得了姨娘的應允後,她當是會同他成婚。
這般熱烈真摯的少年,姨娘怎麽會不應允呢?
如若於陳的家中人不喜她,不好相處,她便同姨娘一起在江南住下來。薑家一旦查起來,百般漏洞,待到時機到了,她便將前世所知曉的事情,散播出去。
這般事情,她不敢賭,需得小心謀劃。
就這樣,在沉悶的雨聲中,薑嫿睡了一個安穩的覺。
隔日。
於陳一早便敲了門。
薑嫿眨了眨眼,同從前一般,掀開被子,梳洗打扮然後開門。她剛欲開口,陡然看見了於陳身後滿身華貴的夫人。
她一怔,夫人直接越過於陳站在了他身前,仔細打量了她一番,隨後喜開顏笑。
“江南已是出美人,我卻未見過如姑娘般標誌的美人。是我家陳兒高攀了,姑娘年方幾何,家住何方,雙親何在,何時願意同我家陳兒成婚?”
聽著娘親越說越過分,於陳臉紅了,輕道了一聲:“娘!”
於夫人嫌棄地看了兒子一眼,隨後上前,直接將手腕上的玉鐲子褪下來,塞到了薑嫿手中:“我同姑娘一見如故,姑娘能看上我這無用的兒子,是陳兒的福分。”
這句話於陳倒是沒有反駁,而是耳朵紅地低下了頭。
薑嫿兩世都未遇見如於夫人這般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於陳看見了,也顧不得害羞,上前將自己的娘親扶住,轉身羞赧地喚了一聲:“娘。”隨後轉身對薑嫿道:“阿嫿抱歉,這些年娘親被爹爹寵的,就是小孩心性,阿嫿別要介意。”
薑嫿看見,被他攔住的於夫人,聽見他一聲‘阿嫿’,眼睛都亮了起來。
手中的玉鐲仿佛有溫度,暖了薑嫿的手。她未細看玉鐲,但隻是摸著便覺得很是貴重。她未遇見過如於夫人這般熱情的人,但是......好像並不討厭。
她望了於陳一眼,少年的耳垂,自從見了她就沒有不紅過。
薑嫿:“夫人不若先進來。”
於陳對著於夫人眨了眨眼,於夫人忙也回了個眨眨眼。
於陳無奈:“娘,先進去吧。”
到了屋裏麵,於夫人四處看了看,隨後小聲同於陳說道:“你如何能讓薑姑娘住在如此地方,如此簡陋,為何不請去府中。府中房間如此多,你呀......”
薑嫿知曉,這話是說給她聽的,但依舊不妨她心中一暖。
自從遇見於陳之後,她其實一直都很好奇,世間如何會有於陳這般溫柔真誠又熱烈的人,今日見了於夫人,似乎能明白一些了。
有人從生來就在光亮之中,他在光亮之中生長,也就生長為了光亮的模樣。
後來,那抹光亮願意降落她的人間。
她輕聲一笑,斟茶送了上去,於夫人受寵若驚,於陳害羞垂頭。
她想她願意,自己走近一些。
*
到了夜間,又下起雨。
今日睡之前,薑嫿忘了關上窗,被寒風吹得縮緊了被子。可即便冷的都蜷縮成一團了,她依舊沒有醒。
從前同姨娘在小院時,冬日沒有炭火,窗戶又都是壞的,每年冬天都是這麽冷,她凍著凍著,其實就習慣了。
一道沉默身影,怔了一瞬,隨後關上了窗戶的門。
*
一月後。
薑嫿看著手中的請柬,上麵一個大大的‘於’字,看著不由讓人有些拘謹。
雖然於夫人和於陳這一月已經來她院中看望了她許多次,但她還從未去過於府。之前於陳邀請了幾次,她都沒有直接應。於夫人倒是自第一次說過之後,就沒再說什麽了。再有,就是今日的這方請柬了。
這般正式的邀約寓意著什麽,她不可能不明白。
明白,她自然也不打算拒絕。院中有於陳為她尋到丫鬟,她閉著眼,感受著丫鬟在她臉上搗鼓著。
前世這般時候,她身旁的還是橘糖。
這丫鬟同橘糖一般,恨不得將所有東西往她頭上插。她忙笑著止住了丫鬟的手,輕聲道:“不用,不用如此。”
丫鬟同她可愛地眨了眨眼,然後從她頭上拔下來不太華貴的幾支。薑嫿的眼神落在這些簪子和首飾上,這些......都是於陳這一月,陸陸續續送來的。
有的是府中偶爾看見了,覺得適合她便送過來了;有的是同友人逛街偶然路過一家鋪子想著她會喜歡就送過來了。
她都能看見少年因為撒謊紅的臉,送來的東西個個這般貴重,哪裏是街上隨便逛逛能夠買來的。不過,這個謊言她不介意。
薑嫿低頭輕笑一聲,丫鬟也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東西,滿意地點點頭。
見到差不多了,薑嫿輕聲“呼”了一口氣,竟然有些緊張起來。剛打開門,就看見於陳正在馬車前待她。
見了她,少年便紅了臉:“阿嫿。”
薑嫿輕聲一笑,倒是......不如從前會結巴了,她也輕聲喚了一聲:“於陳。”
明明不是什麽親密的稱呼,但於陳還是一瞬間害羞了。但即便害羞,他也從未錯開薑嫿的視線,而是紅著臉上前:“阿嫿,你能先閉上眼睛嗎?”
薑嫿一怔,安靜地閉上了眼。
然後,少年溫柔的聲音在她身前響起,雖然他們之間相隔有些近,但還是是舒服的距離。薑嫿一抬眼,就看見了少年手中那一簇紫色的小花。
就是路邊很普通的那種野花。
少年低著頭,輕笑著:“今日來見阿嫿的時候,推開門,就看見了這一簇小花。它們生長在在下見阿嫿的路上,便是美好的。”
說著,他將那一簇紫色的小花送到了薑嫿的手中,紅著臉說道。
“美好的東西,就要在阿嫿手中。”
薑嫿怔了一瞬,抬眸望向於陳。
於陳也望著她,其實那一瞬,她覺得少年即便吻下來她也不會躲開,但少年隻是彎下腰,輕輕地用頭碰了一下她的手。
隨後,少年溫柔的聲音在兩人間響起:“阿嫿,你願意嫁給我嗎?”